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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98 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林慕远远就听到了他们的交谈声,万般滋味,难以言喻。

    他压下心底的艰涩,往前走了一步。

    谁知顾随之反应极大,捂着脸就蹲下身,气急败坏,“我没有,我才不……不……”

    凌轻殷眼睛一弯,“开玩笑的,所以你是遇到什么了?”

    顾随之蚊子哼哼,“没什么,总之你别管。”

    “真的不需要帮忙?”

    “你是驱魔杀妖的,你帮不上。”顾随之说,“别问了。”

    凌轻殷点点头。

    她这弟弟身上血脉特殊,半神半魔,等闲邪祟都近不了他的身,担心倒不必。

    再说她也不是什么老妈子性格,她问过了,顾随之自己不愿意说,也就算了。

    凌轻殷往一旁空地看了眼。

    和顾随之随便找片空气就开始说话不同,她一眼就看到了林慕所在的方向。

    神裔后人,感知之敏锐,果然不同寻常。

    林慕坦然回视。

    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两人视线短暂交汇。

    大概是没在他身上感觉到恶意,凌轻殷收回视线,把地上的人牵起来。

    两人并肩回家。

    身影拖在街道青石板上,一道稳重,一道飘忽,好像天性就这么活泼,总忍不住做点什么,无论如何都停歇不起来。

    走几l步又要回头看一眼,确认身后的“人”跟了上来,没有再一次跟丢。

    每确认一次,他眼睛里的笑就越多一分。

    一阵风吹过,啪!地打在道路一旁的桃花树上,撒下纷纷花雨。

    那明晃晃的笑映着漫天纷飞的花,鲜活得近乎灼人眼。

    没有害怕,没有恐惧,没有一切不好的事物。

    就那样简单而幸福。偶尔和姐姐一起上街,遇到不平也会斩妖除魔,生辰会得到礼物。永远灿烂,永远意气飞扬。

    在他身后,林慕缓缓弯下腰。

    他没有身体,落到地上也形不成影子。

    要是能形成,大概别人也能看到,在他周围,无数妖魔展开了狰狞的利爪,尖啸着朝他灌输恶语,引诱着他。

    凌轻殷说,可你才八岁。

    但他想的是,你怎么就八岁了。

    这些年过的太平静,他都快忘了。八岁,离顾随之得知自己的身世,就只有两年。

    离他远赴妖族,也只剩两年。

    “离我女儿远一点。”

    “他就是个杂种,我为什么要喜欢这么个东西。”

    “不管我是为什么生下他,他都是我一生最大的耻辱。”

    “哦,他们一般都不跟我玩。”

    “其他妖族很讨厌我啊,背地里一直在骂我来着……”

    “我没什么朋友。”

    “……”

    纷纷杂杂,数不清的人脸,辨不清的话语。

    菩提秘境里姒京讥讽

    的眼,过去几l年间从顾随之嘴里透露出的只言片语,见过的没见过的,洪流席卷而来,轰然淹没了他。

    他的思维割裂成了两半。

    一面是千百年后的顾随之,刀枪不入,无所不能。

    一面又是冬日桃花雨下,少年温暖明净的笑眼,不知世事,未经苦楚

    这八年温馨静谧的时光,仿佛是死刑前最后一顿美餐,伤害到来前最后的抚慰,亦或者是为了让那个可以预见的将来加倍残忍……

    世间最残忍,莫过于创造美好,再撕破它。

    林慕蒙住自己的眼睛。

    这毒并没有善待他半分,也没有因为他有所准备,就好过一点。

    在这一刻,林慕终于参透了这个幻境。

    这里依据他的想象而建,与其说是纯粹诱发恐惧,不如说他的潜意识投射。

    越是坚信,越是真实。

    只是人在幸福面前总是如履薄冰。

    比起美好到不真实的事情,人更容易被即将到来的厄运攫取神志。

    而他的过去,他的现在,他的未来,都已经不再能给他带来任何恐惧。

    ——为什么要害怕呢?

    这都是可以触及,可以改变,可以挽回,甚至把一切伤害都避免于无形。

    他的人生,他的母亲,他的仇恨,以及更多的……

    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困囿他的心魔是他的过去。

    可过去已经过去,书页翻篇,一切伤害在上演之前就已经结束。

    就算再来一次,也不过是一剑斩之。

    落子无悔,他只管做好该做的事。

    唯一值得他的恐惧的,是千百年前,在他诞生之前就已经发生的事情。

    那是他的无能为力。

    无论如何,他也没有办法跨越千百年的时光,去触摸当时的人。

    就像他现在也无法回应顾随之。

    哪怕只言片语。

    只能看着他喜,看着他乐,看着他走向已知却叵测的未来。

    他母亲的恐惧,来自于对自己刚出生孩子未来的未知。

    而他的恐惧,来自于对已经发生的灾难的已知。

    困扰林慕很久的问题在这一刻迎刃而解。

    顾随之为什么能感觉到他?

    顾随之当然能感觉到他。

    他从未有哪怕一刻,担心过顾随之会不喜欢他。

    也从未有哪一刻,担心过顾随之会认不出他。

    顾随之就该感觉到他。

    顾随之就该无所不能。

    哪怕他的恐惧具象化成灾难,也能轻而易举,一脚把酝酿出的恶果踩碎。

    顾随之说,他对他一见钟情了两次。

    那这就是第三次。

    在他最恐惧的幻境里,这是他唯一不害怕的存在。

    桃花穿过林慕的身体,悠悠飘落在地。

    林慕注视

    着走远的两人。

    顾随之还在回头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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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发生的事并不会以他的意志为转移,那些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来的过去就如同排演好的戏目,从遥远的时光尽头缓缓走来。

    此时,这种折磨困囿了他母亲多年的剧毒,才终于显露了真正的獠牙。

    林慕抬头望向天空。

    不知何时,沉沉天幕彻底笼罩了这片大地,夜色降临。

    顾随之,快点啊,你再不快点……

    ……

    林家,驻风小院。

    顾随之紧紧握着林慕的手,看紫黑色一点点从他血管里褪去,手臂又恢复了素白,手腕清瘦,搭在他手里。

    林慕曾无意间听墨知晏提起过,说林沁华中的毒叫秋水枫。

    一个无人知晓的名字。

    但其厉害可见一斑。

    明明只进入林慕的身体的时间短短几l息,俨然就成了跗骨之俎。

    想要去除,又没有新的、条件更好的载体温床,就只能强行剔除。

    其难度和痛苦都不输刮骨疗毒。

    花了半个时辰,顾随之才把他全身大部分毒素都逼了出去,只剩下盘踞在心脏处的,需要格外小心处理,动作不得不放慢。

    林慕挣了一下,含糊说了一句话。

    “嗯?你说什么?”

    顾随之凑过去听。

    “……八岁?”顾随之纳罕,“我八岁的时候发生过什么很了不得的事情吗?”

    他绞尽脑汁去回想,还是没能想到那时候什么特别印象深刻的事情。

    别说几l千年前的事,就是后来那些年,除非是特别刻骨铭心的,他也没记得几l件事。

    关于小时候,他能记得的,也就是凌轻殷可怕的做菜天赋,还有……

    “嗯?”顾随之大惊失色,“你在想些什么啊?不对,你究竟是从我几l岁开始看的?不该看的东西不准看啊知道吗?”

    他拎起林慕耳朵,轻轻扯了扯。

    然而已经晚了。

    昏迷的林慕一个字没听进去。

    而那盘踞在心脏处的剧毒,却在这时发出了狂喜的欢呼。

    仿佛终于能够享用期待已久的大餐。

    ……

    春去秋来,花开花谢。

    顾随之无知无觉,无忧无虑地走到了他的十岁。

    凌轻殷出门了。

    去处理一只作乱的狐妖。

    她少时长于太弥宗,稍大一点就开始出门游历,在外十几l二十年是常事。

    十年前,她算到南方有异动,出门来找顾随之,向宗门报备的理由,就是游历。

    细算起来也不算是在撒谎。

    就是身边多了个人,在一个地方住的久了点。

    凌轻殷还没想好这事究竟要怎么处理,原打算等顾随之再大一点,问过顾随之再做决定,谁知一耽搁就是十年。

    她十年没回宗

    门,唯一的联系,就是刚来这里时,暗地里查了一下顾随之的身世。

    问题就出在这一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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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无意间留下的痕迹,让另一个人发现了顾随之的存在。

    ——他们的父亲,凌宁御。

    凌宁御向来疼爱女儿,对妻子留下的唯一的孩子爱若珍宝,只是碍于父女俩的性格都偏冷淡,相处起来不似寻常父女亲近。

    但感情不是做假的。

    他和龙女大战一场,打得天崩地裂,日月无光,结果双双负伤,回来就闭了关。

    一闭十几l年,好不容易出关,想找女儿来叙叙感情,遣人去一问才知道,凌轻殷已经十年没回来了。

    凌宁御也没觉得不对,本想作罢,等凌轻殷回来再说,但凌轻殷十年里唯一一次和宗门的联系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查还好,一查差点当场吐了口血。

    ——闭关十年,他居然多了个儿子!

    那一瞬间,恼怒憎恨嫌弃厌恶都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

    就像姒京恨不得生吃他的肉,他对这位龙女也是厌恶至极。

    以双方的关系,把对方战场分尸,千刀万剐挫骨扬灰都不足为奇。

    他万万没想到,他和姒京之间居然有了个孩子。

    姒京疯了吗?

    为什么要生下这个孩子?

    凌宁御想不通。

    虽是身不由己,但事实就是事实。

    当初从魔花的控制下清醒过来的刹那,那种羞愤欲死的心情,至今还历历在目,想来姒京也不会比他好过半分。

    好不容易遗忘,又冒出个顾随之,硬生生唤起了他最不堪的记忆。

    背叛了妻子的负罪感让他痛不欲生。

    愤怒驱使下,他让人借故调开了凌轻殷,亲自来到了南方与世隔绝的小村庄内。

    彼时顾随之正在院子里练剑。

    练到一半,他嫌无聊,把剑插在地上,飞身而起,足尖踩着剑柄,在这剑身上练习轻身和平衡。

    听到声响转过头来时,少年稚嫩精致的眉目一览无余。

    他这张脸,和他那绝艳夺目、好似天空烈阳的母亲没有丝毫关系,完完全全承袭了他体内那一半神血来源的提供者。

    让凌宁御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顾随之也好奇。

    这人跑他家来干嘛?

    他收了剑飞身落地,抬手一招,剑就落在了手里。

    “你是谁?”

    凌宁御一言不发,沉默地打量他。

    刚满十岁的骨龄,接近合体期的修为,一身气势凝而不发,锋锐无匹。

    就这样,他体内的力量仍然被压制了大半部分,受困于年龄,没能完全发挥出来。

    无论放在人族还是妖族,这样的成就,都是当之无愧的天才。

    但这并不会让凌宁御对他的感观好上哪怕一分。

    凌轻殷施放在他身上的障眼法只能骗过

    凡人,蒙蔽不住神裔后人的眼睛,凌宁御一眼就看到顾随之那双异色的眼睛。

    那是顾随之混血身份的铁证。

    凌宁御面色骤然冷下来,没有任何和缓的过程,直截了当道:“异族,离我女儿远一点。”

    他的厌恶毫不遮掩,显然是来者不善。

    顾随之也不客气:“你有病?有病就去治,不要跑别人家里发疯。”

    凌宁御何时受过这样的顶撞?

    他心中本就存着十二分的不喜,这会儿更是化作二十万分的憎恨。

    “我再警告你最后一次。”凌宁御居高临下看着他,“离我女儿远一点,不然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你女儿?”顾随之想到什么,“凌轻殷?”

    凌宁御眼神更冷一分,“你不配提她的名字。”

    “凌轻殷还没提过你呢。”顾随之嗤笑,“我算是知道她为什么不提了,有你这么个精神不正常乱咬人的爹,怪可怜的。”

    凌宁御定定看着他,脸庞一点点紧绷,宛如石像般冷硬。

    神血赋予的金瞳纯粹璀璨让人无法直视。

    逆着光时,那俊美得带出几l分压迫感的五官越发深邃。

    这位当世第一人不负神裔后人的身份,从长相到气质没有一丝不完美,神祇降临也不过如此。

    就如他从小到大的经历和为人处世,也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如意。

    无论是少年时仗剑天涯,意气风发,结识爱侣。

    还是后来登临仙道巅峰,一览众山小,他的脾气从来都是温和而慈蔼的。

    对上尊敬知礼,对下谦逊和善,永远都是不骄不躁,不卑不亢。

    但凡是认识他的人,就没有一个说的出他的不好,无论是谁都交口赞誉。

    仙门典范,不过如是。

    但是在此刻,面对着仇人之子,甚至可以说是自己一生最大的污点,顾随之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彻底消磨了他的耐心。

    男人脸上再找不出一丝和缓温情的情绪。

    半晌,他抬起手。

    当世顶尖强者的威压重重压下。

    “不知死活。”他冷声道,“再有下次,我不会手下留情。”

    顾随之在重压下攥紧了拳。

    凌宁御说:“半妖,滚出人族,别让我再看见你。”

    他一刻都不愿意多待,一句话都不想多说,警告放下,转身离开了这里。

    威压一散,顾随之咬牙骂了一句,“谁稀罕看见你?有病!”

    骂完,他脸上的表情一点点从愤怒变得茫然,怔怔一手杵着剑。

    “……半妖?”

    顾随之很快抹掉了心里的异样。

    疯子的话何必当真。

    他往屋里走去,打算洗个手去去晦气,一边洗一边心不在焉地想,那真的是凌轻殷的父亲吗?

    凌轻殷的父亲怎么会……

    他无意间往下看了一眼。

    整个人蓦地僵住。

    虚空中,林慕深深地吸了口气,呼吸里都带出破碎呛人的血腥味。

    心脏被绳索绞紧,铺天盖地的疼痛。

    书页哗啦啦翻过一页。

    看不见的古钟敲响,沉闷悠长,一声声回荡。

    仿佛宣告着短暂的幸福时光终结。

    他竭力伸出手,想挡住什么,却于事无补。

    小屋里,顾随之低下头。

    装水的木盆里,他用灵力凝聚出的清水淹没过他的手,五指修长漂亮,随着他洗手的动作,清凉水波破碎摇晃。

    上面清楚地映出一双异色的眼睛,还有散落下来的,一寸寸变为银白的头发。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真实的瞳色和发色。

    凌轻殷还年轻,她的障眼法在凌宁御手下不堪一击。

    刚才的重压不仅是警告,更是撕开最后一道遮掩的利刃,让他不要再自欺欺人。

    顾随之和水里的自己对视。

    他眨了下眼,水里的那双眼睛也跟着眨了一下。

    铁证如山。

    淹没在时光中的回忆在这时闪现。

    那还是凌轻殷刚捡到他的时候。

    那时的凌轻殷用蓝绫覆眼,掩盖自己的金瞳。

    但她曾在他面前摘下过那条蓝绫。

    两人四目相对时,倒映在他眼底的,赫然就是一双金眸。

    后来凌轻殷就没再遮过眼睛,而是直接把眼睛变成了黑色,同时也掩盖了他的眼睛和头发。

    久而久之,连顾随之自己都忘了。

    他看着自己的金瞳。

    这一抹金色多眼熟啊。

    那么美丽,又那么不祥。

    凌宁御的话轰然回响在他耳边。

    异族。

    半妖。

    他的女儿。

    凌轻殷……

    十年前,尊贵无匹的太弥宗首席弟子以游历为借口远离宗门,奔赴千里,来到这荒凉偏僻的小山村,一住就是十年,十年里就守着他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孤儿。

    顾随之无数次想过,凌轻殷图什么。

    现在很明了了。

    过去那十年里,他们也不是一直都住在这里,他也会随着凌轻殷到处游走,斩除一些趁乱跑到人族作乱的妖族。

    在那时,他完全是以人族修士的心态去看这些妖族,觉得他们是异族。

    现在想来简直可笑。

    原来他也是异族。

    自记事以来的认知就这样被生生撕裂成两半。

    一边是仗剑而立的神裔少女,一边是含恨倒在血泊中的妖族。

    谁是亲,谁是敌?

    谁是异族?

    谁又该死?

    ……他究竟是谁?

    这些问题,要是林慕遇到的那个顾随之,最多只是稍稍惊讶,然后就不再放在心上。

    要是

    菩提幻境中的顾随之,大概会皱一皱眉,然后把这件事抛到脑后。

    不用他们,他这会儿要是再大一点,不用大太多,哪怕只有十五岁,二十岁。

    他的认知成熟,自我意识发育完善。

    再听到这件事,都不会那么痛苦。

    但这里只有一个十岁的顾随之。

    短短十年的时光并不足以让他以平常心对待自己突然变化的身份。

    视作亲人的人真的成了亲人。

    却不是美梦成真。

    而是噩梦降临。

    过去十年的经历全然颠覆。

    他比被凌轻殷诛杀的妖族更可悲。

    他们好歹还有身份,可以堂堂正正说自己是什么什么,走投无路时,还能渡过沧浪海,回到妖族的领地。

    他呢?

    顾随之脑后神经倏然一紧。

    等等,他是半妖,那跟着他的又是谁?

    两年前,他曾经开玩笑,问那人,他是不是什么很了不起的存在,那个人才专门被派到他身边保护他,或者是为了报恩。

    现如今一语成谶。

    他果然是个很了不得的东西。

    太了不得了。

    但那人显然不是来保护他的。

    除了凌轻殷,还有谁会保护一个半妖呢?

    “你……”顾随之顿了下,“你还在吗?”

    他转错了方向,又是背对着林慕,对着空气说话。

    在往日里有一丝逗趣的场景,在此时完全没人有心思笑得出来。

    只有不同寻常的心跳提醒他那人还在。

    “刚刚那人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顾随之抬起头,小声说:“……不是真的。”

    林慕喘息急促,声音比他还微弱。

    “别说了……”

    他说。

    “别说了,顾随之。”

    没关系的,不要紧的。

    不要……否定自己。

    但顾随之听不见。

    他的手在发抖。

    人妖两族开战,彼此矛盾急剧加重,哪怕是普通人,提起妖族,也是一副痛恨不已的模样,两族互相仇视,互相看不顺眼。

    夹在中间的半妖们就更不受待见了,处境比往日更糟糕。

    无论是人族还是妖族,都不承认他们的身份,别说把他们当族人接纳,没把自己对异族的怒火倾注到他们身上都算好。

    他不知道跟着自己的这个存在是人还是妖,但他不想被对方疏离,乃至仇恨……

    顾随之脑子混乱,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执拗地看着“前方”,喃喃说:“不是真的,你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他不想承认。

    但这又怎么遮掩得过去呢?

    他的眼睛,他的头发,都在告诉他,别装了。

    可他又必须否认。

    因为这是他最后拥有

    的东西了。

    凌轻殷不是他的什么人,外面来的那个就更不是,他有的,就只有这个从小跟在他身边,从不现身的存在。

    他的朋友,也是他隐秘的欢喜。

    顾随之眼角缓缓垂落,声音轻得一吹就散,他说:“你说句话,好不好?”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林慕喉咙滚动,咽下铁锈味浓重的气息,过了很久,才沙哑地说出一个:“好。”

    “我没有讨厌你。”他说。

    “你说不是真的,就不是真的。”

    林慕都不知道自己在说给顾随之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他快抑制不住自己的思绪了。

    有一件事,顾随之早就看了出来,但从来没说,反而是林慕自己说出口说一次。

    那是他对姒京说的:“我就喜欢折磨我自己。”

    不仅是折磨自己,他的自耗更是惊人的。

    林慕太清楚自己在极端情况下会做出什么事,以至于他根本不敢在这时候去思考任何事情,只要一动脑子……

    他不敢想要是顾随之真因为他的掺和而伤害自己,他会怎么样。

    ——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反噬太过严重,以至于林慕忘了一件事。

    这个幻境真正针对的人,是他。

    无数窸窸窣窣叫嚣的恶语猛然高涨。

    “你看啊,你还是信了吧。”

    “坚持什么呢?”

    “这些都是事实啊……”

    “……”

    林慕按住太阳穴,拼命想阻止自己再想些有的没的。

    可惜他做不到。

    顾随之在这里,他做不到不管。

    “……滚开!”他一字字饱含痛苦,“别想骗我!”

    “可他自己都怀疑自己了啊。”

    “顾随之会怀疑自己吗?”

    轻佻的戏谑伴随着窃笑,在他耳边扭曲成傅初嵇的声音。

    “都是因为你啊,他怕你误会他。”

    “是你害了他啊……”

    林慕终于忍不住怒吼:“——滚!”

    虚空中,饱含恶意的欢呼再次高涨,仿佛在为他的痛苦欢歌。

    “这就承受不住……”

    “——这都没能骗你出来吗?”

    少年顾随之放下手,疑惑抬头,“这么难骗?”

    林慕愣住。

    耳边的诅咒反应过来,挑唆全变成了叫骂,没一会儿彻底消散。

    顾随之没有得到回应。

    但他也算是习惯了这种没有回音的日子,只要人还在就好。

    他耸耸肩,“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居然还失败了。”

    顾随之抹了把脸,脸上的脆弱一扫而空。

    “你没事?”林慕惊疑不定。

    “是有点难过啦,但想想刚才那谁,感觉我难过他可开心了,就不想为难自己。”

    “……”

    “

    我聪明吧?”顾随之扬起眉,“最多为他难过一刻钟,多的算他赚死了。”

    林慕无言以对。

    “只要你不嫌弃我就好啦,你嫌弃也没用,这我又改不了。”

    林慕:“你闭嘴吧。”

    顾随之以惊人的速度收敛好了情绪,爬到了屋顶上。

    “凌轻殷什么时候回来啊?在这应该能看到吧?”

    顾随之又朝着自己看不见的伙伴说话。

    林慕垂下眼,假装没看见他仍未止住颤抖的手。

    “只就走不太好,还是等她回来吧。”少年顾随之自言自语。

    他要去和凌轻殷告别。

    想也知道,以那个男人看他的眼神,决计不会善罢甘休,从他这里入手失败,就会从凌轻殷那边想办法。

    他不做谁的累赘,也不想让谁为难。

    顾随之不着边际地想。

    谁还不是生来骄傲呢?

    半妖又怎么了。

    老子照样优秀得甩你十万八千里。

    一把年纪,还想跟他比。

    做梦。

    气也气死他。

    顾随之一手枕着头,闭上眼,强行压平思绪。

    这一等,就等到了深更半夜。

    凌轻殷和以前一样推开门,却没在屋子里找到往日都会留下的那一盏灯,还有靠着门边等她的少年。

    “睡了?”凌轻殷轻声。

    但很快,她发现了什么不对,在感知牵引下,她看向了身旁——那是凌宁御白天站过的地方。

    “……父亲?”

    捕捉到空气里残留的那一丝来自血脉的气息,凌轻殷长睫一颤,意识到什么。

    她张开识海,笼罩小院,找到了屋顶上的人。

    飞身而起,落在顾随之面前。

    “随之……”凌轻殷黛眉轻皱。

    她离开时还好好的人,此时安安静静坐在屋顶上。

    两手撑在身后,睁着那双异色的眼睛看着她,目光平静如水。

    在他肩头,银白长发披散。

    这妖异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他是正常人。

    “我要走了。”顾随之说。

    凌轻殷说:“他……”

    顾随之垂下眼。

    不想交谈的意思很明显。

    凌轻殷及时收了话题,温和道:“你不用在乎的,如果你愿意……”

    顾随之笑起来,“不用了。”

    凌轻殷抿唇。

    顾随之说:“已经耽搁你很久了。”

    凌轻殷说:“没有。”

    顾随之站起身,拍拍身上沾的灰,“这话说很多遍了,今天最后一遍,这些年谢谢你啦。”

    “我应该的。”

    “没什么应该的。”顾随之说,“算我欠你,走了,再见。”

    “有事可以来……”凌轻殷来不及说完,少年的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中

    。

    她无奈,剩下的话全散在夜风里,“慢点啊,跑什么。”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林慕也对她说了一句,“再见。”

    可惜凌轻殷也没听见。

    只是在他离去的时候,往他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无声呢喃:“你也走了啊……是去追他了吗?”

    “好像……也不错。”

    从山间吹来的风还带着草木的清香,院子边的桔子树随风轻晃。

    整个院子只剩下她一个人。

    等到明天太阳升起,连她也要走了。

    忽然就有些不舍。

    凌轻殷生来感情淡薄,对万事万物少有留恋,很少有这种感觉。

    大概是因为……那也是她的亲人?

    凌轻殷难得不顾从小学习的端庄持重仪态,在房顶上坐下来,注视着面前熟悉的小院,把这里的一草一木尽收眼底。

    ……

    顾随之修为不低,中间又没有停歇,昼夜兼程,两天就到了沧浪海边。

    顾随之在那里第一次幻化出了龙族的身体。

    银龙在海水间肆意翻腾。

    然后又化作人形,坐在大海中凸出的礁石上,身上衣衫湿透,银发也湿漉漉贴在身上,望着天上的月亮。

    他朝着身边笑。

    “真好,你还没走。”

    “我还怕你是来保护她的,顺便看着我,等我离开她,你也会离开。”

    “或者你是我那什么派来的?”

    顾随之放飞思绪,异想天开。

    “也不对吧,她都把我丢了,应该是不准备要我的。”

    “我这一路上都打听过了,龙族现在只有一条银龙,她和凌轻殷的那谁是敌人,就跟那人一样,也很讨厌我吧。”

    “哎呀,一不小心膈应到他们了,真抱歉。”他恶劣地笑起来。

    林慕跪坐在他身边,抬起手想摸摸他的头发,又收了回来。

    顾随之仰起头,很是期待地问:“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不会。

    而且,他可能很快就要走了。

    现实里的顾随之一定会全力救他,林慕算着时间,不知道还剩下多少。

    顾随之看着头顶银河万里的天穹,神情中带着微微的惬意。

    好似已经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前两天一度崩溃的那个人当真从不存在。

    暂时告别而已,又不是生离死别,顾随之撑得起,未来那么久,谁说的准呢。

    但如果这时候……

    林慕瞳孔颤动,看着自己逐渐透明的手。

    这是……

    好像被人按下了静止符,四周的景色的飞速褪色,大海搅起漩涡,月影海浪银霜通通搅碎,海潮拍打礁石,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礁石上独自静坐的少年一无所知,还在朝他微笑。

    大海深处涌起阴影,仿佛魔鬼在深渊发出一声讥笑。

    顾随

    之一无所觉,眼神里带着不似作假的憧憬,“你说我们接下来去哪?去妖族吗?”

    他歪头:“你喜欢妖族吗?”

    “或者有什么其他喜欢的地方,我们一起去看看?”

    “嗯……留在人族也不是不行,但他们好像快打起来了,我这长相,留这边被发现的话可能有点麻烦,还是妖族好,都长的奇形怪状五花八门的,我没那么显眼。”

    “好不好嘛?”顾随之说,“不说话,随便给点反应也行啊,不然我怎么知道你想不想呢?还是说都听我的?”

    一如既往的死寂。

    但这次和往日还有不同。

    顾随之摸了摸自己趋于平缓的胸口,笑容淡了下来,抿了下唇,“你又要去哪吗?”

    “……”

    他呼吸都停了,“还……回来吗?”

    林慕答不出来。

    大海凝固,耳边嗡嗡作响,眼前白光乍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轻声呼唤越发清晰。

    那是更低沉、更成熟、来自于千年后的另一个顾随之。

    林慕身体越发轻盈,不受控制地飘飞而起,低头时只见礁石边的少年猝然起身,化成一条银龙,直直追着他而来。

    尖利嗓音撕破喉咙:“你别走!!!”

    另一道熟悉温柔的声音带着疑惑,“快醒醒啊,怎么还在睡呢。”

    “求你了,别走!!”

    “……林慕,能听到我说话吗?”

    “别走!!”

    “你别是又睡着了吧?先醒来回我句话啊。”

    少年焦急下尖利的嗓音和轻柔的呼唤同时响起。

    两个世界交织的吸力彼此角力,一面扯着他往下沉,沉入无边梦魇之中,另一边把他往上拉,告诉他,他该去的地方。

    ……

    林家,驻风小院。

    重重浅色帷幕后,林慕缓缓睁开眼睛。

    他刚醒来,眼前还模糊一片,全是摇晃的色块,苍白的唇动了动。

    顾随之见他终于醒了,眉眼带笑,把人又搂了搂。

    然而,不等他说什么,林慕遽然再次闭上了眼。

    顾随之诧异地“嗯?”了声。

    他还握着林慕的手,最后一丝毒素即将被驱除出林慕的身体。

    但他的灵力受到了阻碍。

    不是来自于其他人,而是林慕自己。

    林慕在抗拒他?不,是在抗拒他给他驱毒的动作……

    为什么?

    顾随之晃了晃怀里的人,“林慕?”

    他皱眉,“你清醒一点,那只是幻境,假的,都过去了。”

    林慕攥紧手指,把伤口往身下藏,不愿意让他碰。

    顾随之愣住,听到他说,“再给我一会儿,就一会儿……”

    便又沉入了昏迷中。

    顾随之简直不可思议:“……我小时候那么迷人吗?喂,不准喜欢他,听见没有。”

    林慕没听见。

    他的意识轰然下落,从现实的高空急坠而下,重新坠入了幻境之中。

    与此同时,大海恢复流动,月影重新倒映在海面上,礁石上重新变回人、凝固成石头的少年眼里重新恢复光彩。

    可他还没来得及高兴。

    一粒雪花飘落在他头顶。

    少年顾随之仰起头,又一粒雪花飘落在他眼睛里。

    凉津津的。

    他睫毛颤了一下。

    铺天盖地的大雪落满了海面。

    空气温度极速降低,海水在他眼前结冰,一直冻结到他小腿边,冰原在海面向着天边延伸。

    但下雪最多的,还是在他身前这一小片。

    积雪在冰面堆积。

    渐渐的,竟然形成了一个半个人形。

    少年顾随之意识到什么,屏住了呼吸,看着落雪在自己面前渐渐成型。

    那是一个太过粗糙的轮廓,压根什么都看不出来。

    但顾随之看了一会儿,竟然笑起来。

    少年倾身过去,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点在雪雕的面颊上,小声说:“真好看。”

    ——真好看。

    曾几l何时,在另一个幻境中,林慕告别了幻境中短暂相识的魔主,朝着远方的黄沙城走去,离别前回首,也曾见那个人对着初升的朝阳,说了一句真好看。

    那笑太过轻忽,像是清透的泡沫,太阳一晒就没了。

    没人知道那时候,他看的究竟是最后一次日出,还是温暖晨光中,等在时光尽头,不知多少年后才会朝他走来的人。

    但是来不及了。

    这一次连告别都不会再有。

    林慕仓促地笑了下,闭上眼,一如两年前,在那座小院中。

    他逼迫自己去恐惧傅初嵇的来意,窃听他和系统的对话。

    现在,他强迫自己去恐惧别的——

    顾随之千万不要幸福。

    不要平安。

    不要遇到一切美好的事物。

    不要……开心。

    林慕注视着仍在专注望着雪人的少年,无声说了句再见。

    下一瞬,他意识回归,幻境里整整十年,到了现实中,也不过半个时辰。

    他剧烈呛咳起来,足足好半天才停歇。

    “……顾随之。”他弓着腰,黑发遮了半边脸颊,低声说,“你回妖族之后,还经历什么了吗?”

    顾随之说:“有啊,爹不疼娘不爱,其他妖族视我如洪水猛兽,天天找我麻烦,看不起我还骂我。”

    林慕猛地转头,眼睫上的湿意还没干透。

    “哭这么可怜。”顾随之抬起他下巴,“骗你的,我回去之后其他妖族天天被我打的哭爹喊娘,没两年我修为就突破了大乘期,他们连爹娘都喊不出来了,没有人能欺负我,小时候也没有,不要把我想那么惨。”

    林慕愣了下,笑道:“那就好。”

    “好什么?”顾随之笑容都扭曲了,他是好了??[,但你完了。”

    林慕:“嗯?”

    “你居然为了他哭,还抗拒我。”顾随之咬牙切齿,把人从床上拖进怀里,紧紧搂着,又有一丝委屈,“我都要把你捞出来了,你还跑回去见他。”

    林慕手软脚软,还没从那溺水一样的窒息里恢复过来,连推拒都无力,只能被他箍在怀里,脸都抬不起来,闷闷地抗拒。

    “我没有,我就是……”

    “你有,你就是!你还不承认,想要狡辩!”顾随之又是酸又是涩,揉了一通还不够,他低声威胁,“我要亲死你。”

    林慕手搭在他腰上,沉默了很久,任由他野蛮地禁锢在臂弯里,连拒绝的动作都没再有。

    顾随之都以为他是生气了,或者有什么后遗症晕过去了,手松了松,想低头去查看他的情况。

    林慕推开他,跪坐起来。

    “别生气了……”他小声说。

    顾随之给他解毒的时候顺手把他外衫脱了,这会只穿着一件白绸里衣,跪坐在床边,长发沿着削薄肩头流水一样滑下,越发显得身形消瘦,脸色苍白。

    这段时间林慕一直在连轴转,大比完了马不停蹄就赶路,然后就是给他母亲解毒,中间还被天道硬拉回去打了场加时赛。

    这会儿刚从幻境里出来,脸色有多难看就别提了,就这样还要强撑着哄他。

    顾随之哪还记得要算什么账了,正欲说算了你别想这些了休息吧。

    林慕摸摸他的脸,唇角勉强牵了一下,声音很轻,说:“那是你啊……”

    顾随之把脸一板。

    胡说。

    他明明只此一版。

    其他大的小的老的少的幻境的真实的,通通给他靠边。

    抢林慕的直接决斗。

    “他才不……”

    “世界上只有一个你,但那是你告诉我的‘你’,你亲手交给我的‘你’。”

    林慕久久望着他,终于精疲力尽,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顾随之感觉到有温热的水珠沿着自己脖颈滚落,他仓促地抬起手,只来得及接住下一颗滴落的水珠。

    他听到林慕在他耳边说:

    “顾随之,我好像把你丢在十岁那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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