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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19章 我以赤诚爱天地
    “天道消散了。”

    怀宁君说。

    他远眺人间,隐约看见云中的白玉宫殿。他忽然就明白了,其实他进多少次鱬城幻阵,点明多少真相都没有意义,答案从一开始就清晰明了。有些迷宫,能走进去的注定只有一个人,不会再是其他的谁或谁。

    许久,怀宁君收回视线,越过纵横交叠的尸首,拾级而上,要登上最后一重塔。

    一柄金刀从天而降。

    三千飞舟在千钧一发之刻赶到黑云汹涌的不死城,身披银氅的山海阁弟子毫不犹豫地追随红妆女子纵身跃下。刻有“画梁”的金刀插在台阶上,如一条最后的凌厉分界线,人间在上,幽冥在下。

    大火熊熊燃起。

    烟画棠自火中笔直走出,素腕提金刀,罗裙如初嫁。

    怀宁君停下脚步,烟画棠杀意淋漓,他却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知道我怎么说服月母的吗?”

    烟画棠拔出插在石阶上的金刀。

    横握。

    白袍渐成银甲,怀宁君仰起头,瞳孔印出飞扬的火星。或许是烛南浩劫时,左梁诗令他想到了某个人,也或许是今夜的一切都太讥讽了,嘲弄得让他很想说点什么,不拘泥于谁。“……只有一句话。”

    “我告诉她,他赌……”

    火星盘旋,俶忽明暗。

    “赌此后千人为我,万人为我,千万人为我。”

    火光照亮怀宁君的脸。

    大荒的幽冥被封印对这位昔年的白帝如今的荒君没有太大影响,今夜过后,再没有天外天,也再没有天道,人间将失去它的四极之南。或许他才是最大的赢家,可他却不见得有多么喜悦。

    “多伟大,多无私的一句话,可对她来说,应该是最讽刺的笑话吧?”

    怀宁君声音空远,仿佛相隔万里,在问云中的另一个人。

    月母守凶犁土丘千万载,哪怕族人因仙门而死,哪怕再怨恨人间,都守下来了。因为……她终究还是记得最初的约定啊,扶桑树上,曾经有蓝羽的女孩对白衣的神君允诺。允诺说,等东极建立了,她去守凶犁土丘吧。

    她百年一复生。

    她不怕的。

    她抗住了瘴雾,抗住了万年的困惑,抗住了万年的孤寂,可她最后得到了什么?得到说,神君至死,眼中仍然只有凡人,只有修士,只有仙门。只有人可以依循他的步伐,那她守东极万载,到底算什么?

    算笑话吗?

    “可她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会是千人为我,万人为我,千万人为我——”

    怀宁君忽然放声大笑,猛然展开双臂。

    “因为他已经无路可走!”

    不是眼中只有凡人,也不是只有修士仙门,白衣提剑登不周山的神君希望的,是那个空桑啊。空桑已经碎去,无法回头,神已经不承认他了,妖也已经仇恨他了……一生所求皆成镜月水花,他还能把希望寄托在哪?

    无路可走,无法回头。

    只余期望。

    ……望仙门如我,仙妖两两相护。

    ……望仙凡无分,仙人两两相爱。

    望空桑虽然如梦,梦亦留余火。

    望火燃不绝。

    白凤唳鸣天地,狂风肆卷,森然万鬼从他背后汹涌而出,山海阁弟子齐声咆哮,拔出刀剑,迎向扑面而来的魑魅。烟画棠旋身,金刀化作纷纷扬扬的光芒,落向同样放声怒吼的荒使。

    厮杀在最后一重高塔上爆发。

    生与死的旋涡,只剩下白袍银甲的怀宁君独自大笑。

    怎么会有这么可笑的神?

    ………………………………………………

    一枚夔龙镯。

    从空中坠落,翻转半圈,折射一缕金线。

    仇薄灯接住了它。

    手指收拢蜷屈,夔龙的细鳞烙进肉里……带他看日升月落,带他去天水一线的人不见了,世界空空茫茫一片……那么傻一个呆子,到底自己恨自己恨了多少年?恨到执念成魔,也不敢让他发现。

    “怎么这么傻?”仇薄灯轻声问。

    往前往后,千年万年,这片天地怎么会与他无关?出身为神,最后不被承认;与妖为友,最后反目成仇;托信与人,最后业障缠身……如果连天地都不爱他了,那他还剩下什么?还有什么?

    天上人间,寂静一片。

    月母冷冷立在水泽间,不远去,也不上前。仙门衣沾尘血,或叹息,或无颜。

    恩恩怨怨。

    仇薄灯抬首,以指覆面。

    看不见了,听不见了,什么都没有了……他不怕死,也不怕冷,他可以死,可以魂飞魄散,唯独无法失去一个人……不只是天道,那是阿洛啊,是他的阿洛。他护了他那么多年,是偏爱?还是为了人间?

    他终究不是至圣至贤。

    初雪落云间,轻吻神君眉眼。

    依稀似故人。

    ……曾经有马车行进在崎岖山间,有少年从挥金如土的纨绔变成斤斤计较的商人,说,要在晨时说爱我,要在午后说爱我,要在暮晚说爱我,要在春来惊蛰时说爱我,要在夏至暑满说爱我,要在秋来霜降说爱我,要在冬至雪寒说爱我。

    他的恋人说,好。

    他的恋人很笨拙,可答应什么都会去做。

    “从此以后,每一次雪过山河,都是你在说爱我。”

    仇薄灯慢慢松手,低声对消失的人说。

    没有回音,只有雪落。

    仇薄灯却笑了,眼角眉梢明媚如昨。

    他低头,慢慢地将暗金色的夔龙镯扣过腕骨,然后环顾四周。白云上,立柱排间,画脊飞檐,一草一木一堂殿都熟悉如从前。远处,有太阳自地平线升起,将宫阙镀上一层辉煌的锦绣。

    “可是阿洛,这是他们的天外天,不是我的云中城。”

    仇薄灯轻声说。

    他在日光抬手,两枚古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朱火冲天而起

    火与风席卷白云,席卷立柱飞檐。云间宫殿在他背后轰然倒塌,云海变成了火海。

    白衣广袖的神君自火光中走出。火星落到他的衣肩,转瞬间,向下燃过衣袂,将白衣染成烈焰。神君从虚空中抽出一条绯绫发绳,随手挽起青丝三千。

    “我以赤诚爱天地,天地赤诚爱我。”

    他踏上天阶。

    一步一步,自天上走向人间。

    “来。”

    仇薄灯轻声说,他的瞳孔印出月母,印出仙门,印出千山与万壑,白水与黑河,印出十二洲大地的飞鸟走兽,芸芸众生。

    “恨我,爱我,怨我,敬我,罪我,奉我。”

    最后一步,红衣重入人间。

    “来!”

    太一剑破空而至。

    “我入樊笼!”

    仇薄灯握剑,旋身,一剑碎云城。

    上卷《天地囚客》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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