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来时,叶白榆终于可以拆掉腿上固定的板子了。
“大姑娘,您如今可以下地了,只是还不能走动。”于奎新提醒叶白榆要装得像一些。
腿瘸了几年的人,便是骨头接好了也不能立时走动,且要恢复些时日。
“至于您的喉咙。”于奎新又说,“坦白说,我治不好,当年侯夫人叫我制哑药,我虽留了一些余地,希望您哪日熬出头后找杏林高手治一治,兴许还有开口的机会,但我才疏学浅,没有这样的本事,所以要不要开口,何时开口,由您自己定夺。”
叶白榆笑道,“多亏你当初手下留情,不然我确实开不了口,我有分寸,多谢提醒。”
她拆了板子后,韩氏就让王嬷嬷过来,打着送东西的名义来探她的伤。
安南侯不让韩氏过问别鹤院的事。韩氏只能从于奎新口中探听一二,却不能完全信他,得自己人看过了才算真。
“呦,大姑娘气色倒是很好。”王嬷嬷亲自捧着漆盘,上下打量叶白榆,“听于郎中说你今日拆了木板,往后就能下地了,夫人喜得什么似的,这不叫我送几套新衣来,刚好过几日伯远侯夫人过小寿,要请相熟的小娘子们去他家园子里赏花,夫人也帮大姑娘要了帖子。”
叶白榆一直好奇要怎么安排一帮泼皮强暴她,原来是借伯远侯府的地儿。
只是她总觉得哪里说不通,韩氏想要毁她的名声,能用的法子很多,怎么就想到雇佣一帮泼皮?那白虎帮的混混们可不是什么守信义的人,一个弄不好就会搬起石头砸到自己的脚。
一定还有其他内情。
她朝莺歌看了一眼。莺歌上前接了王嬷嬷手里的漆盘,代大姑娘道:“嬷嬷有劳了,大姑娘暂时还不能开口说话,也不能立时下地走道,于郎中说起码要恢复小半年才行,恐怕不能去赴宴。”
“病去如抽丝,自是急不得,可也不耽误赴宴,就还坐轮椅就是。”王嬷嬷否了莺歌的话,“大姑娘早到了说亲的年纪,原先她身子不允许耽搁了,如今既然好了就得赶快相看起来才是,伯远侯夫人的人脉最是广,去她那里是没错的。”
莺歌看了大姑娘一眼,见她点头,才垂首称是,“有劳王嬷嬷费心了。”
王嬷嬷笑着剜了莺歌一个白眼,“有你这样的忠仆在,我自是不用费心的。”
莺歌身子一抖,头垂得更低了。
待王嬷嬷出了院子,莺歌才敢抬起头。
“你无需怕。”叶白榆看得出来,这丫头是担心将来没有庇护,“我便是不在府里,也委屈不着你。”
莺歌并不敢相信,这府里始终是侯夫人说了算,便是大姑娘将来入了宫,有了身份,那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此时的莺歌当然不敢想象叶白榆是做了怎样的打算,更不知道,这侯府的天就快变了。
十六这日是伯远侯夫人的小寿,十四便在城郊的园子里办花宴。这日一早,叶白榆穿戴上韩氏送来的新衣新首饰,坐着她破旧的轮椅,叫莺歌推着去了忠善堂。
“瞧瞧,果真人是衣裳马是鞍!”
甫一进门,韩氏便朝侯爷笑道:“往日榆儿不爱打扮,总是素着,瞧不出好来,今日这么一捯饬,竟叫人移不开眼了!”
叶镇泽破天荒地细看了看长女。论起容貌,她娘白氏当年在雍城是数一数二的,眉眼鼻唇无一不精,只是清冷寡淡了些,不招人喜欢。
白榆这孩子只看样貌,生得有七八分像她,只是原先唯唯诺诺的,十分小家子气。而今长开了,竟是说不出的舒展大气,不似白氏那般孤高自傲,自诩气节高坚,也不是韩氏那样端庄雅致,为贵女典范,她不像任何一个闺中女子,倒有几分神似老侯爷。
老侯爷年轻时可是个风华绝代的人物,沙场之下他是优雅风流贵公子,沙场上杀伐果决,用兵诡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不等叶镇泽想明白,一个常年居于后宅的丫头是如何生出那种运筹帷幄的从容来的,便听左侧叶紫芫嘲道:“母亲倒也不必闭眼夸,雍城里上下数不着的中人之姿罢了,再说了,在陛下眼里,生得再好看也不及玄音宫那……”
“闭上你的嘴!”韩氏一生要强,对儿女的教养自认为没有放纵,不知怎么就养出两个全然不像自己的孽畜来,“再敢多说一句,你今日就不必出门了!”
叶紫芫悻悻闭了嘴,但她始终不以为意,在她眼里,叶白榆永远是那个提不上台面的哑巴,卑微如尘埃。
“好了母亲,时辰不早了,姐姐们该走了。”叶梁宗平日早自己骑马遛了,今日却自告奋勇当护花使者,“父亲,母亲,咱们家三位姑娘出门,路上不好走,我带人亲自护送吧。”
叶镇泽最希望看家里人和睦,自没有不高兴的,“也好,路上不要逞勇,回来也要护送。”
“四郎你且等等。”韩氏叫下着急忙慌出门的叶梁宗,拉着身边一个丫头朝叶白榆道,“榆儿出门坐轮椅,身边只有一个丫头伺候不过来,便再带一个丫头去吧。”
叶白榆记得这丫头,是王嬷嬷的堂侄女,叫萃英。这是派了个搅屎棍子跟着她。
她朝韩氏点点头,收了这“好意”。
今日的局到此时她才慢慢捋顺。雇白虎帮泼皮的不是韩氏,因为韩氏今日不去,一切不可控,她不会冒这样的险。她派萃英跟着她,应该只是给她制造麻烦。
叶梁宗今日如此积极,一定憋着坏,似他这种舞刀弄枪的粗人,想不来多么心机的法子,最多就是借别人的手来毁她的名声。看样子,借的应该是伯远侯府。
安南侯与伯远侯两家貌合神离,明面上是携手辅佐陛下的肱骨,实际上互为竞争,争南征军的统领权。
南征军就是安南军的前身,叶镇泽当年把安南军当成聘礼给了老岳父,也就从根本上失去了安南军的控制权。后来皇位争夺时,韩太尉拉着安南军为三皇子所用,损了大半,后被萧宸收拢,重编成了如今的南征军。
萧宸继位后大力收拢兵权,削太尉的权,各兵营也不固定统帅,防止朝堂军队成了某一家族的私兵。可士族自私惯了,习惯性地把兵权往自家口袋里塞,毕竟老子沙场浴血,不能白费力气。所以安南侯伯远侯两家就私下较着劲,各自在南征军里拉拢势力,顺便给对方使绊子。
叶梁宗想让伯远侯姚家背上强暴叶家姑娘的名声,但伯远侯应该不会傻到被利用,甚至于,姚家可能会反利用。
叶白榆分析到此大概能确定,雇佣白虎帮的是姚家。姚家以叶梁宗的名义雇佣白虎帮毁她的名声,那黑锅就是叶家唯一的独子背。这将计就计用得着实不错。
那她不如再将一计,把姚家算进来,这世上哪有独善其身的好事。
叶家三位姑娘出门,一共备了两辆马车,叶紫芫与叶兰芷共乘一辆,叶白榆独乘一辆。
对于这样的安排,叶紫芫万分不服,凭什么让她跟个庶女共乘?
“咱们家是没有三辆马车吗,这样寒碜作甚?”叶紫芫提着衣裙挡在两辆马车之前,谁也不让上车。
叶梁宗去拽二姐的衣袖,小声劝:“太铺张也不好,别家几个姊妹都乘一辆,咱们家是因为叶白……因为大姐腿脚不好,这才多一辆,你那马车大得很,两个人坐一起不挤。”
叶紫芫不是不能跟人同乘,她是不能接受叶白榆比她待遇好,她自小唯我独尊,视姐姐妹妹为草芥,与她们一同赴宴就罢了,还要同乘一辆马车,这是踩她的脸。
“那叫叶兰芷去同她一起,姐妹也好有个照应。”
说罢提裙上了头一辆马车,然后命车夫快些开走,全然把母亲的嘱咐给忘了。
身边的丫头提醒她:“姑娘忘了,夫人嘱咐您今日千万不要掐尖冒头,大姑娘是长姐,这么多年头一次外头赴宴,得捧着供着,方能显得您大度,您也好趁机搏一个好名儿不是,毕竟选秀还没结束呢。”
叶紫芫那被嫉妒冲昏的头立时醒了,她一拍脑门,“瞧我!光顾着跟她置气了,竟忘了!这怎么办啊,我总不能再让马车停下,这太丢脸了!”
丫头哪里知道怎么办,该办的二姑娘从来不照办,横竖她自己的脸比什么都重要。
“罢了罢了,就这样吧!”叶紫芫不过片刻就想开了,“有什么戏到了再演,且让我舒坦这一路。”
叶白榆看着被叶紫芫丢下的叶兰芷,笑了笑,比划道:“三妹妹,你先上吧,我坐外面方便些。”
叶兰芷揪着衣襟摇头,“大姐,这不好。”
“哪里不好?”叶白榆比划,“你既叫我一声大姐,自该以我的便宜为先,是这样吧?”
叶兰芷抬眼看了看她,神情有片刻意外,这个大姐,与原先不一样。
“大姐说得也对。”她顺从先上了车,然后转身去接叶白榆,“大姐你慢些,扶着我上来。”
挺有分寸的一个丫头,有分寸的人大多是聪明人。看来史姨娘成为安南侯府里唯一留下子女的妾室,不是偶然。
马车上,叶白榆与叶兰芷闲聊,问她平日做什么,姨娘身子如何。
叶兰芷答得谨慎又不失自然:“我与姨娘平日不出二门,无事可做,就养养花草做做针线什么的,姨娘身子还好,就是做活累了腰跟眼睛,有时会不舒服。”
叶白榆记得叶兰芷曾去颍阳老宅住过几年,是安南侯有意将她嫁去颍阳故里,维系叶氏一族在当地的根基。
老宅近乡里,想来与乡人接触颇多,这姑娘没有雍城贵女的习气,会说话,也很会看人眼色。知道她在家里当废物,便尽量与她摆在一样的位置。
聊了片刻,叶白榆掀开车窗帘子随意看着路过的街市。算起来,她有数年没踏足雍城,这座城她从来时就带着恨,想的尽是如何毁掉,更妄论欣赏。
这会儿平心细瞧,竟也觉得美好。素淡的冬日,百姓们极尽所能地制造着热闹喜气,蒸笼里染了颜色的十字蒸饼,草垛上一串串的糖葫芦,摊子上色彩艳丽的小物件,与南陵城是不一样的繁华。
南陵城,叶白榆想起昔日故乡,竟觉得陌生。也是,那毕竟是上辈子的事了,上辈子,她已经被南陵城抛弃了。
正出神,忽听见两声犬吠。她余光循声一瞥,见方才路过的蒸饼摊子旁有两只大黑狗抢食。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隐藏在真狗吠之下的另一声人伪装的狗吠。
是霍渊!
在偏院里无事时,她教了他好些有的没的,譬如学各种活物鸣叫,以及如何用于传递暗号。那小子一直很嫌弃,羞于启齿,还以为白教了,没想到他竟都记住了。
坏了,霍渊八成要进园子救她,他得到的消息为叶梁宗雇佣白虎帮,此番进园,怕是饶不了叶梁宗。
叶梁宗是要教训,但这口锅不能扣在安南侯府头上,毕竟她现在姓叶,安南侯府是她的底。
她想回应暗号阻拦霍渊,可碍着叶兰芷在,只好作罢。
一路思索着如何把霍渊这个计划外纳入原本的计划中,不知不觉就到了城郊。
伯远侯府的这个园子是侯夫人张氏的私有田产。张氏母家从商,私产比伯远侯还要多,是名副其实的贵夫人。
叶白榆之前就听闻这处园子极大,光花田就占了近百亩,花开四季,各有不同,是雍城一处盛景。她自车窗遥看了一眼,果真气派。
园子门前停了数辆马车,各家的小娘子纷纷下车攀谈。叶白榆粗略辨认了一下,只认得小半。
正待下车,忽见门前说笑的小娘子们都禁了声,纷纷朝后面恭敬而视。
叶白榆朝后看了一眼,原来是皇家马车,看规制当是贵妃的。
叶家的两辆马车挡在前,忙避让两侧。随后,叶白榆与叶兰芷先后下了马车,在路侧恭候。
叶白榆坐轮椅垂首,百无聊赖地看着马车轮子缓缓从眼前驶过。忽然,她察觉头顶有一道目光,似乎正在打量她,颇叫人不适。
她盯住地面,尽量做出惶恐之态。
待马车驶过,她才用余光瞥了马车一眼,只见着那马车车窗帘微微放下,却没见到帘后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