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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小寒(三)
    小寒(三)

    天色晦暗, 雨絲斜飛,沙沙作響,陸雨梧站在階上, 隔着人牆, 他與玉海棠相視。

    “山主此時來訪,想必是有要緊事。”

    陸雨梧眼底神情深邃。

    玉海棠身裹煙雨,看着他,一瞬不瞬:“如果殺了你也算是一件要緊事的話。”

    正是此時,興伯不知從哪兒竄出來, 将陸雨梧護在身後,一雙銳利的眸子與玉海棠一接,玉海棠彎眉微挑,她發現這陸府當中還真是藏龍卧虎,這把老骨頭看似顫顫巍巍, 卻是個實打實的練家子,深不可測。

    陸雨梧拍了拍興伯的手, 随即繞過他, 擡首與玉海棠相視的剎那,他步入雨幕,細長的雨絲輕擦而來, 拂過他肩頭與衣擺, 一副身骨如被雨露洗淨的松柏,從容而沉靜地立于天地此間:“我若該死, 此時應當已經死在江州。”

    玉海棠冷冷地睨他:“你若真的死在江州,我會很高興。”

    “今日之前, 我與山主從不相識,更不曾有過交集, ”隔着人牆,陸雨梧聲音淡淡,“我不明白山主為何如此咄咄逼人,思來想去,似乎只有陳家這一個由頭。”

    “陳宗賢?”

    玉海棠嗤笑一聲,“他算個什麽東西?”

    “那就是因為她了。”

    陸雨梧眸光沉沉,一字一頓。

    這個“她”是誰,玉海棠擡起眼來看向他,心照不宣,她睃了一眼檐上檐下,明裏暗裏多少侍者,幽幽道:“你若真的好奇,便讓他們都退下。”

    陸雨梧與她相視,片刻:“青山,你們下去。”

    “公子!”

    “公子!”

    陸青山與陸骧同時開口。

    “下去。”

    陸雨梧聲音泛冷。

    陸青山與陸骧面面相觑,沒有辦法,只得揮退衆人,自己也退出院外去,唯有興伯還在階上,陸雨梧回頭對他道:“興伯,她若要殺我,也不該在陸府。”

    興伯沉默了片刻,還是出去了。

    這間院子一時間靜谧下來,玉海棠看着不遠處的少年:“你挺有膽氣,陸府算什麽?只要我想,照樣殺你。”

    “我知道,但就算你今日不來找我,我也一定會去找你。”

    這一瞬,玉海棠從他看似平靜的言辭底下覺察出一分銳意,她的神情沉下去,片刻,她卻忽然笑了:“你果然什麽都知道了。”

    “舒敖告訴你的?”

    她聲音陰冷。

    “與苗阿叔無關。”

    陸雨梧迎着她不善的目光:“七年,我一直記得她的模樣,我以為只要我還記得她,就一定可以找得到她,可是我沒有料到,原來這世上還有一些手段足以将我記憶裏的人變成另外一副模樣……她把什麽都忘了,不記得自己曾經是誰,甚至,她還在不斷地遺忘。”

    “可你以為,這樣就算作是将她變成另外一個人了嗎?”

    “住口!”

    玉海棠厲聲,她陰寒的雙眼盯住這個少年,縱是她再不願承認大醫烏布舜所說的每一個字,這少年也的确從陌生的皮囊之下,窺見了那副故舊神魂。

    哪怕沒有人告訴他所謂真相。

    他也依舊找到了她。

    “我最恨你們這些道貌岸然之輩。”

    玉海棠冷冷地笑,“找到她,你要做什麽呢?不讓她做細柳,難道去做周盈時嗎?七年前她若不随父斬首,便該充入教坊司,怎麽?你想昭告天下,讓她投身教坊司中,任人欺辱才好?”

    “我答應過周世叔,我要保護她。”

    陸雨梧沉聲,“什麽教坊司,什麽斬首,我從來就不信周世叔有罪!”

    “你不信?”

    玉海棠看着這少年一雙清澈見底的眸子,她近乎殘忍道,“誰在乎?你們陸家當年有誰為周昀求過情?你祖父求過嗎?你那位父親與周昀不是好友嗎?他可曾在金銮殿上為周昀喊過一聲冤?”

    “你們陸家人是眼睜睜看着周家一十三口人去死的。”

    玉海棠欣賞着因自己這一番錐心刺骨的話而神情碎裂的這個少年:“你祖父陸證身為首輔沉默了整整七年,整個朝廷沒有一個人為周家翻案,你一個官身都沒有的人,你憑什麽?”

    陸雨梧雙手在袖間蜷握起來,青筋分縷鼓起。

    “若你可以保護得好她,”

    玉海棠眼底微末的情緒閃動,“我與平野也不會給她用蟬蛻。”

    陸雨梧再度聽見這個名字,他像是被刺了一下,一雙眼緊緊地盯住玉海棠,啞聲:“蟬蛻……到底是什麽?”

    “你真的想知道嗎?”

    玉海棠笑了。

    忽然之間,她一擡手,白練順勢飛出纏住那少年的腰身,她挽起白練,雙足一躍,帶着少年掠上檐瓦。

    庭內松風動,院外興伯與陸青山幾乎是同時往檐上一望,興伯一改平日裏松松垮垮老骨頭樣,飛快掠上檐追去。

    陸青山與陸骧領着一幹侍者緊随其後。

    下雨的早晨,槐花巷裏靜悄悄的,檐上雨露纏綿,雪花正在院中竹編棚中煎藥,她拿着一把蒲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扇着爐火。

    忽的,檐瓦傳來輕微的響動,雪花一瞬站起身,只見煙雨蒙蒙中,一女子如神女降世般輕盈地落來院中,她白練如雲輕飄飄帶下來一個銀灰衣袍的少年。

    那少年雙足落地,擡起一張被雨露沾濕的臉,雪花一下扔了扇子:“陸公子?”

    這時檐上步履碎如疾雨,興伯與陸青山二人率先落地,陸骧與一衆侍者很快飛身而來,這一間小小的院子,頓時顯得更加逼仄起來。

    舒敖挑聽見動靜跑出來,他一擡頭最先看清那才分別不久的少年,再看向那鬓邊一朵群青海棠的女子:“嫂嫂,你這是做什麽?”

    玉海棠只看一眼他,随即擡手用力一拽白練,拉着陸雨梧幾步入了門內,興伯等人立即上階,那道門卻“砰”的一聲合上。

    “你們若敢進來,我就殺了他。”

    玉海棠的聲音隔門落來。

    “興伯……”

    陸骧不由喚了聲。

    興伯面上神情凝重,卻擡手止住陸骧的話音。

    舒敖沒搞清楚狀況,撓了撓頭,拍門:“哎,嫂嫂!你怎麽把我也關外面了!”

    沒人理他,玉海棠一進去便手挽白練将陸雨梧往前一推,推到靠牆那張竹床前,陸雨梧一手及時撐住床沿,纏住他腰身的白練驟然收回,又成了玉海棠臂彎的披帛。

    滿屋苦澀的藥香,陸雨梧擡眸方才看清床上女子的臉,一只手便壓下他的肩骨,迫使他離她更近:“你不是想知道什麽是蟬蛻嗎?”

    玉海棠嗓音透着陰寒。

    陸雨梧肩骨的傷處被牽連撕裂,痛得他額角青筋微鼓,細柳的臉近在咫尺,他清晰地看見她頰側青紫的脈絡時濃時淡,蔓延至她頸側,仿佛有個什麽東西正在那一層蒼白單薄的皮膚之下瘋狂鼓動。

    “看見了嗎?它就在這裏。”

    玉海棠在他身後冷冷道。

    大醫烏布舜站起身:“芷絮……”

    玉海棠卻并未理會烏布舜,她手上用力,迫使陸雨梧去看細柳的手臂,她的衣袖此刻都挽了起來,烏布舜給她用了紫杉木削成的細刺,紮在她手臂青紫的脈絡中間,浸出來發黑的血。

    “蟬蛻每發作一次,她渾身筋骨都要碎裂一回,就好像她此刻的這雙手,非但握不住刀劍,連動一下手指都難。”

    玉海棠說着,伸手摘下一根紫杉木刺,發黑的血珠冒出來,順着她的手臂流淌到她指尖,她的手已經腫脹不堪,無聲應證着玉海棠的斷筋斷骨之說。

    “怎麽會……這樣?”

    陸雨梧聲音幾乎發顫,猛然轉過臉去,他緊緊盯住烏布舜:“路上還好好的,一個時辰前她還沒有這樣……”

    烏布舜嘆了口氣:“我讓叔敖帶去的藥雖可以壓制一二,但也就是這一兩日的工夫了,蟬蛻之所以有其名,全因其生的特性,正如蟬立夏生,白露死,夏盡之時通常為蟬蛻的一大劫。”

    “但與蟬不同的是,它是每隔三春三夏才會有此一劫,若它能度過劫難,便如蟬蛻舊殼,再獲新生,它有極強的求生意志,所以一到春天,它就會因懼怕夏的來臨而狂躁不安,提醒宿主要捱過筋骨重塑的劫難,但一旦它察覺宿主氣弱難支,它就會瘋狂報複,啃噬宿主心脈,與她同歸于盡。”

    這就是蟬蛻。

    依附人的血脈而生,卻輕蔑于人的意志,不肯輕易與人和平相處,它為了自己的生,時刻折磨着人的一副軀殼神魂,若這個人哪怕有一刻松懈示弱,它就會瘋狂地發洩自己的t憤怒,玉石俱焚。

    人從來不是它的宿主,它才是控制着那個人生與死的主宰。

    “七年前,她已經十歲了,她已經過了習武的最佳年齡,即便有好的根骨,習武也要空耗個十幾春秋才能有所成。”

    玉海棠近乎冷漠地看着細柳腫脹的手臂:“可是那實在太慢了,蟬蛻弄碎她的筋骨,不但可以彌補年紀的缺憾,還可以讓她做到比常人習武更快。”

    她說着,忽然發覺指間溫熱濡濕,低眼,只見少年肩骨浸出血來,她神情有一瞬細微的閃爍,不過片刻,她面無表情地松開手,再看向細柳那張清癯的臉:“看到她耳下那道半寸長的疤了嗎?那也是蟬蛻留下來的,蟬蛻可不止會重塑她的筋骨,它還會慢慢地改變她的長相,從七年前到現在,剛好夠她變成一副誰也認不出的模樣。”

    陸雨梧耳畔轟鳴,他仿佛被人攫住呼吸,怎麽也喘不出胸口那股沉悶的濁氣,他随着玉海棠的一字一句不由地去看竹床上女子的臉,不知何時,她眉心當中竟然出現一道鋒利的血線,悄無聲息地将她原本清冷的眉眼多添一分詭秘的豔麗之色。

    那是一種陌生的豔麗。

    陸雨梧胸口的濁氣猶如巨石一般狠狠擠壓着他的心肺,他撐在床沿的手指節泛白,喉間腥甜上湧,他側過身,猛地吐出一口血來。

    “陸公子!”

    烏布舜立即上前去抓住他的手,扣住他的脈門。

    胸口并沒有因為這一口血吐出來而好受許多,又開始變得空洞,嚴寒風霜往裏胡亂地灌,陸雨梧一呼一吸都是疼的:“為什麽?”

    他一把揮開烏布舜的手,目光沉沉,盯住玉海棠,他幾乎是從齒縫裏擠出聲音:“你為什麽要給她用蟬蛻?”

    “若這世上沒有蟬蛻,她絕活不到現在!”

    玉海棠看着竹床上像是被拆了骨頭的木偶人一般的女子,她看似平靜地注視着細柳眉心的血線,下颌卻緊繃了一下:“我費盡心機好不容易将她變成另外一個和周家毫不相幹的人,可你卻不依不饒,一定要找到一個活生生的周盈時,可是你找到她又能怎麽樣呢?你以為将她藏起來,又或是改名換姓便能安穩一生嗎?”

    玉海棠笑了一聲,像是在嘲諷他的年少天真:“陸雨梧,你以為這天下很大嗎?什麽天涯海角又是這頭頂耀日照不盡的?哪怕是深淵,亦有零星光隙,你對她的念念不忘,非是善意,而是殺她的利刃。”

    頭頂耀日。

    深淵光隙。

    陸雨梧渾身一震,外面明明沒有滾滾雷電,也沒有朔風吹卷,可他卻覺得自己耳中轟鳴難止,耳膜生疼。

    他好像猛然從玉海棠別有深意的這番話中窺見了深淵一角。

    玉海棠看着他,殘忍道:“你還不如像你父親一樣袖手旁觀的好,你根本幫不了她任何,你想認她,只會害她。”

    玉海棠拂袖轉身,那道門一開一合,而後房中寂寂,隐約可聞外面雨露沙沙作響。

    陸雨梧渾身筋骨冷透,他怔怔地望着竹床上昏睡的女子,她在渾噩中亦不曾松開眉頭,沒有人可以馴服蟬蛻,它依附在她的血脈裏作亂,毀掉她的記憶,折磨她的軀體。

    她的雙臂都腫了,那雙腳也是。

    陸雨梧不敢碰她,他在恍惚中不斷回憶玉海棠的每一句話,看着她的臉,她是盈時,也是細柳,他眼睑憋紅。

    大醫烏布舜在旁,他慈藹的眉目浮出一分不忍:“孩子,她只是手腳的筋骨出了問題,如今還沒有到蟬蛻應劫的時候,我用了些苗地的辦法暫時壓制下來,今夜撐過去,她手腳就會好的。”

    說着,他又嘆了口氣:“你也不要怨山主,若這個女娃娃能作為周盈時活下去,她也絕不會用蟬蛻将其變成如今的細柳。”

    “哪裏只是細柳丢了自己原本的名字呢?”

    窗外細雨沙沙,烏布舜看着陸雨梧道:“是人都有自己的來處,紫鱗山主玉海棠也不是她的本名,她原姓程,名芷絮。”

    陸雨梧猛地側過臉,盯住他。

    屋中挖的一個淺坑裏火堆已經快燒盡了,釣鈎上的茶壺搖搖晃晃,大醫烏布舜站在一片晦暗的陰影裏:“聽說,周昀周大人那位早逝的夫人也姓程。”

    火星子噼啪幾聲。

    陸雨梧心頭一震,周世叔的夫人早逝,他雖從未見過其人,但茏園裏的那棵山枇杷樹卻清晰地刻着一個人的名字——

    程氏,芷柳。

    半開的窗外風雨如晦,陸雨梧近乎遲緩地擡頭,吹來的寒風迎面刺骨,他望向那片凄風冷雨,有生之年,他頭一次心中生出一種巨大的無力感。

    哪怕今日陰雨,天光亦織如密網朝他壓來。

    壓得他喘不過氣。

    太陽底下,人如塵埃,他亦只是其中一粒,回過頭,竹床上的女子一雙手臂被紫杉木刺紮出點點血痕,他還記得江州山野,衰草掩蓋的山洞。

    那天,她蜷縮在他的懷裏,渾噩地說:“我要活,不要死。”

    陸雨梧用衣袖邊緣輕輕擦拭她紅腫的手,她像是有些微弱的知覺,指節動了動,本能地追逐他手掌的暖,想要蜷握他的手指。

    他不敢回握,怕她疼。

    卻輕輕貼着她的手,給她所有。

    他想讓她活,不要死,也不要痛。

    “讀書以明志,可什麽是志?無論是令天下百姓豐衣足食的遠志,還是令親朋摯愛安生的夙願,若無外力強權,也不過只是一個庸碌書生爛在肚子裏的空文。”

    他想起盈時失蹤的那一年,老師鄭鹜在京郊與他辭別,老師拍了拍尚還年幼的他的肩:“秋融,無論是為了什麽,一個人若只有一顆光明的內心是不夠的,這世上多的是知理而不肯就理的人,你要往上走,一旦風雲際會,你便長大了,再不必以我,以你祖父為蔭蔽,而你,自可為人之蔭蔽。”

    樸樕成蔭,則為人蔽。

    陸雨梧垂眸,久久地看着她紅腫的手指,瘦削的臉龐。

    春雨連綿,聲勢漸盛。

    “盼圓圓,”

    他回過頭,窗外風雨晦冥,細密如織,冷清天光映照他眼底堅毅,他的聲音微不可聞,“以我為蔽,風雨不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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