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找什么呢?一进来就到处东张西望的?”
源柊梧原本还在小心戒备,硬是被身边的人搞得注意力不集中,不得不开口问了一句。
他一出声⒄⒄[,林慕才想起来身边就有个水灵根,“借点水。”
源柊梧:“你口渴了?”
“不,我……”林慕轻轻一咽,“洗手,刚刚碰了点不该碰的东西。”
源柊梧:“?你还挺讲究。”
他双手一合,浅蓝色的光晕在双掌之间迸发,以他为中心,方圆十丈内的灵力汇聚而来,聚拢成一颗巴掌大的水球。
源柊梧把水球抛给他,林慕拿着就往一边走。
源柊梧看他还特地背过身去,心说怎么的,两个大老爷们儿,洗个手还要背对着我?
林慕从水球里放出水,冲洗在手背上。
但还是没用。
这字跟浸透进皮肤了一样,无论怎么搓洗都不见掉一点色,旁边的皮肤都红了,这一块还清晰得能看出笔锋,仿佛是与生俱来就生长在这里的。
他冲了片刻,只能罢手。
顾随之就笑盈盈看着他折腾,等他停手才慢悠悠道:“没用的,这字里面是真的掺了神血,洗不掉的。”
林慕一只手握着缩小了一圈的水球,另一只还带着水渍的手抹了把脸,半张脸沾湿,就连眼睫都湿漉漉的,就那么单膝蹲在地上。
生气谈不上,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无非就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这一路下来,他简直被弄得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只是道:“前辈,你又来了。”
顾随之撑着脸:“嗯哼?”
林慕低头观察手上的纹路,“这好像不是人族的文字。”
“对啊,这是龙族的,”顾随之心情颇好,“本来想骗你写‘顾随之的伴侣’,但那样的话你整只手都得写满了,别说手背上这一小块,就是手指尖都跑不掉,太多了,就只写了我的名字。”
说着他还有些不满。
“要不是那小子在这,我高低得让你脱了衣服写身上,锁骨啊,胸口啊,腰啊什么的,大腿上也不错,就写腿根那,多好看啊……后腰也行,说起来就烦,反正也找到地方了,要不把他丢出去,咱们重新写过。”
“…………”
这人简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蹬鼻子上脸的技术炉火纯青。
林慕不想理他。
不过……顾随之要是真敢这么说,他也不至于反应不过来。
就是写手上……
算了,写手上就写手上吧,反正衣袖一遮也看不到什么,还有个流苏……
林慕感觉自己在掩耳盗铃。
“喂,你洗完了吗?不就洗个手,你在那蹲了快一盏茶了,小手这么娇嫩吗?”
不远处,源柊梧等不耐烦了,踢了一脚地上的草,扬声叫他。
林慕用灵力蒸干手上的水珠,起身走回去,顺
便把还剩一半的水球扔回给源柊梧。
源柊梧接过水球,散去灵力,水球霎时散开,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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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朝山谷内走去。
为防万一,源柊梧也把自己的武器拿了出来。
他的武器是一支银笛,和他腰间的香囊一样,都是古法炼制的秘银,并不如一般的银质品通透明亮,而是沉淀着一层暗色。
笛子下挂着一朵花,开得极盛,一枝一叶尽态极妍。
正是绫月国的国宝绫月花。
注意到他的视线,源柊梧扬起笛子,纳闷道:“你看什么呢?”
林慕:“这是绫月花?”
“对啊,”源柊梧摸了摸那朵月白色的花,“这是我妹妹送给我的,她……”
再说又得伤感了,他止住话头,看向林慕,狭长的眼眯了眯,从他突如其来的关注中猜到了什么。
“你接任务就是为了绫月花?”
“嗯。”
源柊梧张口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能说出来。
他可以承诺千般好处,万般报酬,出生入死,上刀山下油锅,以此来感谢林慕帮助他寻找鲛人泪。
但这个不行。
除了鲛人泪。
这是妹妹留给他的唯一的东西。
鲛人泪要归于大海,那这朵绫月花将来就是唯一的纪念。
“……你叫什么名字?”
及至此刻,源柊梧才想起来自己还没问过对方的名字。
一开始是因为偏见,后来是没地方用。
但他必须要问清楚。
他得知道以后要找谁报恩。
“林慕。”
林慕率先朝着山谷内走去。
源柊梧低若无闻地喃喃:“林慕……”
这个名字没什么,他从未听过,也没什么特殊的地方,但不知为何,他冥冥中有种感觉,他好像见过这个人。
而那时候他还不叫这个名字。
冰冷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伴随着咸腥粗粝的气息,不像是山谷间自然而然升起的晨岚暮霭,而像是……
“海风。”顾随之道。
林慕没去过海边,但他去过,还住过好一段时间,对这种气息再熟悉不过。
林慕曲指抵开剑鞘,注意着四周的动静。
按照源柊梧的说法,鲛人圣女从出生就被囚禁在绫月国皇宫之中,从未去过大海,为何在她的久眠之地,吹出来的会是海风?
顾随之观察片刻:
“不是真正的海边,这只是一个迷阵,那鲛人圣女从她母亲那里传承过来的记忆倒不错,连这都会,以鲛人圣女的骨血做祭,难怪那些人找了三十年都没找到。”
他借着林慕的眼睛打量四周,不过短短几l息,就找到了破解之法,开始教他破阵。
“这种阵很容易处理的,只要找到阵眼……等等,就是那边,把那块石头毁了。”
长剑出
鞘,林慕运足了灵力,凌厉剑光自半空中一闪而过。
不起眼的灰石连带周围枯黄的杂草一并化为齑粉。
浓雾从地底深处升起,把林慕彻底笼罩。
林慕回头去看,来路已经淹没在了云海之中,放眼望去,只余一片白茫。
他等了一会儿,还是没等到源柊梧跟过来。
林慕朝后走了一步,正想回去找人,一股冰冷的灵力顷刻间化作一道屏障,阻拦在他身前。
顾随之:“不用担心,迷阵已经破了,谁都能进,这里住着的是他亲妹妹,他出不了什么事,往前走。”
林慕这才回过身,望向前方。
大雾漫山,两岸峭壁高耸,山壁上怪松横生,投下黑压压的影子。
一粒石头从山顶滚落,咕噜噜滚到他脚边。
虚空里,一声娇俏的笑声传来。
是一道十足稚嫩的嗓音,能听出年纪非常小,清脆若玉珠落盘。
“啦、啦啦……”
海风里送来空灵稚嫩的歌声。
传说鲛人相貌奇美,无论男女,都有着绝色的容貌,比容貌更诱人的是他们的歌声。
在口口相传的各种传言中,鲛人最爱坐在大海中露出水面的礁石上,一边梳理濡湿浓密的长发,一边唱歌。
他们的歌声就如裹着蜜糖的毒药,随着海风送抵过往行客耳边,让无数人为之倾倒,无数船只因此触礁,葬身大海。
鲛人圣女年纪尚且幼小,歌声没有这样让人神魂颠倒的魅力,更像是在随口哼唱一首熟悉的童谣。
大雾四起,林慕辨别不出歌声来源方向。
忽然,什么东西拉住他袖口,进而拉住他的手,触手冰凉。
林慕低下头,看到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个若隐若现的影子。
是一个小女孩。
不到他腰高,深蓝色长卷发垂地,专注地望着前方。
注意到他的视线,女孩抬头看过来,对着他展颜一笑。
这实在不是一个让人怜爱的笑。
女孩一只眼睛完好如初,蓝色眼眸如大海波涛,中间金色的瞳孔璀璨如落日流金。
另一只空洞洞,黑红的血液沿着白嫩脸颊流下。
“哥哥。”她满是好奇,“你知道我哥哥在哪里吗?”
女孩笑了一下,有些羞涩。
“你身上有他的味道,我好久没有见过他了。”
说着,她凑到林慕袖子边,轻轻嗅了嗅。
是林慕刚刚洗过的那只手。
大概上面还残留着源柊梧灵力的味道,寻常人闻不到,但她却能。
“他在后面。”林慕说,“我带你去见他?”
女孩刚高兴起来,又低下头,捏着自己的衣角,小声说:“可我眼睛不见啦,只有一个眼睛,会吓到他的,哥哥就会不喜欢我了。”
“不会。”
女孩歪了歪头,“你是和他一起来找我
的吗?”
“我们来找鲛人泪,也就是你的眼睛。”
“他终于来找我啦,我等了他好久,他是不是要送我回家了?”
林慕垂眼:“嗯。”
女孩绽开大大的笑脸,牵住他的手,冰凉柔软的小指勾住他的手指。
“那你跟我来吧。”
缠绕在身边的云雾轰然散开。
林慕朝前望去,冰冷华光从宫道尽头传递而来,金石作梁,白玉铺地,大红的宫灯从宫殿深处一路点燃到他身前。
馥郁靡靡的花香在夜色中弥漫。
这是……绫月国皇宫。
……
“可恶!”源柊琉从飞舟上下来,落地先踹了内侍一脚,“都是你这废物打草惊蛇!”
他们跟着玉佩的指引,一队士兵漫山遍野寻找了半天,居然只找到了一堆灰!
玉佩失效,只得先返回皇宫,找国师启动血祭之法,借助血脉追寻源柊梧的踪迹。
源柊琉被迫放了碗血,一整天下来,手腕还是虚软无力的,拿东西都拿不稳,更是把源柊梧恨了个咬牙切齿。
还有据说跟源柊梧一路的那个贱民!
不识抬举,他抛出了橄榄枝,居然还敢站在源柊梧那边。
一个除了修炼狗屁都不会的废物而已!
源柊琉往身后一看,又得意起来。
不过,缺他一个又如何?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两人在前面拼死拼活找地方开路,他跟在后面捡现成,不更舒服吗?
既然已经找到了目的地,他这次出来,自然会做足准备。
源柊琉身后跟着的人换了一批,不再是普通士兵,而是隶属于绫月国的修士。
比起普通宗门培养的修士,修成以后可以自由选择来去,以国家为背景培养出的修士,终生都必须服务于绫月国,无条件服从绫月国皇室的命令。
哪怕指挥他们的人是个七十岁才勉强筑基的废物。
百来位灰袍修士分列山谷两侧,势力最低都有金丹后期。
领头的人一身紫衣,气息如渊如狱,深不可测,竟然是一名合体期的大能。
源柊琉捂住手腕。
即使上了最好的药,但他放出去的可是精血,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在短期内补起来的。
他望着面前明显不同寻常的山谷,狠声下令:
“给我进去搜,务必把鲛人泪找出来!”
……
盏盏宫灯照亮道路,似有若无的香味仿佛某种指引。林慕没闻过这种香味,只觉得有些过于颓靡,像是盛放到极致的花。
身侧的小女孩不知何时消失了。
林慕定了定神,沿着铺了厚厚红毯的宫道朝前走去。
四周漂浮的夜昙香味越发浓郁。
“摇一摇,摇一摇。”
宫殿里,拨浪鼓的清脆声响伴随着男人低声劝哄回荡。
男人笑声低沉愉悦,“快看,你妹妹笑了。”
宫女挑起重重帷幕,道路两侧黄铜灯盏花枝般盈盈俏立。
奢华大殿内,看上去不过三四十岁的男人坐在摇篮边,一袭玄色帝袍,九龙冕旒垂在脸前,挡住半张脸,看不清表情。
从冕旒珠链间隙间依稀可见慈爱的神色。
一手拿着拨浪鼓,逗着摇篮里的婴儿。
在他身侧站着一个少年,长身玉立,是彼时还没满二十岁的源柊梧。
林慕观他的修为,才初初筑基。
而非如今的金丹后期。
筑基从初期到大圆满,再到金丹后期,这中间的路,他走了四十年。
按照如今修仙界的标准来算,六十岁金丹后期,无疑是绝对的天才。
但再天才,一个不满百岁的少年,也无法和整个绫月国王朝相抗衡。
先不提隐藏起来的长老供奉,就连面前的绫月国皇帝都是大乘期。
泰山压顶,不外如是。
少年眼看他伸手去逗摇篮里的小婴儿,眼里闪过些许焦躁和不安,似乎想去阻止,硬生生按捺下来,在男人回头和他交谈时又自如地露出一个笑。
“朕的小女儿真可爱,只可惜她母亲早逝……”
帝王叹息着放下拨浪鼓,一手搭在摇篮边,垂目望着里面的孩子。
切切实实的怜爱,不见一丝虚伪。
“就取名叫钰如何?源柊钰,”帝王保养良好的手背抚过婴儿生长着蓝色鳞片的小脸,手腕上的珠串落下,檀木珠碰撞出轻响,“钰儿是朕的珍宝,绫月国的珍宝。”
听了这话,源柊梧神色间有所触动,望着男人的视线十足复杂。
不满二十的源柊梧大概还会思考一番,猜测父亲是否真能把妹妹当珍宝,但顾随之一听就笑了,“在这玩谐音呢。”
林慕眼睫轻轻一动,明白过来。
“钰……御,”林慕低声念道,“帮他统治鲛人族的珍宝吗?”
“还知道打温情牌,也就骗骗小姑娘了,不过那小子好像从一开始就知道,也对,他母亲都死了,他要是一无所知,也太蠢了。”
帝王只是在这里略微坐了坐,很快起身离开。
出门时,缠着檀木珠串的手一拍源柊梧肩膀,别有深意道:
“朕事忙,这就先走了,你在这多陪陪你妹妹,还有修炼,你既然有天赋,就不可松懈,勤学苦练才对得住你自己。”
源柊梧通体一颤,低头掩饰自己的表情,“是,我明白的。”
“我相信你是个聪明孩子,虽然你母亲出身不好,但你几l个皇兄实在不成器,你是朕天赋最好的儿子,你要知道朕的心意。”
留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帝王的御驾很快便浩浩荡荡消失在宫道尽头。
源柊梧回到摇篮边,站了一会儿,把妹妹伸出被子的小手提起来,收回了被子里,仔仔细细掖好被角。
摇篮里的婴儿天真
稚嫩,有着不知世事的纯洁无垢。
蓝眼睛望着他,咿咿呀呀笑着。
源柊梧闭了闭眼,攥着摇篮的手青筋凸起。
林慕站在他几l步之外,想起另一件事:
“前辈,月妃既然去世了,那她的尸身还在绫月国皇宫吗?”
顾随之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只是陪着他看,闻言想了片刻:
“大概还在吧,只是你找不到了。”
“嗯?”林慕疑惑了下,很快反应过来,一时间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地下窜入体内,沿着脊骨攀爬。
他出了口气,低声重复源柊梧之前说的话:“鲛人一身都是宝物……”
鲛人血可入药,鲛人骨可做武器,鲛人皮可做防具的原料,鲛人油可做长明灯。
点燃后,千年万年不熄……
顾随之:“源柊梧说鲛人泪失窃是救了绫月国皇帝,其实不然,他母亲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他爹能不知道死去的鲛人有毒吗?说不定……”
顾随之看了眼摇篮里的小婴儿:“别说月妃,就是这个,估计也……唔,凶多吉少吧。”
绫月国皇帝不会让圣女的血脉流回鲛人族。
唯一的幸运是他还不知道圣女血脉的传递方式,不然的话,他大可派人下海捕捞个一两只上来,再把死去的圣女血肉喂给他们……
林慕若有所思。
大概是两人在一个躯壳里生活久了,不必开口,就大致能感觉到对方的情绪。
之前也有,但之前是顾随之仗着修为高,神识强,单方面感知林慕的情绪。
现在,林慕意外地发现自己也能感觉到一点他的想法了。
林慕道:“未必,鲛人圣女这样迫切想送鲛人泪回大海,如果绫月国皇帝足够敏感,应该能猜到什么。”
顾随之又开始堆着云雾捏小人,“无所谓,反正我们都得从他手里抢。”
说到这,顾随之突然有了闲心,开玩笑道:
“少年,你掉的是这个金的‘绫月国皇帝的友谊’呢,还是这个银的‘鲛人族的友谊’,还是这个铜的‘少年好友源柊梧的友谊’呢?好好答啊,答不好我就调戏你。”
这都什么时候了?
林慕对他这种一言不合就把话题带到千八百里外的行为习以为常,揉了把脸,瞥到手背上的纹路,又把手放了下去。
“我当然是选……”
林慕话说半句就停了下来。
顾随之充满威胁性地:“嗯?”了一声。
他不在意林慕选鲛人族还是绫月国,只要不是选……
想起那之前看林慕小子的眼神,顾随之冷哼一声,心说林慕要是敢选他,我就把那小子打成……
“选前辈你了。”
林慕远远望着那对兄妹,“绫月国不是前辈带我来的吗?鲛人泪也是,怎么选不都是在选您吗?”
“……”
顾随之痛心疾首:“你下次告白之
前能不能给个提示,怎么能这么措不及防!快去找面镜子,对着再说一遍!”
林慕:“……”
“我没有告白,我只是……”
他袖口下的手指紧握,斟酌着用词,“说真心话。”
“嗯嗯,知道你是真心的,”顾随之一生不知脸皮为何物,把断章取义发挥到极点,“快去快去,要含羞带怯一点的,把我名字带上。”
林慕脚下生根,不为所动,“这里又不是普通世界,您确定我在这里能照镜子吗?”
“你不试怎么知道?”
林慕站得更稳了,“我们先看幻境吧,场景变了。”
时间跳到了八年后。
鲛人圣女八岁了。
如果说虚假的温情也算是温情,别有目的的慈爱也算慈爱。
那她这八年过的还算十分幸福。
可假的终究是假的,无法变成真的,也无法长久。
她的人生在八岁发生了转折。
“呜、呜……”哀哀的哭泣从隆起的被子团下传来。
宫女闻声从外面进来,遇见她蒙着被子在哭,忙拍着她的背柔声劝哄。
被子掀开,露出一张哭红的小脸,小公主生的玉雪可爱,蓝色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抱住宫女的脖子,哭得小身子一抽一抽。
那些眼泪从她眼眶滑落,很快变成一颗颗珍珠,哗啦啦滚落在床上。
宫女哄了半天,她才停下,咬着手指抽噎着说:“我做噩梦了,我梦到了好多血,好多好多,还有……”
还有一个死去的女人。
伴随着她的回忆,四周场景也随之变幻。
华丽的宫殿变为阴暗的地牢,女人无力地瘫倒在地上,长发遮住脸,露出的臂膀白皙如玉,脖子、腰和手腕全都锁着长长的锁链。
手腕粗的锁链一头穿入砖墙,把她牢牢钉死在那一方角落里。
更为奇特地是,女人由腰往下,不是人腿,而是一条长长的鱼尾。
足有半丈长,覆盖着波光粼粼的宝蓝色鳞片,尾端分成两片轻纱般的尾鳍。
她已经死了,但眼睛还睁着。
那双无神的蓝金色眼睛就这样看着恶魔把她一点点分解开来。
鳞片混着血污落了满地。
“呜呜……”小公主对上她空洞的视线,被吓的浑身一抖,再次放声大哭起来。
小公主虚假的幸福终结于八岁。
在这一年,属于鲛人圣女的传承记忆苏醒了。
她一次又一次地梦见地牢,梦见死去的美丽鲛人。
终于有一天,他看清了周围其他人的脸。
她吓得再一次尖叫起来。
站在死去鲛人旁边、指挥着其他人瓜分鲛人的人,是她的父亲。
尊贵的帝王冷眼看鲛人被凌厉的刀片分解来开,转身离去。
玄色帝袍袍角垂落在布满了暗红色血污的地面上。
一步一步,从台阶离开了地牢。
出口处露出半片外界的光景。
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hellip;hellip;
她的寝宫。
地牢就在她住的宫殿
小公主生生被吓出了病。
从小被刻意养的天真的小公主藏不住事?_[(,很快暴露出传承记忆的存在。
帝王加重了对她的控制,就连源柊梧都很难再见到她。
而随着记忆复苏,她也不再如往常乖巧。
她开始反抗,想要逃离皇宫回到大海,最终被囚禁起来。
但她也不愿意屈服。
倔强一如她的母亲,前一任鲛人圣女。
绫月国皇帝无法,只能让源柊梧去看看她,希望用兄妹亲情来感化她。
源柊梧被允许来看她的那天,她挖出了自己的眼睛,让兄长把她的眼睛送回大海。
就在源柊梧抱着妹妹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时,宫门大开。
绫月国皇帝站在大殿门口,内侍和侍卫团团包围在他的左右,深夜里火把点燃了半边天,背着火光,每一张脸都是那么铁青森寒。
仿佛地狱阎罗。
鲛人族的小圣女只活了十个春秋,短短的一生很快放完。
最后的画面,是一片汪洋大海。
她一生从未真正见过海洋,只在来自母亲的记忆中见过这样温柔的存在。
这也是两代鲛人圣女一生所寻。
波涛轰然席卷而来,淹没了林慕,他随着波浪缓缓下降,长发散落开来,悬浮在海水中间,被温暖柔软的海水簇拥着。
这里是幻境,海水并没有限制他的呼吸。
鲛人圣女的身影又出现在他身旁,双腿化作短短的鱼尾,和她母亲的尾巴一样,布满了宝蓝色的鳞片,绕着他游了一圈。
“哥哥,”她捧着小脸“蹲”在他身边,鱼尾蜷缩着,说,“你能送我回家吗?”
“我想回家。”
林慕摸了摸她的头发,“好。”
鲛人圣女立刻甜甜地笑了,小脸都焕发了光彩。
笑着笑着,眼里突然有了泪。
没有像八岁那年抱着宫女哭得声嘶力竭,只是恬静地笑着,一滴眼泪从眼眶中滑落。
又一颗。
两滴泪并列悬浮在林慕面前。
透明的泪水渐渐变成乳白色,圆润光泽,俨然是两颗真正的鲛人泪。
“送给你,”她把两颗珍珠往前一推,双手背在身后,只有一尺来长的短鱼尾轻轻一拨,她往后退去,“你一颗,哥哥一颗。”
她站在不远处,小短手招了招:
“再见啦,哥哥。”
她的话音刚刚落下。
咔擦——
一道闪电从云层中落下,贯穿天地,大海狂涛怒卷,海水黑如墨汁,仿佛在为死去的鲛人圣女哭泣。
林慕闭了下眼,随着波涛起起伏伏,等再停下来时,
鲛人圣女已经不见了。
林慕看着她离开的方向,过了一会儿,才收回视线。
顾随之闲闲道:“她尾巴好短啊,看起来跟秃的一样,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小的鲛人,那些大的可凶了,一言不合就跟我动手。”
“嗯,很可爱。”林慕摊开手,目光落在手心。
顾随之也看到了林慕手里握着的两颗珍珠:
“就是惨兮兮的,这东西你收着吧,鲛人圣女,效用应该更好,她要是还活着就好了。”
林慕把一直提在手里的剑收回剑鞘,“如果她不是有那样一个父亲……”
“父亲……”顾随之哼笑一声,“你管这种东西叫‘父亲’?”
提起这两个字,他的话音里没有半点善意,反而满是讥诮。
林慕忽然想起,顾随之也曾经说过,他是个孤儿。
无父无母。
这算什么?
林慕无声地笑了一下,常年自然下垂的唇角刚扬起一点弧度就落下。
这里一共三个人,三个人都凑不出一对父母,唯一还算得上亲人的……
想起母亲,林慕心里叹息一声。
他已经拿到了神血,可母亲身上的毒不是那么好处理的,也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
只要他不回去,墨知晏没有冒着风险对母亲下手的必要。
他必须有足够的实力,才能够把她从那里接出来,彻底远离……
可说的容易,做起来何其难。
他经过从前的事,再也升不起和他们相认的念头,也必不可能再和华羽仙尊、棠溪聿风之类的人相亲相爱,亲如一家。
但沁华夫人是不知道这些的。
在她心里,丈夫宽厚温和,从来都是温柔耐心,哪怕她病情如此,也待她一如从前。
棠溪聿风这个弟子也是温柔顺从的性子,谦良恭谨,对她恭恭敬敬,没有一点忤逆。
她会愿意跟他离开吗?
“在想什么?”
“想……”林慕说,“前辈也没有家人吗?”
出乎意料的是,顾随之没有一口否认,而是沉思片刻,才说:“准确来说不是,我只是没有父母。”
“嗯?”
什么叫只是没有父母?
“我还有个,嗯……姐姐,不过我们很多年没见过了,上次听说她,还是她和道侣的结契大典,后来我就不太了解了,没让人关注,应该过的还不错。”
顾随之说的轻松。
“她……”林慕想说顾随之后来……这么大的事,他姐姐不知道吗?
还是说……
顾随之说:“我们不是一个母亲生的,关系也一般,也不怎么往来,准确来说,我十岁那年离开人族之后,我们就没见过面了,只是相比较其他的人而言,她勉强算是我唯一的亲人,不过我现在都死了,也就不提这些了。”
原来是这样啊。
林慕明白了。
“前辈,你的父母是已经去世了吗?”
按理来说是不该问这种问题的,太失礼了,很容易掀人伤疤,但林慕还是问了。
他下意识地觉得……顾随之并不介意告诉他这些。
顾随之哼笑一声,“没有啊,他们活的挺好的,哦不,好像死了一个,另一个半死不活。”
那就是之前还活着……
至于为什么只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算亲人……
林慕不是不知机的人,有些话题,点到为止就好了,不需要继续问下去。
顾随之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脸色变化,比起脸色,更直观的是识海内这些云雾。
林慕每次觉得自己掩饰的挺好,但识海里早就翻江倒海了。
他道:“怎么,这就开始查我家里情况了?放心,我家里几l乎都死光了,活着的也不需要理会。”
“……”林慕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本以为,顾随之起了这个话头,就不会轻易放过他,但意外的是他这次难得没有揪着这一点不放,也没有追问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父母之事,本就是随缘,”顾随之说,“有缘分的人,成为一家人,没缘分的,也就这样吧。”
林慕还是第一次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话。
说难过也说不上,伤感更没多少,甚至还带着几l分笑意,跟平时说话时的声音没什么不同,但就是无端的……
让人感到悲凉。
那是源自血脉深处的悲意。
林慕靠在秘境废墟上,仰望着头顶。
银河横贯天穹,夜空乌云遮月,隔着波涛起伏的海水,一切都显得模糊而朦胧,这是鲛人圣女一生从未抵达过的故乡。
“前辈,你还有我。”
少年清润微哑的嗓音飘散在识海中。
流苏沿着手腕滑落在地,他垂落在地的手翻过来,握住系带上挂着的那枚小小铜铃。
镂空的花纹有些硌手,但他就像没感觉到一样,缓缓收拢手指。
把那枚铜铃握在手心中。
血肉契合纹路,冰冷芬芳浸入骨骼。
那是一个下意识保护的动作。
他说:“我会陪着你的,等我再变强一点,等我做完这些事,我们就去找办法复活你,我……”
——“前辈,你还有我。”
——“我会陪着你,等我……”
林慕的话音猝然消失。
识海中,顾随之藏在云雾中的手不知何时在地上画出一个阵法。
此时,闪烁着浅金色光晕的阵法中,正一遍遍重复回响他的话。
——“前辈,你还有我。”
——“我会陪着你,等我……”
——“你还有我……”
顾随之抬头,好整以暇:“嗯?怎么不说了?刚才说的多好听,这次我有准备了,继续说,我爱听。”
林慕一点点攥紧拳头,满心的情绪散的一干二净,只剩下……
“顾随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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