第一百六十章青蛇三尺剑寂寞甲长风
风骤雨急,闪电照亮黑山白海,照亮女孩精致青涩的脸。
她发白如雪,眼瞳赤金,眼尾却生着冷青的鳞片,肌肤透出一股冰雪的寒意,一件异纹的雪袍被风吹卷。风中她双腕与双踝银铃声音空灵高远。
从她指尖流过的风,携裹一股刻骨的寒气。
风过处,冰棱生。
御兽宗的弟子还来不及惊讶统领西海海妖的,居然是这么一个容貌未张的女孩,就先置身在迎面而来的可怖寒风里。他们常年生活在西洲,本该早已习惯漫长的冬季。但当风掠过女孩的手指刮来时,风中的那股酷寒,还是让他们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哆嗦。
——那种冷意能把血液凝结!甚至,能把骨头也一并冻裂!
停云峰主事长老吴初认出了来人,脸色骤然阴沉,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是你,女薎。”
山门哗然。
劲风落下,十几道身影急速从八座卦山赶来,甫一现身,立刻分别祭起各自的法器。酷寒骤去,御兽宗弟子这才醒悟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谁。
寒荒国!
女薎!
——西海之尽,终年覆冰,称之古海。古海有国,其名寒荒。
国中有祀神者二,一名女祭,一名女薎。
《古海海志》记载,曾有致情地理堪舆的修士,一心欲探西洲海界,便冒险穿过西北隅的冰川,沿寂寥的冰海一路探寻,御剑飞行了七七四十九天,视野中忽然出现一条白茫的冰脉,匍匐如巨龙,连绵上百里。修士以为和先前遇到的一样,只是漂浮于古海海面的冰川,便打算在此处稍作休息。
甫一生篝火,滚雪崩冰。
山脊裂开,钻出手足生鳞的白发妖怪。
修士这才知道知,自己已经抵达西洲外海的尽头。
古海唯见黑天不见白日,无数大如洲陆的冰壳漂浮在深黑的海面,有酷寒的暴风从冰壳的裂缝里吹出,正是秋声一尽就会席卷整个西洲的厉风。厉风刮起茫茫一片雪潮。雪潮纷纷扬扬,雪大如席。
西海海妖中的寒荒一脉就生活在这里。
他们是远古冰原时代石夷的一支后裔。
继承了石夷喜好冰寒的特性。
西洲山岳的冰雪在天柱确立后消融,融雪成河。眷暖的走兽飞禽留在大陆上,喜阴逐寒的族属迁徙向西北。寒荒一族走得最远,一直走到了人间西北角的尽头,才在厉风出源之地停了下来。以厉风为呼吸,以玄冰为嚼食。极渊的寒意渗透进寒荒一族的血肉和骨骼,
偶尔,寒荒一族也会出现在接近洲陆的近海,只要他们一出现,那一年的冰季就会比往年更加漫长,更加冰冷。但这种情况,哪怕翻遍《西洲洲志》也不过寥寥几例,因此对于西洲的人们来说,他们更像一个遥远而神秘的远古遗梦。
但对于每年都要北上引鲸破冰的御兽宗弟子来说,寒荒之国却不算太过陌生。
宗门内,几乎人人都听说过一二相关的传说。
有说寒荒的大妖能够倾倒海水,将桑田变成汪洋,有说寒荒的大妖在海水中跋涉,将冰山扛在背上,以此磨砺自己与龙龟之属搏杀的筋骨……众说不一,却全都证明了寒荒大妖的强横。
“女薎,”吴初长老声色俱厉,“本宗感念贵国镇守古海之大义,向来对尔等敬重有佳,诚以为盟……”
他的话戛然而止。
雨幕被撞破。
白发银袍的身影鬼魅般一闪而过,下一刻直接出现在吴初长老身前。伴随着银铃声和金属碰撞的巨响,闪电间隙的骤暗中迸溅起一连串暗红色的星火,吴初长老向后重重撞在崖壁上,崖壁龟裂凹陷。
女薎凌空漂浮,寒白如雪的左手按在他交错架起在身前的青铜双臂。
吴初长老脸上先前的跋扈和愤怒此时此刻已经荡然无存。
只剩下一股油然而生的骇意。
御兽宗八门八法,最强力的手段,除了奴百兽而威杀四方外,还有一种“移花接木”的取用之道,是千年来御兽宗走上奴妖一途后,新兴起的法门,即将所契妖兽的神通转嫁到自己身上,以此弥补门内弟子近战不足的缺陷,称之为“异彼我处,行必我得”。
“移花接木”的取用之道因行端颇有些邪肆,便在宗门内部也常有争议,一直到十二年前,晦明夜分后,三十六岛进驻清洲,御兽宗内部才将这术正名,不再压制其发展。而这吴初长老,正是此道的竭力推行者。他的一双青铜臂,正是来源于以“披盖铜甲,力大无匹,举山踏河”著称的壑山鏊兽。若论其防御之坚,在门内足可以排进前三。
双臂的青铜鳞片下渗出细密血痕。
吴初长老只觉得自己是架住了一片海——从女孩不大的手掌上传来的是犹如倒海的恐怖力道!刺骨的寒意顺着双方接触的地方迅速攀爬向上,青铜鳞片被冻得出现白色的裂痕。不,不能再这样下去,
否则他非死不可!
就在吴初长老果断地就要断臂求生的瞬间,女薎抬头,赤金的瞳孔冰冷残酷,唇角拉开,露出一个饱含恶意的嘲笑。
……不好!
吴初长老思绪一转间,五脏六肺内同时刺入一股刺寒。
女薎惨白的手指指甲暴涨,锋利如弯钩的尖爪贯穿吴初长老的胸膛。她唇角的笑容越拉越大,唇瓣分开,仿佛孩童恶作剧般发出一声清脆的爆音:
“砰!”
“吴长老!!!”
原本稍稍安定些的御兽宗弟子们忽然齐齐出声,声音中满是惊恐。
“尔敢!”旁侧的长老又惊又怒,顾不上维持阵法抵御厉风,一转法器,当头朝孤身进入第二重峰的女薎砸落。
“哈哈哈哈哈哈……”
昭然若揭的恶意笑声里,崖壁上吴初长老自里向外“砰”地一声,炸成一片白色的冰渣。纷纷扬扬的冰尘中,长过脚踝的白发飘动,女薎轻如薄纸地向后倒退,闪电照亮她弯曲成爪的手。
出手的长老身形一顿。
死亡的直觉迎面罩来,海面上,数万张的巨弓同时拉开同时瞄准,数万根劲弦拉开的声音汇聚成令人头皮发麻的怪异声响,刺目的雷电光中,寒荒国的妖魔们披着白发,搭在弓弦上的骨矛矛尖如齿,锋利森寒。
嘀嗒。
女薎轻飘飘地落回到鲸骨颅顶,惨白的手指间抓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脏。
心脏还在跳动,仿佛还活着一样。
女薎手掌一翻,掌心正面朝上,僵直难动的长老连同其他御兽宗弟子顿时清清楚楚地看见被她握着的那颗心脏。心脏的确还在跳动,被生生扯断的血管里喷出汩汩热血,心脏表面的血肉扭曲成一张人脸。
那张人脸与炸成雪尘的吴初长老一模一样。
——在剜出心脏的同时,女薎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将吴初长老的魂魄一并生生抽出,困在了他的心脏里。
暴风雨中,齿牙撕咬血肉声,生魂活魄凄厉惨叫声,格外清晰。
御兽宗弟子们人人色变。
妖兽食人由来已久,驭妖使兽的御兽宗弟子更是见惯了活人被妖兽啃食的场面。但像眼前这种,连魂魄都一并剜出的场景,就连大部分长老都是生平所未见,在恐怖诡异的同时,只觉寒气透骨而起。
一时间,竟然再无人言语。
女薎一口一口,咀嚼还在跳动的心脏。生魂凄厉的尖叫,猩红的血顺着女薎青白的手指向下滴落。她慢条斯理啃食活人心脏,眼睛却始终落在赶来的长老们身上,瞳孔狞金的光芒冰冷凶毒。
最后一声惨叫消失在白森森的牙齿间。
女薎不紧不慢地舔舐指尖残留的血,似乎意犹未尽。
“食人……”雨冲刷着重峰上的御兽宗弟子,有人喃喃出声,“古之戾妖以人食,噬其血肉,吞其魂魄,齿嚼爪撕,为其所噬者,不得……”
狂风暴雨,怒海狂涛的咆哮声里,正在舔舐手指的女薎猛地偏头,透过重重雨幕,瞬间锁定说话的弟子。
对上那双狞金的非人眼瞳,恶毒的杀意扑面而来。
那名弟子吓得一下子瘫坐在原地,失态尖叫:“不要吃我!不要吃我!我刚入宗门,我没杀过妖——”
嗒。
失态的弟子声音忽然止住。
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按住他的肩膀。
女薎的长发在足边摇曳了一下。她停留原地,恢复干净的五指垂在身边,眼睛微微眯起,盯着无声无息出现在御兽宗弟子身后的人。来人做道士打扮,身穿一件蓝布宽袖道袍,腰间系一条麻带,脚踏黑布鞋,五官并不怎么出众,见之即忘。
蓝袍道士似乎自带某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他一出现,空气中的寒气如冬雪逢春,悄然消退。弟子心中的惊惶随之去了大半,而原本如临大敌的一众御兽宗长老则像松了口气,急忙拱手行礼。
“见过太乾师祖。”
“见过太乾师祖。”
“……”
闻声,众弟子这才恍然知来者。
十二洲的仙门,除去一个供神君为师祖,师祖常年行走在十二洲的太乙宗,其余的仙门多有几位常年闭关不出,外人难窥其生死命数的师祖坐镇山门。这也是仙门与江湖散修最大的不同之处,一宗一派渊源万载,谁也不知道这样的宗门到底藏了多少底牌。
御兽宗弟子向来听说,宗门内有几位“太”字辈的师祖闭关镇守,非宗门生死存亡,不出关。如今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活生生的师祖,也是第一次知道山门内尚且归化的师祖之一,原来是太乾师祖。
太乾师祖,这个名字对御兽宗弟子并不陌生。
根据宗门山志里记载,就是这位师祖主持了前所未有的定山为卦,迁山为闸计划,构建出了占地百顷的龙首湖。从而在风穴学上,完成了“给龙点睛”之笔。龙首湖一成,西洲风水长脉就此生气牵引,此举被十二洲誉为“大善之化”。
然而太乾师祖更山点穴已经是好几千年前的古事了,谁也没想到他竟然还在宗门内不声不响地坐镇。
一些人随着太乾师祖现身心神大定时,另一些聪明人却已经敏锐地预感到此次攻伐意味幽晦。
——似乎不仅仅只是妖族与仙门相争那么简单。
“女薎祀神,”太乾师祖开口,他的声音平和无澜,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是御兽宗漫长历史里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本宗感念贵族镇守古海之大义,尊尔为神,对尔等敬重有佳,诚以为盟,不曾僭踏古海寒荒半步。你们缘何屠戮我洲洲民,残食我宗长老,进犯我宗山门?你们是想”
“诚以为盟?”
女薎五指早已经恢复干净,浑身上下自发及足,清一色霜雪,唯独双唇猩红,残留刚刚啃噬活人心脏的戾气。她□□的脚尖点在芸鲸颅骨上淤积的雨泊里,脚踝边沿溅起浑浊的水花。
“你们这些卑贱的、丑陋的、腥臭的蛆虫……”
“也配与我们为盟?!”
太乾师祖衣衫轻拂,容色不变。
侧后的长老立时愤然叱喝:“师祖面前,区区妖邪,也敢放肆!”
“哈哈哈哈!哈!”女薎就像发现什么事情格外有趣的顽劣儿童,击掌大笑,笑声掌声,手腕上的银铃叮当响动。她笑指长老。“看看你们这些变色虫!遇强如寒蝉,瑟瑟无翅展,得势方嚣狂!……你们这些人啊,不是还总喜欢看什么猴子爬架耍杂,哈!你们看什么耍杂,戏什么火把!滚到水边照一照,哪座山的猴子能比你们耍得更好一手笑话!”
“你!”
出声的几位长老顿时气得脸色通红,须眉颤动。
有长老气急,口不择言地骂道:“什么黄毛丫头也敢在这里红口白牙?!今日老夫不为师弟讨回一口公道,誓不为人!”
说话间,他手腕上十二枚金环脱腕飞出,迎风化作三头六翅的异鸟、青黄赤黑的巴蛇、兽身齿火的人面虎……鸟鸣虎啸,十二只威势不凡的驭兽拖曳十二道不同的光彩,转瞬间就奔到芸鲸鲸骨前。
虎腾鸟扑蛇卷,杀机近前,女薎不退不进,只连击三掌。
啪!
芸鲸鲸骨周围,重重雨幕忽然冰冻。
啪!
闪电光照雨线,密密麻麻的冰线从空贯落,接连海与天。十二只驭兽的身形定格在半空,身上飚飞出无数道细细的血线。
啪!
所有冰线破碎成冰晶,连带着被钉死半空的十二只驭兽一起,炸成十二团红白相间的诡异血花,妖冶盛大。
敬立在太乾师祖背后的那位长老登时喷出一口血雾,气息骤然萎靡下来,踉踉跄跄,后退了好几步才堪堪重新站稳身形,骇然失色。先前吴初失手被杀,还能说是对方出乎意料地偷袭得手,但此次分明他占据先手出击,败得却同样轻而易举。
仅仅只存在记载中的寒荒国祀神,其实力之强横,手段之诡异,超出所有人的意料。
太乾师祖随意地一挥袖,轻描淡写地将冰尘与血雾抹去。
他的视线自女薎手腕和脚踝的银铃铛上扫过,似乎通过她这两次出手确认了什么,“传说立西极时,逢遇中原烽火,天楔落处比预计南了许多,以至于海水不定,厉风出焉。神君心忧西海的北迁之族,便铸两件祭器,一曰冰夷,一曰鱼息,赐予徙族。看来这就是那两件祭器之一?不知是冰夷还是鱼息?”
“你这条蛆虫倒有些见识。”
女薎一歪头,忽然笑了。
不是刚刚那种嘲讽一切的狂笑,是清脆悦耳的笑声,如果不看她被血染红的嘴唇和手足青紫的鳞片,简直就只是个粉雕玉琢的漂亮小姑娘。
她的语调忽然变得有些甜蜜,笑起来时脸颊边甚至还出现了两个小小的酒窝:“是冰夷啦,是神君当初赠给我西海海妖的冰夷铃。我们海妖啊,从初族石夷到杂鱼杂虾,都最最最最喜欢铃铛了!
“所以,神君大人就给我们铸成了铃铛。”
她摇晃手腕,银铃晃动。
叮当叮当。
……叮当叮当。
精致的银铃挂到参天古木上,被海风吹动,清脆作响。
西洲洲屿最外最外的一块浮岛,就坐落在茫茫冰海中,岛上无草无虫无飞鸟无走兽,寂静如死。唯一一棵高得几乎可以接连天地的古木,还是一棵死树。死树历经风寒而不倒,只是被冻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白冰壳。
石夷盘坐在树下,神君坐在他肩上,将银铃挂好后,伸手拨弄了两下。
叮当叮当。
石夷学着他的样子,伸出巨大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也拨弄了两下。
叮当叮当。
“……西极的天楔位置还是太南了一些。”神君仰起头,看铃铛在冰凌树枝上左右摇晃,“否则西洲风水贯通,地脉生气不再为海山间断,下潜于洋,纵横北南。若木会在生气贯通的那一刻,死而复生,地火贯穿上下,它的树干会像赤玉一样红,开出的花也会像火一样,唯独叶子,青翠如碧。”
“……若木复生,光华百里,会有百鸟逐光而来,起落在花叶之间,它们会衔来其他地方的种子。种子落到岛上,厉风间歇的时候,就会抽茎发芽,盛开成姹紫嫣红的海,虽然很短暂,却和南方洲陆的春夏没什么两样……”
神君经年游历,娓娓道来时,仿佛已经能够听到百鸟婉转的啼鸣,百花盛开的簌簌。
那是只能生活在冬寒之地的古海妖族一生都未见过的景色。
叮当叮当……
体型庞然,出身雪地却最喜欢花花草草的石夷不会说话,只能安静地听他描绘。它小心翼翼地虚拢了巨掌,将几枚不起眼的铃铛罩在手中。
好似那是一朵未开的花,一点未发的芽。
……想要看若木复生,想要看百花盛开。
神君得走了。
走时明明万事缠身,却还是眉眼弯弯,笑颜晏晏,说:以后,西北隅就交给你了。
石夷点头。
点头又点头。
木讷笨拙得可笑,神君笑了笑,转身又止步,沉默稍许后,又轻声交代:如果守不住,就不要守了,记得离开。
……那是一切开始的先声,是大地纷争横流的前夜。
白衣的神君走进了熊熊烈火。
再也没有回来。
只留下,西北苦寒的海面,死去的若木树底,小山一样的石夷守着日日夜夜响个不停的铃铛。
叮当、叮当。
“好听吧?”
女薎足尖点在污水中,轻盈地旋转了一圈,让脚腕上的铃铛和手腕上的一起响起来,她笑吟吟地问,就像孩子在炫耀心爱的宝物。
电闪雷鸣,天地皆雪。
起起伏伏的尸体,人的,妖的,被激流携裹,流过西洲龙首群山地的第一重山脉与第二重山脉的间隔。奴兽的残肢,与御兽宗弟子的血肉撞到山石,被横斜的草木挂住。
太乾师祖压阵,长老们或祭起金环,或祭起腰牌,远处八座卦山山挪水动,滚石成河。龙鳖敖怪之属,已经聚集到寒荒族的白发群妖背后,鳞片密密,因水沉浮,如兵陈百万,也如幽冥洞开,溺死的冤魂恶鬼借暴雨爬上岸来。
剑拔弩张,杀机一触即发。
可在这种不死不休的厮杀战场上,女薎却在自顾自地旋转,像无忧无虑的孩子,雪白的长发与祭祀的长袍旋开盛开的花朵。
御兽宗的山峰上,沉不住气的长老和弟子移动了下脚步。
“浑身似口挂虚空,不论东西南北风,一律为他说般若,叮咚叮咚叮叮咚。禅宗大道将铃铛视为‘惊觉’与‘大欢喜’的象征,银”太乾师祖目光微沉,“神君赠寒荒一族以冰夷铃,实是煞费苦心。”
“是啊,谁能想到神君把冰夷这么重要的祭器铸成了这么不起眼的几个小铃铛,”女薎偏头,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其实啊,你们这些修士,原本有机会拿到这对冰夷铃的,是吧?”
……天地有隅隈,隅隈有神守。
呼啸的寒风刮过终年不夏的海上孤岛。
终年有风,终年有声。
白茫茫一片的世界里,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分不清年月。唯独树下的石夷始终盘坐,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它听着单调的铃声,学会了自己取铁石白银,仿造神君留下的冰夷,铸造铃铛。
一个、两个、三个……
挂在若木上的铃铛越来越多,最初的冰夷铃被淹没在叮叮当当的声洋里,除非经年相照看的人,再也分辨不出。
万载匆匆风声里。
纷争的洪流淹没大地,血和火搅碎了河山,天索横贯。
面目全非的世界里,只剩下远离洲陆的孤岛一如往日。
死去的古木、握拳盘坐的石夷。
——直到无渊剑北来,一人一妖在树下厮杀。
人是蠢货,妖也是蠢货。
“真可惜啊,”女薎脸上的笑容越深:“那用剑的蠢货,压根就没猜出来,你们废了那么大功夫,布局让他去斩杀石夷,真正的目的是什么……祭祀冰夷明明肯定就在石夷左近,他竟然只把石夷炼铸成碑,重镇风穴,就离开了。是不是想想就恨得咬牙切齿?”
太乾师祖一直平和的神色终于微不可觉地变了变。
一开始御兽宗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她口中“用剑的蠢货”是谁,直到“斩杀石夷”四个字一出,才猛然醒悟。顿时,山峰上私语声炸成一片,甚至连风雨声都没办法压下——自曾清师兄被关入水牢后,宗门内部就有了一些关于顾轻水剑圣真正死因的流言。
“肃静!”
眼见事态不对,立刻有长老高声喝令。
太乾师祖抬手一压。
制止背后的骚动。
“石夷确实非恶妖。”
太乾师祖的声音在雨幕中传开,压下所有窃窃私语声。弟子们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的惊讶之色越重。
已经殉道而亡的顾轻水长老之所以能在西洲以“剑圣”闻名一方,就是因为一千年前,西洲西北隅,有恶妖作乱,掀风作浪,十二条西海主航道的商船饱受其苦,苌兰海湾外侧的海城更是屡屡遭难。
为此,御兽宗遣顾轻水长老,将恶妖斩杀,炼化成碑。
碑镇风穴。
往后千年,十二条航道重新恢复平静,商船往来如织,西洲海城迅速恢复到荒厄前的繁荣昌盛。《西洲洲志》将这一节记载在内,当时人人欢欣,无渊剑圣就此成名。此事甚至成为御兽宗弟子与其他仙门弟子往来时,自夸山门的谈资。
——然而,今夜太乾师祖却亲口推翻了《西洲洲志》,承认当初被顾轻水长老斩杀的恶妖非恶!
太乾师祖仿佛没察觉到众弟子的惊疑不定,声音平稳地继续往下说。
“千年前,空桑势大,百氏逆行倒施,私更天轨,以至于日月迁移,□□不正。西北隅的韦风风穴因此偏移,酿成十二航路百船翻沉的惨祸。我宗也曾屡派长老前去与石夷商谈,试图更正风穴,然石夷拒不相谈。是故,轻水方起剑无渊,误斩石夷。”
“……那、那当时应该要提请仙门彻查牧天轨才对啊!”有弟子忍不住失声质问,“太乙能查天索,山海阁能查,药谷能查,我们御兽宗就不能查么?”
太乾师祖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第二重峰上,一处断崖,一位羽冠方脸的少年站在一众弟子中间,不知是因为发现自己的失言,还是因为什么,涨红了脸,不安得握紧双拳。他旁边的同门弟子纷纷下意识避开到一边,寥寥几个犹豫了一下,站在他身边没有移开。
“……该、该提请彻查天轨才对。”
羽冠少年磕磕绊绊地坚持。
一千年前,那时天外天与牧天索的真相还未大白人间,但仙门察觉日月与□□有异,是有权提请彻查的。御兽宗在那么早那么早之前,就知道天轨有异,日月有异,空桑有异,可御兽宗却什么都没说。
如果不是今夜,西海海妖进攻山门,他们甚至不知道,原来早在山海阁城祝舟子颜、少阁主左月生他们之前,自己的宗门就发现了天轨的异样。
羽冠少年旁边,一位圆脸姑娘紧张地扯他的衣角,示意他别说了。
“该查天轨啊,查天轨才是对的啊……”羽冠少年几乎要哭出来,手指关节泛白。
既然根源在日月,在□□,在空桑,那就该彻查天轨。
怎么能……
怎么能斩杀无罪有功的守岛大妖呢?
如果……
如果那时候,御兽宗选择的不是斩杀石夷,不是掩盖真相,那么提早千年揭露的真相。提早千年,仙门彻查百氏,那么,十二年前的晦暗夜分,是不是就不会到来?那么多走荒人,那么多凡人,那么多修士是不是就不会死在晦暗之夜的瘴雾里?
是不是御兽宗与西海海妖的仇怨,就不会深到如今的地步?
是不是一切还有机会挽回?
始终未停的闪电照出羽冠少年苍的脸,隔着尸体堆积成的河,女薎立在芸鲸鲸骨上,漠然地看着他苍白绝望的脸。
冰夷铃在风中响动。
百万骨矛百万兵戈。
“是,”太乾师祖颔首,“后来许多年,宗门也常常在想,当初是不是应该提请彻查天轨,然而监天盟约自立迄今,万载以来,仙门共问询空桑四次……”他喟叹,“连同十二年前,尚且是太乙师祖的神君与山海少阁主,提出的问询在内,一共四次。”
万载。四次。
“每一次问询空桑,彻查天轨,都是数洲血战,生灵涂炭。就连第四次也不例外。”
“而千年前,西洲刚逢一场前所未有的荒厄大劫。荒厄初过,洲城人家,十室九空,百不存一,我宗萧条破败。为避一番新战火,当时的严尊掌门压下了天轨有异的消息。事后,严尊掌门引咎隐退,自断大道于龙首池……此事确实是我们御兽宗的罪过,然而在当时,我们御兽宗实无他路可走。”
女薎讥讽地笑了一声:“好!好个无路可走!”
太乾师祖神色平静:“我知道,如今这些话,说来都只是在开脱。”
略微一顿。
“杀石夷,瞒真相,这些确实是罪过,但如若有人问我,是否为此感到后悔,我的回答只有一个:不,绝不。”他的声音骤然提高,坚如寒铁地传尽每位山门弟子耳中,“如若没有千年休战,何来西洲的复兴?!如果没有千年不起干戈,何来如今的城池繁华!百万苍生之责于一门,虽负罪而无悔。”
八座卦山方向闷雷声动。
太乾师祖猛然向前踏出一步,袍袖鼓振,凌风猎猎。
他的语气已经彻底冷了下来。
“是御兽宗的罪孽,御兽宗自认今日的因果。但你们西海海妖假借和谈,令我宗顾轻水长老,自退宗门,北上请罪。如今,顾轻水长老已为两族血仇请罪身故,你们却出尔反尔屠戮西洲三十六城,造下无尽血灾,犯我宗门,又是何等说法?!”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女薎俯仰大笑,笑得直不起腰,“好!好!好个虽负罪而不悔!好个铿锵有力的说法!!好个冠冕唐皇的说法!好啊!好!”
太乾师祖面若冰封。
“尔等毁约背盟,逼得我宗长老只能以残魂御剑归山的方式,鸣怨警示。因果虽远,却已血仇难解,今日我御兽宗与你们西海海妖,不死不休!”
“毁约背盟?”女薎笑,笑着双手一振,两枚冰夷铃脱腕飞出,迎风变化,骤然间已经大若山钟,“你们也配称盟道约?”
太乾师祖双手于虚空中一拂,抽出两柄莹白的骨剑。
“可惜!”他寒声道,“当年神君赐你们冰夷铃,为的是你们能够在古海安居,而不是你们掠杀洲城,以至于伏尸百万,难民攘攘。可怜神君一番好意,也算是被负了个彻底。”
“真有意思,真有意思,”女薎踩在缓缓升高的芸鲸鲸骨上,悬挂于鲸骨间的芸鲸城城民尸体在瀑布般的水流间摇摆,“你们负他,我们也负他,都是背信弃义的家伙,在这里笑什么五十步与百步啊?”
骨剑上霜芒流转,太乾师祖背后妖兽虚影重叠,仿佛随时会奔腾而出,化虚为实。
——双方的仇恨早已深不可解决,方才的交谈,不论是随意散漫,还是剑拔弩张,都各有目的,各有筹划。
一道道水箭从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射/出。
数以千计的人身鱼尾怪异海妖在双方交谈间,已经潜伏到第二重连绵山脉之下,紧贴崖壁。此时骤然展开有若鸟翅的鳍翼,手提青刀,贴着嶙峋的山石崖壁,笔直上掠,所过之处,两柄锋利的青刀拉出一道长长的血线。
“杀!”
光芒冷蓝的阵印轰然砸落。
庞然如山岳的赤象自阵中奔出,仰天嘶吼。赤象踩在被海河淹没的山石上,巍峨高大的身形骤然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防御墙。
冰夷铃响。
声音不复空灵,不复清脆。
阴冷森寒得仿佛来自幽冥的引魂铃。
铃声中,汹涌的水面腾起了道道黑雾,黑雾里,方才刚死的人和妖忽然齐齐自水面站起,睁开漆黑无光的眼睛——也不知道女薎使用了什么手段,被她掌控的冰夷铃威能丝毫不见神芒,反而幽晦诡异。
“你道神君若看见他所赐之物,被用来酝酿这等血债,是何感想?”太乾师祖高声喝道。
“我知道你安的什么心,”女薎依旧在大笑,笑得眼角隐约反光,“你不过是想让我们恨他罢了!”
“你们不恨他?”太乾祖师握住骨剑剑柄,背后虚影沸腾,“这可真奇怪,我可听说三十六岛的妖族都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你们若不恨他,怎么今日竟然会违背他的意愿,大动干戈,横造杀伐?西海海妖与三十六岛,竟然如此不同么?”
“我们不恨他啊,”女薎依旧在笑,笑间猛一击掌,“放箭!”
寒荒大妖同时松开弓弦,骨矛破空而出,带起的劲风扬起他们的白发。
万箭齐发!
赤象怒吼。
在血契的驱使下,赤象迎着遮天盖地的森白箭雨巍然不动。它们披挂沉重的铠甲,骨矛穿甲而过,钉进血肉。曾经能撞破城墙,屠戮整座城的象群,强悍非凡,哪怕身中数百骨矛,依旧屹立不倒。
然而在第一支骨矛射出的时候,寒荒的大妖们已经将第二支骨矛搭上了弓弦。
弦声不止,箭雨不止。
冰夷铃响时,八座卦山方向,传来了山崩地裂的巨响。
整片御兽宗主宗所在的西洲龙首千峰山群紧随着一阵颤动,不断上涨的水面仿佛炸开了锅一样,狂风忽然转了方向,不再从西海海妖这一边卷向御兽宗的战线……不,更准确的说,是有更加狂暴的烈风,忽然从八座卦山中间扑了出来。
风势强劲,生生将自西北而来的厉风给压了下去。
与此同时,刺目的银光从御兽宗主宗内部缓缓升起。那光芒夺目得,仿佛那是一轮在暗夜升起的银色满月。
银月升起时,御兽主宗外。
一座无名峰上,黑衣白冠,盘膝而坐的青年忽然睁开了眼。
……阿绒。
爱哭的三足小银龙缠绕在神君腕上,信誓旦旦,说:等着!总有一日,我的龙角会比你多得多。
多得多。
…………………………………………
银光自山间而出,倾洒过波澜起伏的海面,光芒照射过处,除去白发的寒荒大妖,其余妖族进攻的速度明显变得凝滞,一些更低微的鳖龙之属,甚至直接伏波水面,动弹不得。
“果然……”
女薎赤金的瞳孔印出刚升出山间的银月,喃喃自语。
她注视着银月,右手探进虚空,仿佛握住了什么东西,然后缓缓地,仿佛也极为艰难向外一点一点拖出。
终于要出现了?
当初神君留给远古冰原徙族的第二件祭器?
对面的太乾师祖神情一冷,原本要趁势进攻的骨剑一停,谨慎退后。
铛——
女薎猛地撒手,似乎也无法完全掌控那被她从虚空中拉出的第二件祭器。松手的瞬间,雄浑厚重的青铜震荡声在所有人耳边响起,雨幕都被震得向外荡出涟漪。
觯!
那是一只腹雕鱼纹,状类铜鼎的三足青铜觯!
远古之时,神君曾铸九鼎以定十二洲的洲陆,而今这件形貌与九鼎有三分相似的三足鱼纹铜觯甫一出现,由银龙内丹扩散开的威压顿时被压制了下去。
“真是用心良苦啊,”目睹又一件堪称重器的祭器现世,太乾师祖手提骨剑,语气再也无法维持平稳,透出一股阴翳,“可惜……”
“尽作流水!”
箭雨风雷中,骨剑贯落,芸鲸鲸骨腾空。
时隔多年,第一次将两件祭器同时带离古海的女薎站在芸鲸颅顶,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她被仙门奴驭的同族,又仿佛只是为了让暴雨洗刷自己的怒火。
她唇上的鲜血被雨水冲尽了,苍白的闪电光中,仰起的依旧只是一张还未长开的青涩面孔。
她在笑。
笑得竭尽全力。
“我们不恨他啊——”
那是他们神智未开时,带他们走出晦暗的神君。那是在冰原上燃起篝火,与他们同歌同饮的神君。
他们怎么能恨他呢?
骨剑在半空中劈下,芸鲸的鲸骨在半空中折转。
庞然如巨山的骸骨撞开奔涌向前的妖兽,骨架上悬挂着,有如蛆虫的尸体如雨落下,噼里啪啦……七百年前,负伤的鲸鱼搁浅在苌兰海湾,一艘开往烛南的商船停了下来,商人噼里啪啦打着盘算,算这稀罕的鲸肉送到烛南,能从宝阁楼里换得黄金几万两。
左近有个穷辟的小海乡。
白银真金洒下的声音叮叮当当,割肉抽筋时镰刀厨刀碰撞的声音也是叮叮当当。
商人满船归,海民满兜归,真银白银请来了能够帮助他们在坚硬岩石上打下楔钉的修士,一座被誉为“明珠”的城就在新月的海湾里建起来了。
只留下鲸神血肉化为光尘,鲸落万物生的动人传说。
七百年后,成了兴盛香火。
鲸骨与骨剑相碰撞,发出巨大的声响。
女薎腾身跃起,在雨幕中旋转,自腰间的玉带里抽出一柄闪闪发光的软剑。
“我们只是……”
软剑切开雨线,剑刃泼开一道圆弧形的血线。
“——不想再疼罢了!”
被剔净血肉的芸鲸骸骨重新落回海面,溅起高高的水花,挂着的死尸掉落大半,与尸体一同掉落的,还有那七百年来蔓延滋生的草木藤蔓,被视为“鲸落万物生”的草木奇花。一切都脱落干净后,隐隐约约,能看见鲸骨上刀斩出的伤疤。
软剑与骨剑碰撞,双方同时向后震退。
女薎落到浮游接她的鲸骨顶端,赤金的眼瞳在雨里仿佛在燃烧,又仿佛在泯灭。
第二重峰脉上,第一头赤象终于带着密集的骨矛,轰然倒下。
赤象倒下后。
先前出声质问的羽冠少年被一支骨矛洞穿了咽喉。
他抓着骨矛,睁着眼睛,被钉在冰冷的崖壁上,血水从他的指缝间缓缓流出,雨水洗过他放大的瞳孔。圆脸姑娘抱着他的腰,哭着在喊什么,可雨声太大,雷声太大,已经听不见了。
……听不见了。
暴雨洗过手指,洗掉了斩杀驭兽的血,女薎站在雨中,脸上已无悲欢。
海面沉沉浮浮的,依稀还有那些芸鲸城后来的城民们,精心保护,舍命留下的鲸神像。可是他们已经不想再看到了……凡人也好,修士也好,膜拜他们,热爱他们,伤害他们,奴役他们,杀死他们。
神君啊……
对不起。
凡人与修士或许真的曾给予我们好的美的真挚的,可是我们已经不想在为那一点好的,去忍受这些坏的痛的了。
“对不起。”
圆脸的小姑娘拔出了骨矛,抱着羽冠少年的尸体,奋力随着同门的师兄师弟师姐他们一起,向后退去。雨水洗净了她脸上的血污,她解开了手腕上的金环,抛掷起一道光芒,一条蛟龙随着跃出水面,冲向了迎面而来,死而不僵的走尸。
神君,对不起。
“可我们……”
“不想再疼了!”
风雨中,女薎扣响了第二次冰夷铃。
刀与剑,獠牙与利爪。
被驱使的尸体与被契约的妖兽,厮杀在一起,不断上涨的海潮撞击山壁,各种巨大的声音反复回荡,淹没了彼此之间的呼喊。过去已经变得很遥远很遥远,剩下的只有近在咫尺的仇敌。
唯有新死的鬼,唱着旧日的歌。
没人听得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