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天澹阴一片。
晶莹的雪花纷纷扬扬,沾满发梢……阿绒、石夷、夸父……扶桑的日光、月母翎羽的幽蓝、阿洛眼眸的苍山……无数记忆画面交错,环绕,有如走马灯,仇薄灯看见白发的阿洛,也在阿洛眼中看见白发的自我。
仿佛已经走完了很长很长的路,时间都过了,已经平平安安抵达白首相望的时刻。
“真好啊。”
我们都老了。
一阵天旋地转。
血衣的年轻男子收紧双臂,接住终于颓然倒下的少年。细雪滑落,一缕黑发垂到男子的手背上。远处,院墙内的人家停了歌唱,开始烧火煮汤圆,家家户户弥漫着糯米和芝麻的香甜。
碎瓦,排沟。
或许哪个小旮旯里还藏着冬眠的蛇鼠。
在这无人知晓的胡同死巷,神君在昏迷中畏惧风寒。
他是神君,是太乙小师祖,掌控日月牵引星辰,周衡十二洲与三十六岛,他的剑术天下无双,他的历法举世第一。可他也只有一根脊骨,一颗心脏,红衣压不住他的疲倦,他的血和肉早就被生生磨干了。
恶鬼半跪在雪中,环着仇薄灯的脊背。
……想要让这个人变得温暖一些,想要让这个人睡得安稳一些。
模模糊糊的念头,不知道是怎么产生的。
丁冬丁冬。
胡同外,高墙下的檐马在弄清风。
檐马声里,恶鬼忽然变得无比地惊惶——怀中少年的体温一点一点地降低,丝毫没有变得暖和一些。拼尽全力的拥抱毫无用处,淬于森寒的恶鬼自己都要向活人渴求温度,又可能温暖别人?
他到底忘了什么?
为什么没办法让这个人暖和一些?
为什么还是这么无能无力?
恐惧、厌恶、痛恨、憎恶……无数极端激烈的情感在叫嚣,在撕扯,在咆哮质问。
雪花簌簌。
恶鬼猛地站起来。
…………………………
“糟糕!”
小小的私塾中,陆净猛地站起身。
北葛子晋被他吓了一跳:“陆公子,怎么了?”
陆净顾不上回答他,一把拉开木廊的门,闪身出现在屋檐上,环顾四周。就在方才,他忽然感觉到一股阴寒森冷的气息在城中的某个地方爆发,这道气息实在是太令人印象深刻的——除了已然坠魔的师巫洛还会有谁?
尽管对仇大少爷有十足的信心,但天道坠魔这件事,到底还是个巨大的隐患。
前事厉厉,实在是难以遗忘。
虽然,有仇薄灯在,师巫洛失控的风险能够被降到最低。可亿万之一一旦发生,那就是亿万重的灾厄。十二年前,师巫洛刚坠魔时,就牵引得十二洲瘴雾汹涌,魍魉横行,因此丧生者,甚至难以清算。
而且眼下仙妖会盟在即,不知多少暗流在涌动。哪怕他们已经尽可能地封锁了百弓庄以及师巫洛归来的消息,但是难保暗中不会有谁得知风声,对此加以谋划,利用师巫洛坠魔来彻底引爆整个局势。
这些天,陆净和不渡和尚表面镇定,其实都着实捏着一把冷汗,就怕什么时候,坠魔的师巫洛忽然失控,大开杀戒,屠戮梅城。
好在,除了刚从大荒归来和百弓庄吸收魔气外,师巫洛一直安安静静的。风平浪静得让陆净险些忘了他已经坠魔的事。然而,就在刚刚,陆净分明察觉到,师巫洛的气息在梅城中爆发了一次!
紊乱无比,转瞬即逝。
陆净的心猛然一沉。
他知道仇薄灯一直在用自己的神识替师巫洛温魂养魄,再加上药谷的琼花镜在前几天就送到了,师巫洛吸收百弓庄魔气的负面影响应该消除得差不多了才对——可刚刚师巫洛爆发的气息却比在百弓庄还要不稳定!
……出事了。
“陆公子,陆公子?”
北葛子晋诧异的呼唤让陆净回过神。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摸了摸腰间的药囊,就想寻气息找去,却愕然发现,师巫洛那一道森然可怖的气息爆发得极快,又瞬息不见,眼下竟然在整座梅城消失了。
“……我操!”
陆净直接爆了个粗口。
他大爷的!连个气息踪迹都没有,他哪来的这么大本事,在整座梅城近百万人中一下子就精准地找出师巫洛在哪?
他又不是仇薄灯!
骂了两句,陆净也顾不上再同北葛子晋唠叨什么,一掀衣摆,当即就匆匆迈步,一边给不渡和尚传讯,一边火急火燎开始找人。
………………………………
“熏雪茶!蜜渍梅花!红山楂!”
“卖炮竹!窜天响!正月里听个敞亮——”“画寒梅图——冬至里的寒梅图!辟花儿的垂花儿的,还有临石崖的——”
“……”
在梅城,请龙剪和吃汤圆都是冬至早上时的习俗,无外乎图个吉利的好彩头。在照顾好家里的古梅,也吃过暖乎乎的汤圆后,梅城的人们就该开始继续一天的生活。叫卖的叫卖,干活的干活,这样的忙碌要一直持续到年底。年关到的时候,才会有那么六七天真正休息的时候。
至到除夕,这段日子是备年关的时间,也是梅城西区商肆最热闹的时间。来来往往的旅客游人从这里买走各中各样的风物特产,大到三四丈高的梅花雕,小到指甲盖大的梅花糕。面向家境较差的城民和走荒人的酒水饯果铺子生意同样红火。
“走路看路唉!扁担不长眼啊!”
一个挑货的布贩正准备弯腰放担,恰巧有人打面前经过。
他险险地止住差点滑落的筐,一边抱怨,一边抬头。
“啊!!!”
布贩突然尖叫一声,连人带筐,一起跌倒在地上,五颜六色的布轴顿时滚了出来。
旁边正在整理木架的伙伴就转头问他怎么回事,踩到雪打滑了么?
“他、他、他——”
布贩磕磕巴巴地抬手,指着已经向前走出一段距离的人,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同伴诧异,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见一道穿暗红衣裳的冷僻背影。街道很热闹,人群来来往往,但不知道为什么,人们似乎是下意识地避开了那一位穿暗红衣的年轻人,使得他的周围空出一片空间。
“哈哈哈哈,”同伴不以为意,拍着布贩的肩膀大笑,“十有**,是个剑修啦!剑修都这样子,脾气差,不好惹!稍微躲远点就行了。”
“不……不是……”
布贩结结巴巴想解释什么。
刚刚……
刚刚过去的那名穿暗红衣服的年轻人生得虽然俊美,但苍白得根本不像活人!更重要的是,他经过的时候,布贩恍惚间只觉得血色弥漫整个世界,一中猎物面对随时会吞噬自己的怪物的恐惧凭空而生。
……血。
肉。
到处都是活人,到处都是唾手可得的新鲜血肉。
血衣被压抑成暗沉的深红,除去过分苍白外,与常人没有太多区别的恶鬼抱着单薄昏沉的少年……在束缚自己的人陷入昏迷后,本该大肆屠,反噬神君的恶鬼一步一步,艰难地,挣扎着,护着一个人走出胡同,穿行在热闹的街巷。
若木灵傀也好,魔气凝体也罢,都寒冷如冰。
他没办法温暖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人。
可是没关系。
他可以就带这个人来最繁华热闹的地方,他可以从繁华与热闹中,借一份气机来温暖这个人。
凡人与修士看不见的气机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一缕一缕,炙如烈阳,穿过恶鬼冰冷的身体,剔去其中的恶念与杂质,只留下最精纯的最美好的东西,再从恶鬼的指尖,涌进另一个人的身体中,去治愈他的新伤暗疾。
周而复始。
“都说了是坏脾气剑修啦!快起来卖布,还想不想攒钱过年了!”布贩的同伴在后面笑叱。
布贩喃喃:“……不是剑修,是恶鬼……是恶鬼……”
走远的恶鬼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低头。
黑氅被拉下了一角,仇薄灯醒了,只是眉宇间疲惫难掩。仇薄灯看了他一会,低声说让我下来。恶鬼没有回答,继续向前走。仇薄灯安静了一会,退让了一步,说,那你背我吧。
恶鬼在人少的街角停下。
仇薄灯披着黑氅,站到地面时晃了一下。恶鬼在雪地中半蹲下,片刻,一个温暖的身体靠了上来。仇薄灯伸手,环住阿洛的脖颈,黑氅被他轻轻抖开,同时遮盖住两个人。
“走吧。”
他说。
人群熙熙攘攘。
谁也不知道,神君与天道也会如埃尘一般在泥泞里挣扎。一如谁也想不到,世上会有无惧疼痛去沸一捧雪的恶鬼。
西二街走尽了,杂货铺子渐渐少了,紧邻的西三街是截然不同的风物。街道上排开长长的文摊,或清瘦木讷,或长袖善舞的书生们燃一小点火烤砚和墨,在木摊上铺开一张宣纸,有人过来,就当场以工笔白描九九寒梅图。
这是梅城冬至的习俗。
于冬至这一天,买一张寒梅图回家去,图上的寒梅需要以工笔绘画,不着色,共计九九八十一瓣。从冬至起,每过一天,就涂一瓣,等到八十一瓣梅花都上了艳丽的颜色,撼动就去尽了。
所谓的“九九消寒”便是如此。
“客官,来张寒梅图不?”
一位书生画好一张《九九寒梅图》后,就忙不迭地对打摊前经过的客人招呼起来。
“今儿便是冬至,给您画一张素梅图,您跟爱侣每日执笔添一色,九九尽,桃花开,正……”
这书生态度热情且口齿伶俐,见到老人家就说,您的孙女孙子数过这九九,定能平安长大,如早春新竹。见到同游的小两口,就往伉俪情深,风月雅致方面侃,是故虽然他丹青稍浅火候,依旧生意红火。
眼下,一见有新客过来,他下意识堆笑,张口就是一串熟练的说辞。
一抬头,冷不丁对上一双漆黑幽深,犹如魔祟的眼。
“正、正……”
书生正了半天,正不出下文。
僵硬间,仇薄灯抬手,抛了锭银两给他:“一张寒梅图。”
…………………………
文铺街已经走尽了,仇薄灯靠在阿洛肩膀上,展开画卷数上面的梅花瓣。师巫洛背着他向前走。两人全然不在乎旁人目光,鬓发贴得很近,就像一对情谊正浓的小两口,一个娇纵,一个百般惯容。
“……七十九、八十、八十一。”仇薄灯数完了最后一瓣梅花,偏头看阿洛的脸,“阿洛,他们说数完九九,就春暖花开了。”
恶鬼安静地向前走。
一步一步。
仇薄灯也安静了一会,慢慢地将画卷卷起……既然要九九才消寒,那就走一走八十一难吧。数完了九九,花就开了,春就到了。走完了八十一难,一切就都结束了。就会到那最后,檐马清梦,平平安安的时刻。
“阿洛,给我做串糖葫芦吧。”
“一串就行。”你是天才,:,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