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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冬至(九)
    冬至(九)

    尖銳短促的竹哨聲隐約穿透沉悶的雷聲, 等在山道上的造船堂一幹人立即朝蝗神廟奔去,三方人馬短兵相接,被油布裹着的箱子摔落, 裏面的書畫散落在泥濘的雨地, 那管家陳添德連忙喊:“快撿起來!不能沾水!不能沾水啊!”

    局勢亂得不行,有些個聽他話去撿的,一俯身就被造船堂的人偷襲後背,鮮血噴濺在濕漉漉的字畫上。

    那陳添德跑進廟裏一看,夫人與婢女都不省人事, 他不由大喚了聲:“夫人!”

    方才披蓑衣掠雨上階的那魁梧男人幾步進去,擡起一張臉來,一條形似蜈蚣的刀疤幾乎貫穿他的左臉,他鷹隼似的眸子盯住那一道破窗,他立即招手喚來數人, 跳窗而去。

    風雨潇潇,細柳拉着陸雨梧自荒神廟背後的陡峭山坡一路往上, 上面是一條狹窄的山徑, 他們還沒上去,細柳便敏銳地聽見一些聲音,她猛地擡首, 只見一行人冒雨疾奔而來, 為首之人正是造船堂主柏憐青。

    “左護法!”

    柏憐青一見她便立即道:“快!從這邊離開!”

    她伸手抓住細柳的手臂将她往山徑上帶,陸雨梧也随之往上, 卻是此時,昏黑的林子裏卻有一只手驟然抓住他的肩往後猛地一掼, 猝不及防,陸雨梧松開了細柳的手。

    這一剎, 細柳回頭,抖落鬥笠邊緣水珠一串,閃電乍現,短暫照亮那少年一張臉,他後仰下去,昏黑将要吞噬他整個人,她瞬間用力掙脫柏憐青的手,抽刀之際,刀柄重擊柏憐青還欲來抓她的手,迅速回過身,幾步下去,一把抓住少年的手。

    頃刻之間,陸雨梧穩住身形,他回頭之際,只見一道影子就在他身後,而那人手中的一把刀雪亮,刀鋒幾乎就貼在他的後背。

    再轉過臉,細柳鬥笠邊緣的水珠砸來他的臉上,她的手穩穩地攥着他,她雙足借着樹幹一躍,将他帶去山徑之上。

    細柳一雙冷冽的眼四下一睃,山徑左右皆被重重的人影包裹,她将陸雨梧護到身後,盯住一人:“柏憐青,你想做什麽?”

    柏憐青戴着鬥笠,底下那一張臉龐素淨,褪去了她在煙紅樓中那樣媚眼如絲的妝扮,竟然頗有幾分英氣。

    柏憐青手疼得冷汗直冒,她駭然道:“想不到左護法即便被封了內力,武功也還是這麽厲害。”

    她忍不住吹了吹手,還是疼,纖纖玉手抖個不停,勉強在懷裏掏出來一枚竹哨一吹,山坡底下蝗神廟前造船堂衆人聞聲,立即轉身撤退,不再糾纏。

    只聽柏憐青這一句話,細柳便立即察覺到,玉海棠竟然還是避開了她的帆子,遞了消息來江州。

    否則她內力被封一事,柏憐青不該知道。

    除非是山主親口交代。

    “左護法,非是憐青造次,”

    柏憐青朝細柳俯身作揖,随即一雙眼倏爾看向細柳身邊的那位年輕公子,“而是山主有令,妾——不敢違抗。”

    她雖未明說,但此刻陸雨梧分明透過她的雙眼感受到了那股殺意。

    陸雨梧看向山坡底下遠處的蝗神廟,影密如蟻,他們正朝這邊奔來。

    忽然間,陸雨梧視線一低,借着天邊閃爍的飛火,他看向細柳握着他的那只左手,他分明感覺到她的手在細微的發顫。

    因為方才那一拽,那根銀針像是要紮透她的骨肉,細柳忍住左肩尖銳的疼痛,她右手揚刀指向柏憐青,冷冷道:“讓開。”

    “左護法……”

    柏憐青才張口,那形如柳葉般的短刀襲來,她心下一凜,匆忙後躲,刀鋒堪堪擦過她的脖頸。

    細柳趁此機會,拉着陸雨梧借着山徑旁的石壁一躍,飛身踩踏衆人肩背數步,穩穩落地之際,造船堂中人欲撲上前去,卻又始終顧忌着細柳,不敢真的動手。

    細柳盯住人群之中的柏憐青:“你我皆為同門,我不想殺你,違抗山主的是我而非你們,後果我一力承擔。”

    陸雨梧看向她,鬥笠之下,她下颌蒼白。

    “公子!”

    山徑盡頭,濃雨裏傳來一道這樣一道聲音,陸雨梧擡首望去,只見陸骧帶着一衆侍者趕來,将他與細柳圍護中間。

    “細柳,你本是紫鱗山中人,我不能陷你于兩難。”

    陸雨梧立即松開她的手,說道。

    細柳沒有看他:“我今日若不救你,便只能殺你,沒有第三條路。”

    若她今日選擇袖手旁觀,紫鱗山也絕不會因此而饒恕她。

    她攥住陸雨梧的手腕施展輕功飛身掠去,陸骧等人連忙緊随其後,這一刻,蝗神廟底下所有人都順着山坡摸了上來。

    柏憐青看着他們黑壓壓的一群人朝細柳與陸雨梧的方向去,身邊一個帆子道:“堂主,怎麽辦?”

    “跟上去!”

    柏憐青抽出來一柄劍,“山主還有一道手令,絕不能讓陳家的人傷了左護法!”

    雨水砸着人的臉頰,細柳帶着陸雨梧落在一片平地之上,如瀑的雨聲中交織着尖銳的竹哨,她回過頭,天邊飛火流光,造船堂中人堪堪截住陳家衆人。

    那柏憐青疾奔而來:“左護法!您聽妾一句勸吧,甭管是什麽表弟還是情郎的,都不比自己重要!我們不敢違抗山主,山主亦不能違抗陳閣老啊!”

    細柳面無表情地招來隐在暗處的帆子,可自己人打自己人,大家多少都有點遲疑,她敏銳地察覺到一行黑衣人掠枝而來,擡手揚刀橫劈一道,一人從枝頭落下來,腹部一道血痕,他在泥地裏打了個滾,其他人紛紛下枝襲向細柳。

    “保護左護法!”

    柏憐青倒吸一口涼氣,爆發一聲尖叫,她率先持劍上去擋開一人,造船堂中數人一擁而上,與那些黑衣人打作一團。

    細柳見自己故意漏招果然引得柏憐青等人上來對陣,她心中一分異樣疊起,卻無心多想,趁此時機帶着陸雨梧飛身而去。

    陸骧等人跟上去,那些刀光劍影都淹沒在暴雨聲中,停在一處河灘上,陸雨梧回身問陸骧:“孟桐呢?”

    他離城之時,令陸骧派人去捉那孟桐,以防他真的去請手握兵權的什麽人物過來将百姓污為反賊屠殺幹淨。

    “還在官道上!”

    陸骧一拍腦袋,險些忘了這麽個人。

    那孟桐也算是一個重要的人證,必須帶回京去。

    正是此時,十幾名黑衣人踏雨而來,陸骧一見t他們,不由罵了聲:“狗皮膏藥嗎?怎麽都甩不掉的!”

    陸雨梧沉聲道:“這些人是沖着我來的,你們帶着孟桐先走,一定要将他帶回京去。”

    陸骧臉色一變:“不可,我怎麽能讓公子您……”

    “放心,”

    細柳看向陸雨梧,“我與你一道。”

    陸雨梧對陸骧道:“還不快去?”

    陸骧沒有辦法,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對細柳道:“細柳姑娘,公子就交托給您了!”

    這一刻,細柳拉住陸雨梧轉身奔向濃雨深處,雖有電閃流光閃爍照夜,但如傾的暴雨卻砸得人眼睫低沉,令人看不太真切前路。

    細柳只循着一個方向去,雨水濕透衣衫,滿身水澤壓得人步履更沉,她在這片昏黑雨幕中,緊緊牽着一個人的手,一刻未松。

    忽然間,她步履一頓。

    陸雨梧随之停步,見她猛然擡首,他仰面只見雷電的光影照見一道身影四平八穩地落在林梢之上。

    那是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又幹又脆的樹梢有點承受不住他的體重,發出一道脆響,那人一下旋身落到另一半結實的樹幹上。

    飛火閃爍,他那一雙兇悍的眼睛盯住底下那女子腰間凜凜泛光的雙刀:“細柳刀。”

    他腳一踏樹幹,飛身落來雨地,手中長刀抵在護腕上,雙腿擺開陣勢,眯起來眼睛:“今日有幸,姑娘,在下費愚,特來領教你的刀。”

    他嗓音渾厚,裹滿森寒殺意。

    細柳聽過他的名字,一個陳宗賢用錢籠絡的江湖屠夫,本不算受陳宗賢信任,而如今陳宗賢卻偏偏派了費愚來。

    很顯然,陳宗賢是發現了陸雨梧在江州掀他的老底,心中懷疑她與陸雨梧之間的關系,所以才急忙派了此人來平事。

    這時費愚幾步上前,手中長刀劈向細柳,細柳當即一把推開陸雨梧,右手持刀往上一抵,刀口相接,發出刺耳的聲音。

    霸道的內勁襲來,細柳虎口一震,她側身後退幾步,那費愚卻立即刀鋒一轉,斜劈一道,細柳一個後仰,刀鋒擦落她的鬥笠,頃刻被費愚一刀劈成兩半。

    細柳烏發之間銀葉流蘇被雨水沖刷得發亮,她憑借膂力迅速仰身一側,手中雙刀逼近費愚,費愚一驚,立即收刀回來往下盤一格。

    兩人連過數招,費愚一個騰躍,灌注內勁的長刀劈開雨露銳不可當地襲向細柳的面門,她以單刀相抵,卻為刀口內勁所震,手中刀背頃刻被費愚狠力抵上她的左肩。

    銀針在肩骨中幾乎要紮透她的血肉,細柳痛得下颌緊繃,她咬着牙一個後仰往下,一手撐住地面的瞬間,旋身一刀劃向費愚的腰部。

    她的身法實在太快,費愚吃痛的瞬間,她已飛身落去數步開外,費愚摸了一把腰間的血口子,滿掌的血液很快被雨水沖淡,他擡起頭來盯住那個清瘦的女子,一雙眼中多了暴戾之色,他的目光掠過她手中的刀,竟有十分的饞:“果然是好刀,可是姑娘,你的內力呢?我承認你足夠快,比我見過的任何人的刀法都快,可光靠身法功夫,遇上我,你也只有死路一條了!”

    他口中殺意更甚。

    此時他那雙眼睛已經不再注意他今晚最主要的目标——陸雨梧了,他滿眼的殺意都凝聚在細柳身上,他一定要先殺了她。

    他聚起內勁,手中長刀在雨中一轉,氣勢洶洶地幾步朝細柳殺去,他挨了細柳一刀便好似更被激發出來狠勁,每一招都灌足了力氣,專攻細柳的弱處——左肩。

    細柳雖能接上招式,卻受困于左臂的氣力不夠而被費愚逼得一退再退,她雙足踩在樹幹上借力攻向費愚下盤,費愚卻倏爾刀鋒往下擦着她的刀刃斜刺向她脖頸。

    “細柳!”

    陸雨梧只見這一幕,他瞳孔微縮。

    細柳迅速側身,卻被他內勁一震,虎口一麻的當口,他一掌打來她胸口,她一瞬被震出去幾丈開外。

    細柳一膝抵入泥水裏,吐出一口血來。

    那費愚不肯放過這個絕好的時機,當即一揮長刀,快步朝她殺去,千鈞一發,細柳顫得厲害的手還沒能握起來刀,一道身影忽然将她推到一旁。

    刃入血肉的悶聲被淹沒在雨聲當中。

    細柳看見那刀鋒穿透了一個人的肩胛骨,雨水沖刷着殷紅的血,他肩頭幾乎被血濡濕。

    她怔怔地望着他挺拔的背影。

    陸雨梧一手穩穩握住刀刃,頸側的青筋分縷鼓起,鮮血濡濕他的衣料,他握刀的手浸滿了血,順着他的腕骨滴落。

    他那一雙黑沉沉的眸子擡起來:“滾開。”

    費愚着實一愣,血刃當前,這少年非但不見絲毫懼意,那雙眼中反而有一種迫人的寒意,他竟然握着費愚的刀,一寸寸撤出刀鋒。

    血珠如簇。

    正是此時,數名黑衣人潛行而來,卻又在不遠處忽然被緊黏着過來的造船堂中人強行截住。

    那堂主柏憐青一邊奔來,一邊喊:“左護法!天底下那麽多男人,何苦在一棵樹上吊……”

    陡然撞見那少年擋在細柳身前,撤出血刃這一幕,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不過頃刻,柏憐青又爆發一聲尖叫:“你這蠢物!誰準你傷我左護法!你可知她是我們山主的……”

    她的尖叫忽然一頓,幹脆揚起劍來朝費愚去:“你是真不怕死!”

    細柳看見陸雨梧踉跄兩步倒下來,她立即扶住他,淡青色的衣料沾染斑駁血跡,他肩胛骨處的傷口還在往外滲血,她冰冷僵硬的手摸到他濕潤的,溫熱的血,手指蜷縮了一下,她莫名喃喃了聲:“陸雨梧……”

    “我不礙事。”

    陸雨梧啞聲,雨水砸在他眼睑,朦胧見細柳忽然擡起臉,柏憐青并非是費愚的對手,數招之內便已漸落下風。

    她那雙猶如寒星般的眸子盯住費愚,殺意彌漫。

    忽然間,

    她擡起來滿是鮮血的那只手,對準自己的左肩,狠力一掌,這一剎,她身體不受控地後仰。

    一根銀針穿透她的肩骨,

    擦着雨露深深釘在樹幹上,血跡斑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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