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随之试探地问:“我要是不让亲……”
林慕端起把那碗不明物,充满威胁,“把你毒哑了强吻。”
顾随之:“……”
前车之鉴还明明白白摆在面前,顾随之不再作死,非常温顺地一抬下颌,“那你亲吧,随便亲。”
林慕垂眸打量他两秒,唇边倏然浅浅一弯,一道灵力解了顾随之手上的束缚,起身走向厨房门口。
“不亲了,自己起来,我去看母亲了。”
脚步还没出厨房,身后厉风袭来,刚打开一条缝的门又被按了回去,砰!
手帕从顾随之脸上滑落,落地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与此同时顾随之一手抚上他侧脸,让他转过头来,注视着那双漂亮清湛的桃花眸,“怎么又不亲了。”
“太容易得到的没意思,”林慕往后仰了一下,“再说汤该凉了,我得……”
剩下的话全都湮没在了唇齿之间。
汤凉没凉他不知道,反正他自己是哭了。
……
一行人重新启航,在路上又行了三天,终于到了林家所在的汇行山。
大片山脊连绵,林涛如怒。
马车轰然落在山门千阶石梯前,朱红牌楼门巍然压下,上方几个金戈铁戟的大字赫然可见。
石梯前守门的侍卫欣喜呼喊:“家主回来了。”“还有少主。”“快快快,快去告诉夫人……”“……”
被拱卫在中间的马车窗户打开。
林慕往外看去。
他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只是每次都来去匆匆,看到这不算熟悉的地方,心里万千情绪,少顷都归于了平和。
林阗敲门进来,“到了,收拾收拾下车了。你第一次来,带你走正门……你那道侣呢,怎么一会儿在一会儿不在的?”
“他有事。”
顾随之不能一直在外面,林慕修炼的时候都会让他回去休息。
林阗也没深究,“走吧。”
马车再宽敞舒适,也比不上脚踏实地。车门打开,外面清新湿润的空气争先恐后钻进马车内,迎面糊了林誉一脸。
林誉抹了把脸,“家里这是刚下过雨吗?”
石阶未干,水流从上方滚滚而下,一阶阶形成小瀑布。两旁树叶迎风簌簌,同样湿润深绿,滚落着水珠。
正说着呢,又沥沥淅淅下起了雨。
“好兆头,”林阗望着天,“洗旧迎新。”
林誉吐槽:“您就扯吧。”
林阗头也不回削了他一巴掌,转向门口的侍卫,眉目不惊,“这是二少爷,让夫人准备住所,今晚设宴。”
“二、二少爷?”侍卫活像见了鬼。眼神不断在林阗和后面下来的林慕身上来回打量,那眼神都像是会说话了。
家主出去一趟,接了个二少爷回来?
眼看这些人就要想歪了,林誉忙摆手,“这是……”
林阗道:“还有二小姐。”
侍卫:“?????”
您到底干嘛去了啊?突然多出来两个少爷小姐,您真的不怕夫人把您勒死随便找块地埋了吗?
不等这些侍卫脑补出一出家族四分五裂的血腥惨案,马车门边,林慕向后伸出手。
在众人的注视下,一只颤巍巍的手伸了出来,搭在他手心里。
林誉快步过去,撑开竹伞遮在车边。
林慕刚欲把人抱起来,斜里插进一只手,“我来吧。”
林慕蹙眉:“可是……”
“她出嫁的时候就是我把她背出去的。”林阗道。
林慕松了手。
林沁华戴了一顶斗笠,麻沙垂下,遮了她的脸。林阗把她背起来,轻轻叹息了一声。
“当时想让她自己走来着,非要跟我说什么传统,从小长大的地方,怎么就不能踩那几步了?”
他背着几百年过去,非但没有长重,反而还轻了不少的妹妹。
“……说不定就能自己走回来了。”
侍卫听得云里雾里,倒是有人面露惊讶,这几百年间,从林家嫁出去的小姐就一个,所以这是……
林慕接过林誉手里的伞,撑在两人头顶。
“不用。”
林阗自己撑开灵力,把漫天蒙蒙细雨隔开,稳稳朝上走去。
千阶台阶,步步而上。
汇行山主峰之巅,林家老宅在林海中露出一角。朱红的墙,青黛色瓦片,亭台楼阁依山而建,轩榭廊坊一概不缺。主宅尤为煊赫。
九层玉阶上,一个穿褐色窄袖轻衫的女修匆匆而来,一眼看到几月未归的丈夫和儿子,还有林阗背上的人。
这位就是林家家主的道侣,也是林家唯一的主母,林誉的母亲,慧阳真人徐璇玑。
她凝神看了两眼,柳眉蹙起,又很快展颜,快步迎上去,“你当真把沁华接……”
带着雨丝的风吹起白纱一角,露出下方一角,林沁华茫然地看向她。
徐璇玑失声:“……沁华?”
“先不说这些,我路上传信,让你使人把她原来的住处打扫出来,都布置妥当了吗?”林阗腾不出手,只转头问她。
“还用你说?山居阁和紧挨的驻风小院都打扫出来了……”徐璇玑面有不忍,“沁华她怎会……”
“生病了而已。”
林阗对林慕说:“带你母亲去休息吧。”
徐璇玑的目光这才落在林慕身上,“这位是……”
林阗道:“给你捡了个儿子。”
徐璇玑:“……”
林慕道:“舅母。”
徐璇玑怔了怔,笑起来,她外貌十分年轻,看起来不过双十出头,不是一等一的美艳,只眼角眉梢颇有几分爽利,身形高挑,腰间佩着一清一红两把短刀。
据说她年轻时就是拿着这两把短刀,四处惩恶扬善,因此结识了彼时正在外游历的林沁
华。
后来到林家做客,才认识了当时还是林家少主的林阗。
“好孩子,”她细细打量林慕眉眼,从哪熟悉的眉眼中又见到了故人昔日的身影,叹息一声,“不用客气,带你母亲去休息吧。”
山居阁在林家广阔建筑群的后方,独立一座山峰之上,是林沁华出嫁前的住所,这些年一直保存得极好。
一进门,就能看见房间墙壁上悬挂着一副丹青,画中的女子站在一处花丛中,美目盼兮,哪怕在战斗中也是笑靥如花,一把玉色长剑单手竖起负在身后,另一手执着一张燃烧的符咒,映亮了剑柄上铭刻着两个字,鸢归。
大概是熟悉的地方很好地安抚了林沁华,安顿下来之后,林沁华很快睡去。
林阗在主宅设宴,林慕跟着领路的仆役前来时,还没入内,就听到了一阵喧闹。
“你这一走几个月,我怎么看你还胖了?”徐璇玑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掺着几分狐疑,“华弥仙境的伙食这么好吗?”
“我哪里胖了?我是被气的!这几个月我天天受气。”林誉为自己辩驳。
“哦,原来是气水肿了。”
“!!!”
林誉说不过亲娘,只能转移话题,“表弟才刚回来,您就没别的话想说吗?非要聊我?”
徐璇玑:“你还好意思提。”
林誉:“?我怎么就不好意思?”
徐璇玑:“看到你表弟的脸了吗?”
林誉:“挺好看的啊,怎么了?”
“怎么了?”徐璇玑冷冷道,“人家怎么就那么会长?五官完全跟着母亲走,你再看看你,全身上下哪一点像我?”
林誉:“……怪我咯?”
仆役小心翼翼上去敲门,“家主大人,夫人,少主,二少爷到了。”
里面鸡飞狗跳的声音霎时消失。
过了一会儿,林誉亲自来开门,朝外招手,“表弟来了,快进来吧。”
说是设宴,屋内其实就他们一家三口。
林阗解释:“今天比较匆忙,再说你母亲也病着,等她病好了,再宴请宗亲,顺便把你俩名字添回去。”
华羽仙尊恩断义绝的誓言一出,等同于斩断了双方之间的婚契。
林沁华和墨家没了关系,自然是要重新回林家的。
林慕和徐璇玑并不熟,本身和旁人话也少,不好擅自搭话,林阗慢条斯理吃饭,林誉刚被亲娘气了一顿,也不想说话。
席间一时安静。
但也没能安静多久,林誉和徐璇玑又你一言我一句地争辩起来——林誉全程都被亲娘按着摩擦。林阗习以为常,用完饭,转头问林慕:“你母亲那边有什么打算?”
“我打算先探探母亲识海的情况。”
“医修不是已经检查过了吗?外人根本进不去,又不能强闯。”
谁都知道找到症结治病才能事半功倍。
但问题就是找不到。
“
我手里有一件法器,过两天,如果母亲情况比较好,就先试试,不行的话再另想办法。”
林阗道:“你有主意就好,但你母亲情况特殊,万事小心为上,如果有需要的话,林家也养了几个不错的医修,或者我现在让人拿我的令牌去请医仙前来。”
华弥仙境有归厝长老,本身修为就高,医术造诣也不低于医仙,是以华羽仙尊请过一次,得知医仙也无计可施之后,就没再请。
但林家供奉的这几个医修就要稍次一些,单轮造诣,是不如这两位的。
这也是林阗没有态度强硬和华羽仙尊彻底翻脸抢人的原因之一。
现在以防万一,林阗想着要不要把人请过来。
“不必了。”
神血的隐秘珍贵,就连林阗,林慕都不敢全然交付,要是把医仙叫来,看出什么就不好了。
林阗是知道这个外甥秘密多,闻言皱了皱眉,到底没有出言反对。
反正林慕手里还有那块令牌不是吗?
席面撤了,林誉亲自领林慕去他的住处。
林慕毕竟大了,不好跟着林沁华一起住,徐璇玑让人重整了山居阁旁边的驻风小院给他当住处。
等林誉絮絮叨叨让人搬来几床被子,又挨个检查了院落有没有老旧漏水的情况,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林慕坐在床边听雨。
这雨沥沥淅淅下了一天,把整个山头都洗了几遍,微蒙夜色中望出去,深翠浓墨层叠尽染。
他前世第一次来这里时,住的也是这个院子,也下了一场雨。
只是时过境迁,心境截然不同了。
林慕在这清新潮润的空气里闭上眼,任凭夜风把他长发吹乱。
……
翌日一大早。
“什么,你摸到出窍门槛了?”一声惊愕之极的大叫,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林誉一早来看望表弟,没想到刚进门就遭到了致命打击。
“你知道我今年二百四十多岁,也才刚出窍吗?”林誉围着林慕团团转,看那样子,简直恨不得扒在林慕身上脸对脸仔细看清楚,“不是,为什么你晋级这么快?”
“……心境?”林慕不太确定。
顾随之悠然坐他对面,给自己倒茶,“大惊小怪做什么?”
“这是我大惊小怪吗?我就问,这是正常的吗?”
“一点天赋,一点努力,还有一点运气,不用太惊讶,”顾随之洋洋得意,“我们天才就是这样的啦。”
林誉:“……晋级的也不是你,你得意什么?”
“晋级的不是我,可我在他这个年龄也出窍了啊。”顾随之温和道,“结果当时大家都见怪不怪,搞得我想炫耀都没机会,好像我是什么很不稳重的人一样。”
“所以你现在就要炫耀回来了是吧?”林誉嘴角抽搐,“还有你是怎么上来的?我们家不是有护山大阵吗?”
顾随之更得意了,张口就来,“区区护
山大阵,能拦得住我偷香……”
林慕扫了他一眼。
顾随之正色:“能拦得住来见我道侣的脚步?不要小看我们之间的情谊啊混蛋。”
林誉:“滚……嗷!”
可怜林家少主昨天刚被亲爹削了一巴掌,一晚上过去,头上的包还没消,就又挨了一巴掌。
转头一看,这次是亲娘动的手。
徐璇玑一早去看望林沁华,不知道说了什么,出来时整个眼圈都是红的,连带着看向林慕的眼神都充满了慈怜。
“……还有什么需要的吗?什么都可以,尽快跟我说,或者跟你表哥说也行,他都能做主。”她掐住儿子后脖颈,婉约低头,投下母爱的光辉,“你会友善友爱友好地对待你表弟,对吗?”
“当……”
“还有他的道侣。”徐璇玑温柔地补充。
林誉:“……”
林誉很想说不,奈何被亲娘捏住了命运的后脖颈。
“这是沁华交代我的,你不听试试呢?”
在亲娘的威胁下,林誉屈服了。
徐璇玑看向顾随之,在他那张相当年轻,相当出众,一看就是个正人君子的脸上一寸寸打量过去,越看越满意,万千思绪凝聚成一句:“——好孩子!”
顾随之:“……”
“有事就找你表哥。”
徐璇玑重重拍了拍林誉的肩膀,眼眶通红地转身走了,留下林誉和顾随之面面相觑。
林慕吃好了,起身道:“慢用。”
不知道是因为见到了昔日好友,还是回到自幼长大的地方,林沁华状态比林慕预估的还要好。
原本以为还要耗费一段时间,让她调养状态,结果只休息了一天,林沁华的精气神就恢复得差不多了,竟然比华弥仙境耗费万金熬住的灵丹妙药还要有用。
顾随之检查了她的身体,首肯道:“可以了。”
他这话是借着林慕口中说出来的。
林阗难得升起点忧心,但还选择相信他,挥退了山居阁附近伺候的人,让人把这处院子严密围起来,自己也退了出去。
山居阁二楼,林慕拿出貘铃,坐在仍沉沉睡着的林沁华身边。
貘铃悬空而起,紫红色的光晕蒙蒙落在他指尖。
林沁华睡颜安详,雪白柔顺的头发落在枕边,遮住了脸上的皱纹。
顾随之遮去了林慕身上的气息。
随着时间流逝,林沁华脸上的安详渐渐被打破,她眉目间流露出深深的不安和焦躁来,隐约还可见几分尖锐至极的戾气,仿佛一头被逼到绝境,走投无路的凶兽,戾气散去,露出下方深重的悲哀和绝望。
——这对她来说是常事。
只要一闭上眼睛,用不了多久,她就会进入这种状态,进而无差别的攻击身边的人。
伤害别人的同时,对自己的神魂也是巨大的消耗。
除非林慕在她旁边。
但现在顾随
之遮去了林慕的气息,让她感知不到▋▋[,这如影随形的梦魇又再次找上了她。
她看起来实在太痛苦了,神魂活似被生生撕开了一样,梦中都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
林慕咬紧牙关,指尖探向她额心。
“忍住,”顾随之道,“她不入梦,你怎么寻根探底,去看看,这些年究竟是什么东西在折磨她……你急也没用,她都梦了这么多年了,只需要等到梦境安稳,不然你一进去就该塌了。”
林慕生生顿住,手指痉挛,片刻后紧握成拳,收回身边。
又等了一刻钟,顾随之才道:“可以了。”
林慕强行止住指尖的颤抖,把手放在林沁华眉心。
就在这时,林沁华唰然睁开眼。
她没有看床边的林慕,而是定在虚空,脸色青白,瞳孔紧缩成一个小点,干枯的唇瓣颤抖,发不出声音,只是脸上血色一寸寸褪去。
那是绝望到死的悲哀。
下一秒,天旋地转。
貘铃紫光大放,整个房间都罩上了一层紫蒙蒙的光晕,紫光拂过墙上的丹青,把画上女子的面颊染上一抹暗色,随即带着林慕和顾随之一起,坠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
……
天穹黑灰,阴沉沉地压迫在头顶,焦土延伸到天地尽头。
大地开裂,黑红地火喷出。
远方火山接连喷发,染红了半片天空。
空气里满是呛鼻的尘埃和黑灰,灼烫得吓人,一口气吸进去,好像连气管都跟着烧了起来。
这里是……
“……龙族?”
龙族和凤凰栖息的森林交界处就是这样一片火山群。林慕去顾随之曾经的住处时,就曾路过过。
“不是,龙族那边还没这么荒凉,这里是人族北境和沧浪海的交界处,”顾随之按住他,“好浓的血腥味,这里在打仗吗?”
“战场?”林慕问,“和菩提尊者构建出的那个一样?”
“那胖子做出来的是几千年前的古战场,这一片……”
两人面色同时微变。
林沁华至今都还不到两千岁,困住她的显然是不可能是几千年前的神魔之战。
那必然是她亲身经历过的、记忆深刻、让她痛彻心扉、生不如死,以至于只是预感到自己即将陷入进来,就惊惧到难以言喻……
顾随之声音放的很轻,“你母亲最后一次上战场,好像是……”
林慕出生的时候。
顾随之按了按眉心,“我们以她为入口进来,离她不会太远,找。”
顾随之进林慕的心魔时直接顶替了棠溪聿风,但不知为何,进入这里之后,他们没有变成任何人,完全是灵魂状态,这里的人也发现不了他们。
火山再次喷发,炎流喷上天空,炸开成一场火雨,流星般朝着大地坠落。
远方传来此起彼伏的哀嚎。
是附近的人被这焚骨融皮的火雨淋到了。
“……山洞,”林慕说,“她需要一个藏身的地方。”
再怎么样林沁华也不可能顶着这满天火雨生下林慕,必然藏在什么地方。
而这种地方不会太多。
很快,两人找到了一处血腥味格外浓郁的地方。
残损的兵戈随意丢在地上,盔甲染血,被火雨融化了一部分。尸体纵横交错,有人族的,也有妖族的。大多肢体不全,死不瞑目,至死脸上还带着狰狞怨毒。
这些尸体并不是堆积在一起,而是沿路抛洒……
“看起来像是这些人族在阻止妖族,”顾随之说,“他们在保护什么人?”
现在这种地方,还能保护谁。
他们沿着血迹一路寻觅,忽然远方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轰!大地□□着开裂,空气里的元素乱得宛如暴风雨,一股嗜血的剑气余韵横飞出来,附近一座山直接削下去大半。
不是火山喷发,而是有人在动手。
顾随之一拉林慕,直接缩地成寸,四周风景飞速流逝,两人直接撞进一座山洞之中,还没站稳就被眼前的场景镇住了。
焦黑的土地上,鲜血蜿蜒。
淋漓的鲜血一路蔓延到女子的裙裾之下。
女子失力地躺在地上,苍青色裙摆被血液染成了暗红,从腰往下布料濡湿,完全被血液浸透。
刺鼻的血腥味充斥着洞穴每一寸空间。
肉眼都可见这人伤得有多重,换个人来这会儿都该失血过多昏过去了,但她却硬是用剑支撑着身体,从地上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手中玉色长剑的剑柄上,鸢归二字完全被冷汗打湿。
不是林沁华又是谁。
完全年轻的林沁华就这样站在这处荒芜贫瘠的洞穴里,汗湿的长发紧贴着毫无血色的鬓角,面色紧绷到极致,牙齿深深切进唇里,鲜血迅速涌出。
林慕喃喃:“母亲……”
然而林沁华并没有看见他,她把长剑插在地上,连站都站不稳,还踉跄着往前走了一步,从林慕伸出的手中穿过。
鲜血嘀嗒,一步一个血脚印。
“……还给我。”她嘶哑道。
嘀嗒——
“把我的孩子还给我!”毫无征兆,她爆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厉吼,嗓音撕裂含血,“——站住!!”
尾音未落,林沁华整个人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她竟然在濒死的重伤下开了缩地成寸!
林慕僵立当场。顾随之一揽他肩膀,什么都没说,带着他跟了上去。
然而林沁华这一下并没有跑出去多远。
她的灵力不继了。
林沁华靠在一块石头边,生生咽下一口血,目光还死死钉在半空一处,蓦地,她抬起手。
鸢归剑爆发出刺眼的光亮。
她把身上仅剩的灵力全部灌注在自己的剑里,用尽全力,把自己的佩剑掷出去。
鸢归剑流星逐月般划
过苍穹。
与此同时林沁华双膝一软,跪倒在地?_[(,手指深深插进岩石中。
天边,一个浑身裹在黑袍中的人显出身形来,离开的动作一顿,侧身避开这一剑,身影完全藏在斗篷遮掩下,只露出半边银白的面具,冷冷看着紧追而来的林沁华。
林沁华剧烈喘息,眼神同样冷厉,甚至于狠绝。
“敬酒不吃,”斗篷下传出沙哑阴冷的声音,一字字有种轻柔的阴狠,“——偏要吃罚酒。”
鸢归剑飞出一道弧线,重新回到林沁华手里,她重新支撑着站起来,身形不稳,就已经拔出剑,指向天边的人,字字掺杂恨意:
“你究竟是谁?”
“我?”黑袍人似乎笑了一下,仍旧是让人浑身不适的阴狠温柔,似带着嘲意,“你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林沁华也不想知道这个,她狠狠道:“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这可不行,”黑袍人笑得越发愉悦,然后那声音变得怜悯,“我见不得他过的好。”
“我过得这么惨,凭什么他们就能高高在上,我要他过的比我悲惨千万倍,一辈子被人踩在脚下肆意凌辱,我要他一辈子滚在尘埃泥泞里!”他的声音越说越大,怨恨越来越深,“要你们痛不欲生,比我难受千倍万倍!”
他眼睛兴奋得发红,末了泻出一声笑,又恢复了高高在上的怜悯嘲谑。
“那一个已经没办法了,至于这一个,算你们倒霉吧。”
“不过,你这么执着,说不定会坏我的大事呢。”
黑袍人若有所思,下一秒,雪白剑光从他面前爆开,利刃已经到了他面前。
林沁华当然不是个“动口不动手”的人,也不会指望自己一句话就让对方把孩子还回来,一口气喘过来,紧接而来的就是杀招。
黑袍人从容转身避过,两指一夹她的剑尖,戏谑道:“天赋不错,我最讨厌你们这种天才了,只可惜——”
他身上猛地爆发出一阵灵力。
化神后期的灵力一瞬荡平了附近好几座山,林沁华被狠狠砸在地上,他稳居半空,补完了后半句:“太嫩了。”
他冷冷道:“不到千岁,就敢和本座把剑?”
林沁华从弥漫的烟尘里再次摇摇晃晃站起身,冷汗沿着鼻尖划过失血的嘴唇,瀑布一样往下流淌。
滴落在滚烫焦黑的地上,顷刻间就变成了一缕白烟。
她看向半空,面色白到了一种吓人的地步,浑身冷汗混着血,然后,再一次拔出了剑。
——其实她这时候最该做的事是保存自身,等到援兵到来。
但林沁华等不了。
没有任何母亲螚眼睁睁看着别人夺走自己刚将生的孩子,没有人能在这种时候保持理智,没有人!
她喘息不定,没有一刻放松。
也没有丝毫放弃的意思。
黑袍人啧了一声,“真是自不量力。”
他一挥袖袍,斗篷开合间隐
约可见他另一只手里抓着的婴儿,同时一手伸向林沁华。
当世无匹的威压再一次笼罩了地面。
化神后期,距离飞升也没有多远,这已经接近了世间生灵凭借肉/体凡胎所能达到的修为极限。
往前三千年往后三年前,能达到这样修为的人都屈指可数。
如果林沁华没有遇到这件事,再过个几百年,或许也能触摸到这一步,但正如黑袍人所说的,对于这世间的化神期而言,她太年轻了。
威压重重碾在她身上。
林沁华吐出一口血,脊背在可怕的重压下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咯吱声。
威压几近碾碎她浑身的骨头。
在这样毫不留情的碾压下,林沁华浑身发着抖,被压得脚都陷入地面三寸。黑袍人嘲讽地笑了一声,打算离开。
“……还给我。”
沙哑破碎的话裹挟在风里,低得谁都没听见,但紧接着——
鸢归剑再一次亮起,剑身淌满了鲜血,再一次划破天穹。
这一剑的决绝,驱动剑的竟然不是灵力,而是主人的鲜血。
剑身带起一条血色残影,擦过剑身的风都好似哀鸣。
在黑袍人右臂划开了一道口子,然后掉落在地,彻底没有动静。
鲜血流淌而出,手臂上的剧痛终于激怒了黑袍人。
“本来还想速战速决,但你实在不知死活。”
他冰冷阴毒的视线落在地上欲言又止还死死盯着他的林沁华身上,轻柔道:“想要你儿子是吧?”
“——我给你。”
在他袖袍下,一箭紫黑射向林沁华。
早就透支的林沁华根本没有躲闪的余地,只能眼睁睁看着这道光没入身体。
她瞳孔怔了一瞬,随即一股剧痛从神魂中升起,好像要把她的灵魂活生生从身体里拽出来似的,林沁华呼出的气都带着血腥味。
她堕入了最深的梦魇之中。
林慕单膝跪在她面前,几次试图搀扶她,可他只是一道虚影,伸出的手直接穿透了她的身体。
林慕怔了半晌,颓然垂下了手。
顾随之别开了眼。
虚空中传来的颤抖。
顾随之满心的酸涩骤然被戒备取代,猝然回头——
就在他们不远处,还有一道虚影悬浮在那里。
白衣黑发,明眸皓齿,如果不是满面泪痕,正抱着头无声惨叫的话,这幅容貌,当真称得起宛如神女降世。
这赫然又是一个林沁华。
这竟然才是真正的林沁华!
虚影并没有看见他们,也没看地上的自己,从始至终都在看着天上的黑衣人,看着他藏在黑袍下的手。
那里抓着她的孩子。
黑衣人摇头讥笑,“不见棺材不落泪。”
随后一展斗篷,很快消失在天空。
半空中的虚影也在跟着变淡,眼看就要消失。
顾随之目光在两个林沁华之间转了一个来回,拉起林慕,把两人和半空中的虚影绑在了一起。
就那一秒钟,虚影消失,紧接着两人也被带走。
眼前再次变亮的时候,出现在眼前的竟然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农家小院。破了半截的栅栏围着几间破屋。
门口躺着一个婴儿。
这是林慕从小长大的那户凡人。
林慕看着刚出生不久的自己,表情陷入了长久的空白。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他脑海里升起。
他缓缓转头,看向身旁的虚影,林沁华早已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她看到的……”林慕嘴唇动了动,好半天才近乎无声地说出两个字,“是我?”
“是……哪一世的我?”
答案显而易见。
林慕缓缓收紧手,手心一片冰凉。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冷过了。
“不一定就是那样,你冷静点。”顾随之是想安慰他的,但紧随而来的场景让他也哑了。
他居然一语成谶。
还真如他所说,林沁华看到的并不是林慕的上一世,或者说,不完全是。
在上一世,李家夫妇虽然知道他不是亲生孩子,但还愿意善待他,给予他一丝半点温情。
但是在这个幻境里什么都没有。
打骂,虐待,饥饿,严寒,奴役……
林慕出生就自带筑基修为,但刚出生的他根本不可能把实力发挥出来,这点修为只能保他不死罢了,等到他能发挥出来,一身根骨早被磋磨废了。
在林慕十二岁那年这家人更是变本加厉。
李家小儿子年纪轻轻就不学好,染上了赌瘾,为了给他们的亲儿子还赌资,李家夫妇试图把林慕卖给一个好色的鳏夫。
林慕终于忍无可忍。
在一个夜晚,他用一根树枝杀了这一家三口和前来“提货”的老鳏夫,连夜潜逃了出去。
再接下来的经历林慕就太熟悉了。
历练、成名、桃花海宴……基本和他前世重合。
只不过,有了手刃养父母这一罪名,墨知晏当众把他揭穿之后,他的名声更是臭不可闻。
这个世界的林慕心更冷更硬,但再冷硬,可以手刃养父母,除掉墨知晏的各路帮手,修为一日千里,也改不了一件事。
林沁华在华羽仙尊手里。
没有强大的外力,他不可能带走沁华夫人。
而这偏偏又这世间最后的、也是唯一仅剩的一点善意,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毫无保留爱他的人。
这种诱惑,对林慕而言,无论哪一世都是致命的。
这本就是一个无解的结。
顾随之早就看过这段记忆了,虽然细节处不同,但大致走向还是一样。
他伸手蒙上林慕的眼睛。
“别看了。”
但其实不看又能怎么样呢?
这段记忆,林慕看过,他看过,但看的最多的,还是林沁华。
这世界上从未有过如此狠辣的毒药,让一个母亲亲眼目睹她的孩子,于人生的千万种可能中,一次次走上最孤独、最绝望的那条绝路。
看着他从出生到被迫离开自己身边。
一次次地目睹他一生受难。
再眼睁睁看着他走向死亡的终点。
周而复始,从无止息。
怪不得疯成这样……
顾随之心下叹息。
怪不得……林沁华那么坚持墨知晏不是她的孩子。怪不得,她只有在看到林慕的时候,才有片刻的安宁。
那是一个母亲从梦魇的深渊中发出的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