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特蕾莎的那点心思，其实艾格隆也心知肚明——毕竟，以他的聪明，再加上两个人几年的朝夕相处，他不可能不了解特蕾莎的心思。

    他知道，即使成为了皇后，拥有了莫大的权势和财富，特蕾莎最希望的还是和自己单独相处，享受不受打搅的夫妻生活。

    而这座风景秀丽、几乎与世隔绝的皇家猎场，满足了她对婚后生活的一切向往。

    正因为如此，在这个最开心的时刻，她心情激动之下，会禁不住去想干脆在未来就和丈夫一起常居在此地算了。

    抛下权势和富贵，只想着和丈夫一起隐居，如此纯粹而又决绝的爱，真不愧是那位胡安娜女王的后裔啊……艾格隆只能心里感慨。

    但是，清楚归清楚，他是不可能满足特蕾莎这个愿望的。

    他现在很年轻，野心勃勃，极度渴望权势，只想要大展宏图，以后就算是变成了中年人老年人，他也不觉得自己能够放下这一切跑去隐居，做一个富贵闲人。

    无论是让位还是让权，他都无法想象这样的自己。

    他顶多也只能接受路易十四和王太子的相处模式，允许太子长大成人之后参与国政，作为自己的助手。

    不过，他很快就又想到了一个问题——路易十四的太子活到了五十岁却还是没有登基，最终在1711年去世，不久之后就连太子的长子也去世了，结果路易十四自己驾崩的时候只能让当时年仅五岁的长曾孙路易十五继位。

    这种事，会不会发生在自己家族内呢？

    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艾格隆和特蕾莎是按照这个年代的王族传统早婚的，他们17岁的时候就拥有了长子，在父子年纪只差这么点的情况下，只要艾格隆的寿命稍微长一点，皇太子就得等到望眼欲穿了。

    按照中国历史的传统，太子如果等个三四十年，每天过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又渴望接班的日子，结果要么就会身心饱受煎熬早早去世，要么就会等不及了干脆想办法“物理上位”。

    而父皇们也不是省油的灯，往往就会想要废长立幼，免得儿子等不及动手。

    欧洲王室的继承权之争虽然没有这么惨烈，但是继承人肯定也会在等待中煎熬，这种例子比比皆是。

    如果自己的儿子，一辈子都在“待机”却永远都触摸不到皇冠的话，想想似乎也太可怜了吧？哪怕作为安慰，也应该让他尝尝滋味才好。

    唉，作为皇帝的独苗，自己早早开枝散叶固然是好事，但同样也是烦恼啊……艾格隆心想。

    所以，到底应该怎么处理呢？

    一时间，他罕见地有点犹豫起来。

    “殿下，你在想什么呢？”看着丈夫突然神色变幻不定，特蕾莎不知道他突然为什么犯了难，还以为自己任性的话刺伤到了丈夫，于是连忙道歉，“哎呀，我刚才只是说说而已，你真的别放心上了……”

    “五十年吧，特蕾莎。”艾格隆突然回答。

    “嗯？”对丈夫这没头没脑的话，特蕾莎突然语塞。“什么五十年？”

    艾格隆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了抬头，看了看周围这绚丽的湖光山色，然后长舒了一口气，“假如……我是说，假如我有幸统治这个国家五十年，那时候我已经70岁了，我的智力和精力肯定都已经走了下坡路，我已经难以承担起如此沉重的责任了，到那时候，我就让位给弗朗索瓦，然后我和你来这儿隐居，怎么样？”

    特蕾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她终于猜到了丈夫刚才到底在纠结什么。

    他肯定是又舍不得权位又放不下儿子，纠结到最后，做出了这个折中的决定。

    想明白之后，特蕾莎心里又是感动又是好笑。

    “殿下还真是贪心啊，我的先祖都没有能占据皇位这么久的……你一口气就跟上帝要了五十年，整整半个世纪！”说到这里，她笑得花枝乱颤。“真要能当半个世纪的皇帝，那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让位我看也是应该的，别让咱们儿子苦等啦~”

    笑着笑着，她的脸色突然又变得暗淡了下来，“好吧，殿下也许是能活那么久，但我恐怕就等不到那天了，就算能活到那时候，也已经是个惹人生厌的老妪了……”

    “这是什么话！”艾格隆一听就不乐意了，抓住特蕾莎的手狠狠地捏了一下，“你是我妻子，比我还小一岁，所以如果我没有死，那你怎么可能会死？我不允许这种事发生，你必须作为我的妻子一直活下去，活到送我入土为止！”

    接着，还没有等特蕾莎回话，他又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至于容颜老去……嗯，到了那个年纪，这是免不了的；可是，这又怎么样呢？你最美的时候我见证过，触摸过，甚至拥有过，你慢慢老去的时候，我也一直在你身旁，这不就够了吗？在你老的时候，我也会老的，那我们就扯平了，谁也没有资格嫌弃谁。”

    迟疑了片刻之后，艾格隆又加上了一句，“再说了，你这么漂亮，就算美人迟暮，也一定会老得很有体面，自有一股优雅从容的气派，所以我还是会如同当年那样喜欢你的。”

    艾格隆说完这番话之后，自己也感觉有点害臊，所以转头看向了湖水。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久久的沉默，他感觉有些不对劲，连忙又回头看向了特蕾莎，而这时候他才发现，特蕾莎一直在看着自己，两边眼角甚至滑落了泪水。

    之前特蕾莎也在他面前落过泪，有伤心的，有喜悦的。

    他分辨得出来，最近两年，他见到的基本都是前者，而今天这一次，却是因为后者。

    看来，她是真的被丈夫的话感动到了。

    “好，既然你要我陪着，那我就陪着你到那时候。”过了半晌之后，特蕾莎的回答十分的言简意赅，“殿下，我一直都是这么盼望的，我也想要和你一起走到生命的终点，自从认识你之后，我每天都是这么祈祷的……可是，我真的怕我会在那之前就被你气死，有几次我是真觉得我要死了……”

    说着说着，特蕾莎的话当中带上了几分哭腔，近似于呜咽了起来，“我要的东西只有那么一点，我也愿意让步，可为什么殿下还是要一直让我生气呢？我真的怕我先你而去，等不到和你一起在这儿隐居的日子啊……”

    特蕾莎原本只是呜咽，但是很快哭声越来越大，最后竟然哭得稀里哗啦。

    看着妻子如此梨花带雨的样子，艾格隆的心脏也抽痛了起来。

    之前，即使特蕾莎被气到最破防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失态过，而现在她却如同一个孩子那样，在自己面前毫无避忌也毫无体面地哭了。

    这大概就是“久旱逢甘霖”吧，她干枯已久的心灵，在得到了久违的滋润之后，是如此情难自禁。

    艾格隆越想越是惭愧，最后只能干咳了一声，然后拿出自己仅剩无几的真诚向特蕾莎开口了。“特蕾莎，之前很多事我是做得太过分了，我也有反思……现在我也在努力弥补，相信你也看得到。也许我还做得不够好，但是请你相信，我从来没有一天想过要抛弃你，也从未磨损过对你的爱，你是我最好的伴侣，也是这个帝国历史上最好的皇后……”

    “是的，爱，但只是爱得不够罢了。”特蕾莎小声咕哝了一句，但是也没有让丈夫听清。

    虽然之前因为屡次的打击，让这个年轻的皇后精神一蹶不振，陷入到了和丈夫长期的冷战当中，但是当两个人在这片湖光山色当中彼此敞开心扉的时候，她却又一次地感觉到，自己还是那个五年前执迷于痴恋的自己——而且五十年后估计也是这样。

    丈夫提出的约定，在她的燃起了久违的希望，以及对未来的热情。

    如果一切能够到此为止，那就凑合着一起过下去吧，只要眼不见为净，那就当做没发生好了……她又一次在心里试图说服自己。

    于是，在又一阵沉默之后，特蕾莎轻轻地叹了口气。

    “殿下，好啦，不要聊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了，我接受你的提议，我们就约定好吧。假如我们都还能够活到登基五十周年的那天，那我们就把国家交给弗朗索瓦和他的近臣们，我们就来这儿一直生活下去，还是和今天这样，散步，打猎，钓鱼，做我们年轻时做过的一切……”

    “嗯，就这么说定了。”艾格隆点了点头，再度向妻子承诺。

    尽管如此，五十年后的事情，实在太过于遥远了，遥远到如同梦幻一般不真实。

    不过对特蕾莎来说这也够了。

    要撼动这几乎无止境的欲望，需要五十年的时光……但终究，他也算是做出了妥协，为了满足自己荒唐的狂想。

    这也就够了。

    现在的特蕾莎，反倒是不希望自己的生命当中再出现什么意外，她要好好陪着丈夫，尽好自己作为母亲和皇后的义务，直到履行约定的那一天为止。

    也许中间会有波折，会有很多新的烦心事，但是她要坚持到底。

    说到了这个份上，夫妻两个也暂时抛下了往下的那些芥蒂，他们彼此对望，仿佛双瞳之内只剩下了对方。

    她又抬起头来，看着远方碧蓝如洗的天空，又看了看远处的草场和森林，然后长叹一口气。

    “五十年后，我们在这儿生活，无论能够过多久，我都死而无憾了……殿下，我真的很感谢你，做出了一个这么遥远的承诺。”

    “在这个时刻，老是说什么死啊活啊的话，实在是大煞风景。”艾格隆却摇了摇头，“并非五十年后，从过去到现在，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没过多久，他们不约而同地身体往前倾，接着浑然忘我地亲了上去。

    夫妻结婚了这么久，吻的次数已经算不清了，但这个深吻却完全比得上他们激情最浓的时候，他们放肆地呼吸着，索取着，享受着这个只有彼此的时光。

    没有人打搅，也没有人注视，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夫妇，就是这样浑然忘我地拥吻着，他们身边的钓竿早就被扔到了一边，只能无声地见证这一切。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之后，他们终于结束了这一场火星四溅的亲昵，双唇分开之时，夫妇两个的脸色通红，就连呼吸声都重了许多。

    艾格隆此刻已经是心潮澎湃，刚才的拥吻已经激发出了他的激情，他恨不得能够立刻将特蕾莎正法，然而这是在户外，而且特蕾莎现在正怀着孕，所以他也只能带着万分遗憾结束了这场激情。

    “感觉怎么样？”在调整好了之后，他笑着对特蕾莎调侃。

    “感觉非常好，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好了……”特蕾莎诚实地做出了回答。“殿下，如果你平常也能对我这么好就好了……”

    “我会尽力的。”艾格隆点了点头。

    即使明知道这是一个梦，但是至少此刻，特蕾莎还是当真了。

    “你需要尽力，但我不需要尽力，因为我每天都是这样竭尽全力对待你。”接着，她对艾格隆回答。

    不过，她也没有再等待丈夫的辩解，因为她不需要再听那些言不由衷的话了。

    现在的已经够了。

    她心里头积攒的那些创伤，虽然不可能被抹平，但是至少已经被涂抹上了药膏，不再那样让她疼痛欲裂了。

    她的心里被点燃了希望的火焰，哪怕这火焰是那么微弱，至少也让她明白了自己终归不是独自一人。

    这不是仅仅在这个与世隔绝的皇家猎场里得到的黄粱一梦，即使离开了这里，回到了巴黎，她也依旧会有她的家，她的所有至亲。

    “殿下，我们回家吧，我已经玩够了，是时候把你交回给国家，以及你所热爱的生活了。”

    她主动伸出手来，牵住了丈夫的手，然后轻轻吐了口气。“感谢你终究还是俯身抱住了我，虽然只有这么一点时间。”

    “以后我们每年都会来这儿的。”艾格隆强调，“特蕾莎，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