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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6章 江湖多是二百五
    剑光袭来。

    老城祝大喝,左手一翻,弯刀迎上一磕。寻常刀客若用双刀,多走轻巧灵活之路,而老城祝双手中这对弯刀刀长二尺有余,铁青黑沉,刀柄长四寸,不知是用什么锻造的,挥动时风声雄厚,好似有万斤之重。

    左手架剑,右手弯刀平平挥出,拦腰斩向仇薄灯。

    轰!

    腾卷肆虐的大火在离地半身高的地方,被刀光骤然割开。青黑的刀光如大海从窄线中崩溅而出,转瞬掠过数十丈,斩进一栋还未被大火焚尽的高阁。高阁轰然倒塌,砖石木梁砸起一片火浪。

    仇薄灯在他挥刀的一瞬间,腰如尺素忽折,整个人柔软得不可思议地从扇面形的刀光下滑了过去,起身时已转步到了老城祝空门大开的背后,太一反握,自上而下,刺向老城祝心脏。

    老城祝一刀劈空,毫不犹豫地前扑而出,他骨瘦如柴,行动迅如老猿。

    一击过后,仇薄灯没有回头看,就势掠向高炉,一剑一袖,架在火上烤的阿纫和叶仓就被他如流星般地扔出了这片火海,远远地不知道摔哪里去了。将两人救下时,背后传来刀刃破风之声。

    紧接着,“哐”一声,一把弯刀重重地砸在了高炉上,炉膛破碎,金红色的铁液飞溅向四面八方。

    仇薄灯衣袂飞扬地在不远落下。

    老城祝前扑闪避虽快,但刚刚仇薄灯太一剑直刺的速度更快,他有把握那一击没有失手。

    然而老城祝却安然无恙地站在原地。

    仇薄灯缓缓地垂下剑,双眼微眯,冷冷地看着他。

    老城祝提着双刀,慢慢地抬起头。

    只见他脸上爬上了老木般的纹理,握刀的指节开始变得形如龟裂的树杈,一层银光顺着他的指尖,迅速地滑过刀背,自刀尖破芒而出。他站在那里,从一个人变成了一节木。对于一节木来说,根本就没有被洞穿心脏这个概念。你在木头上打再多个孔,它也好端端的还是一节木头。

    “很吃惊?”

    老城祝笑,牵动脸上年轮般的纹理都扭曲了起来,银光蒙在枎木上时像雪像纱,但在他两把刀上蔓延出,看起来却像蜘蛛的毒牙在暗里折射的微光,让人恶心反胃。

    “没听说过吗?接掌了城祝印的人,就会拥有城神的一部分神通。”

    “真的蠢。”

    仇薄灯说。

    一棵树是真的蠢。

    把力量给了一只蜘蛛都不知道,怪不得世人要骂谁蠢,就说他木头木脑。

    仇薄灯合身急掠而出,双袖被强劲的气流拉成一线长长的水红,自黑烟里斜切而过。

    神枎蠢得让人恨不得扣着它的树皮破口大骂,傻不傻?

    但匍匐在树上,用毒牙一日又一日丈量着古木,处心积虑想要将这么蠢一棵树吞吃下腹的蜘蛛更让人恶心。

    老城祝暴喝一声,双刀交错劈出。

    刀剑的风暴在瞬息间爆发,残檐断壁被震为粉末,地面纵横交错如蛛网般裂开无数深缝。天火滚落到地缝里,又被风卷着,“呼”地澎湃出数十丈之高,转眼又碎成无数流星般的火点,朝四面八方坠落。两道人影在赤焰黑烟中,往来交错。

    ……………………

    “仇大少爷天下第一!”

    惊鸿飞舟的船朝下飞,左月生和陆净伸长脖子,瞥见东三街火海中的刀光剑影,顿时欢呼雀跃起来,大呼小叫。

    “到底是怎么回事!”

    娄江驾着惊鸿舟,觉得脑袋都要炸开。

    方才仇薄灯一声招呼都不打地跳了飞舟,就险些把他的心脏吓出来,满脑子只剩下“完了”这两个字。仿佛已经看到了太乙宗上上下下老老少少,一群棺材脸提剑出山,电闪雷鸣地打上山海阁,东洲与清州战火爆发,血流千里。

    要不是一丝理智尚存,知道一松舵,就得从东洲清州大战,上升为三洲混战,娄江就要自己跳下飞舟,去把太乙的小师祖给捞起来了——其实以他的修为,从万丈高空跳下去也是个死。

    好在很快地,扑到船舷边的左月生和陆净就又兴奋地“啊啊啊啊啊啊”大叫了起来,让娄江松了口气。

    娄江不知道仇薄灯怎么办到的,但左月生陆净二人的反应来看,至少这位最重要的二世祖没摔死。

    “仇大少爷天下无敌!”

    陆净一张小白脸涨得通红,声嘶力竭地大喊,一激动手上就加大了力度。

    “你们能把手松一松吗!我他娘的要被你们掐死了!”

    娄江快翻眼白了。

    左月生和陆净不仅不肯过来换下他,还一人一边,死死按住他的肩膀,固定住他的脑袋,让他不能偏头不能低头——总之打死不让他看到仇薄灯那边发生了什么。

    要不是阁主对他恩重如山,娄江真他娘的想开着惊鸿舟,带着这两个天杀的家伙一头撞地上,大家玉石共焚算了!

    娄江心说,你们不让我转头,我就看不了吗?

    一气,他驾驶着惊鸿舟,就是猛地一偏,舟身倾斜,下面的城池瞬间在眼前展开,就在他飞快地要找仇薄灯在哪时,眼一黑,双眼被人结结实实地捂住了。

    “你们有病吗?!”

    娄江绝望地大喊。

    陆净和左月生对视一眼,颇有些心照不宣。

    这是有病没病的问题吗?这是义气的问题!

    左月生和陆净修为废是废了些,但常识性的东西还是懂的。

    如今十二洲,修士修炼修的是灵气,讲究修炼本心,强调一个秉持正道,说这样才能在瘴雾中行走时不迷本心。但修炼的大道太难啦!时不时就有人,就弃明投暗,去和魑魅魍魉为伍了,从此就算“邪祟”的一份子了。

    成了邪祟的修士许多干脆不再修灵气,修“业障”去了。

    一出手,要么阴云遮天,要么血海汹涌。

    娄江开飞舟没看到,但左月生和陆净可是亲眼目睹仇薄灯跳下飞舟后,破笼而出时半空中炸开的那朵水墨烟花。

    有那么片刻,左月生和陆净人都傻了,心说仇大少爷这些年狗仗人势,斗鸡走狗太过,真活成了个祸害?还没琢磨明白,娄江就在一边问发生什么了,见他要探头看,两人不约而同地就扑上去把人摁住了。

    管他姓仇的是不是祸害,他跳下去是为了救神枎!

    就算他是祸害,眼下也是拯救苍生的祸害!

    他们还和这个祸害,一起风风火火地跑过了枎城,一起上蹿下跳地爬了枎树,又一起骑着灰鸟遨游过天空……说不定,仇薄灯就是因为信任他们,才会毫不犹豫地跳下了飞舟。

    不管仇大少爷怎么想的,反正左月生和陆净已经单方面宣布:

    他们是生死之交的兄弟了!

    出卖兄弟,是人能干的事吗?

    “这就是江湖啊!”

    陆净喃喃道,看着下面的枎城。

    陆净的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间窗纱素净的书房,挽着发髻,穿水蓝长裙的女人坐在桌边,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三点一横一竖一横……“江湖”。

    “娘,江湖是什么啊?”

    “江湖,就是几个人。”

    “什么人啊?”

    “几个你阴差阳错遇到的人,你们打打闹闹吵吵笑笑。你做一些很傻的事,他们陪着你,他们去做一些很傻的事,你也陪着他们。这就是江湖了。”

    哭着鼻子找玉佩傻不傻?傻。

    从万丈高空一跃而下傻不傻?傻。

    仇薄灯和老城祝打起来之后,枎城内的大祭顿时被中断了。

    没有了祝歌的刺激,神枎没有再不顾一切地主动斩杀瘴雾里的死魂鬼怪,但仍发出比平时更加强盛的银光,与汹涌进城的瘴雾胶着。

    陆净突然大喊起来,“左胖!我们去把城门关上!”

    “我们也来救神枎!”

    “别叫我左胖!”左月生一按娄江的肩膀,豪气万丈地发号施令,“开船开船,往城门飞!这是少阁主的命令!”

    娄江骂了声,转舵朝城门飞去。

    陆净扯着嗓子朝东三街的方向大喊:

    “仇薄灯——”

    “我们去关城门——”

    “你安心斩妖除魔——”

    …………………………

    老城祝的弯刀连绵而一片密不透风的铁网,劈砍切削砸如百虎齐啸,泼溅出一片苍青的浩海,一心要砸落仇薄灯的长剑,将他劈成粉碎。仇薄灯转腕换剑如素手挽花,时而借浓烟掩剑时而移步换形,不与弯刀的厚背重锋相撞,长剑在他手中倏忽往来,如游龙飞凤,专走青锋,

    仇薄灯斜步而行,避开老城祝的重如山岳的一叶斩。

    他袍袖一振,衣摆上水墨般的黑气如狰狞凶兽般扑向老城祝,刹那间,空中犹有亿万人在放声而悲。老城祝被扑面而来的怨恨和不甘震慑,只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无数冤魂,它们的怨毒凝聚成了一具皮囊,不甘地行走在人世间。一时浑身僵硬,双刀凝滞。

    仇薄灯长剑回锋,如飞鹘破云,直取他天灵三魂所在之处。

    三魂一碎,神通自破。

    “起!”

    眼见剑锋破空点来,老城祝忽然喝道。

    地面如蛛网破碎,一根根狰狞的阵柱破地而出,太一剑刺入了柱与柱之间相连的铁链。铁链上挂满辟邪厌胜之钟,大者高六寸九分,钮高一寸九分,阔一寸二分,两舞相距四寸九分,横二寸九分,两铣相距五寸四分,横二寸九分,枚三十六[1],铸刻无数铭文。

    数百辟邪厌胜之钟齐鸣!

    肃正乾坤。

    仇薄灯倒退一步,死死地握住剑柄,面无血色。

    铜钟撞锁,风声来回,地火忽散,从钟身的铭文上爆发出浩然清光。仇薄灯袖沿衣摆剑身上如水墨弥漫的黑气在清光中不断消融,又不断涌出。

    “此阵名曰:万象八周伏清阵,”老城祝在阵中大笑,“仇长老太乙出身,以仇长老的眼力,觉得此阵如何!我比之尔等仙门,孰高孰低?”

    “这就是你敢大开城门的倚仗?”

    仇薄灯垂下剑尖,反问。

    “毕竟老朽也不忍一城之人被瘴雾里的魑魅魍魉尽数吞没啊。”老城祝和颜悦色地说。

    “我会告知山海阁,记得重铸一块枎城城祝印。”仇薄灯道。

    老城祝诧异地问:“为何?”

    “被你这种人碰过,”仇薄灯轻描淡写,“脏了。”

    “你懂什么!”老城祝暴怒喝道,“掌了城祝印,就再也离不开这座城!”他一指远处的神枎,脸上显出狰狞之态,“老朽傀术、炼器、布阵无不精通,当年天工府府主亲口称赞过我天资卓绝,世所罕见,结果却要被困在这种弹丸之地!成天对着一棵树,换做你,你甘心?!”

    仇薄灯把左手按在耳朵上。

    老城祝的话顿时一滞:“你什么意思?”

    “污耳。”

    仇薄灯慢吞吞地道。

    有那么一瞬间,老城祝险些按捺不住,暴起发难,直接把这小兔崽子毙于刀下。好在最后关头,他瞥见仇薄灯隐于袍袖下的指尖微不可觉地颤抖着。

    “不好受吧?”老城祝嘿嘿冷笑,“仇长老,打了这么多半会,您的底细我也知道了。您修为这么低,不过是靠一身不知道哪里来的业障拼杀,但在这万象八周伏清阵里,您这一身业障就是负累了呦。”

    他脸上的木纹渐渐退去,将刀藏于身后,袍袖被阵风带动翻飞,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老朽知道你们这种少年人总爱血气上涌。”老城祝和颜悦色起来,说话间舌头控制不住舔过牙齿,“但你能抗到什么时候?就算你真能抗住了,把我杀了,又有什么好处?你那些同伴看到你这一身业障的样子了吧?你救了一城人,但过了呢?过了就要被各路仙人侠客追杀了!值得吗?”

    “不如这样,”老城祝循循善诱,“老朽帮你把他们灭口了,你告诉老朽你之前是怎么藏住这一身业障的。如何?”

    说话间,打远处传来两道声嘶力竭的叫喊:

    “我们去关城门!”

    “你安心斩妖除魔!”

    “安心——”

    他们生怕仇薄灯听不懂暗示,把“安心”两个字疯狂重复。

    末了,还远远地吼了一声:

    “仇大少爷天下第一!”

    老城祝脸上的笑容骤然一僵。

    “……二缺。”

    仇薄灯轻骂一声,蓦然跃起,太一剑在半空中劈开一道墨痕,辟邪厌胜之钟齐鸣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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