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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小雪(十一)
    小雪(十一)

    細柳入城後便打發了李百戶一幹人等, 她與驚蟄、來福一同回府後,只待夜深人靜,細柳換了身衣裳躍上房檐, 月輝在檐上淺鋪了一層, 細柳擡眸只見一個少年輪廓,正是驚蟄,他正饒有興致地看着底下窗上映出來一道胖乎乎的影子,細柳踏瓦過去,驚蟄便笑眯眯地道:“那小胖子正挑燈記事呢, 他那冊子我偷來看過,錯字真多。”

    “走吧。”

    細柳瞥了一眼底下,随即借力飛身而去,驚蟄緊随其後,二人避開巡夜的兵士, 悄無聲息地落去陳府之中。

    夜裏越發的冷,陳宗賢在花廳裏坐着, 令老仆生起一盆炭火, 自己慢慢地剝開一個橘子,只見驚蟄跨入門檻,聽見他喚了聲“恩公”, 陳宗賢面上露出些笑意, 将才剝好的橘子遞給他:“正是吃這東西的時節,老仆買了兩筐, 你嘗嘗。”

    “多謝恩公。”

    驚蟄接了過來,才撕下一瓣橘子喂進嘴裏, 便見老仆進門,捧着一件衣袍來到他面前, 驚蟄不明所以,擡頭望向陳宗賢。

    陳宗賢手裏又捏了顆橘子在剝:“你這個孩子,天氣變了也不知道添衣,這件衣裳是我讓人給你做的,你去試試合不合身。”

    驚蟄連忙說道:“這怎麽能行呢?恩公您平日裏節儉,俸祿除了寄回老家就是接濟門生,本就不剩什麽錢,衣裳破了您都自己縫補,我怎麽能……”

    “不過一件衣裳罷了,又能花幾個錢?去試試吧。”

    陳宗賢打斷他。

    “是。”

    驚蟄笑了一下,将沒吃完的橘子給老仆,抓起來那件冬衣便往屏風後面去了,他步履輕快,無不透露着一個少年簡單的心緒。

    陳宗賢橘子剝了一半,卻沒再繼續,他接來老仆遞的帕子擦了擦手,方才挑起眼皮看向門外那道清瘦的影子。

    他臉上的那一分和藹已收斂殆盡:“左護法如今搖身一變成為那曹鳳聲的義女,滋味如何?”

    “大人不必動怒,”

    細柳從濃深的一片陰影裏走出,“王進雖已是一步死棋,可棋局還在,誰都知道這個人倒了,最高興的便是曹鳳聲,您陳大人也是因此才氣有不順。”

    “可您若是真的對我行事有所不滿,便不會只是等着我來給您一個說法了,朝堂之上,您浮沉多年,有的是辦法讓我這個轉投閹黨的人付出代價,不是嗎?”

    細柳靠在門框上,月輝燈影交織,照得她腰間銀飾凜冽生光。

    陳宗賢盯住她那一張臉,即便在燈火的映襯之下,她的雙眼也仍然冷如霜刃,眉宇自有一股沉着。

    半晌,陳宗賢扯唇:“我知道,你讓花若丹活着上京便也相當于替曹鳳聲拔除了王進這根刺,東廠歷來是一個水火不侵的鐵桶,被那曹鳳聲緊緊攥在手裏,此番你能入曹鳳聲的眼,本是一件好事,但……”

    他頓了一下,一雙眼深深地看着細柳:“無論是你,還是玉海棠,你們都給我記牢了,東廠閹黨不除,則朝廷永無寧日,誰若貪圖閹黨的蠅頭小利,生出那等不該有的心思,我必然不會放過。”

    細柳聞聲擡眼,與他相視,片刻後,她略微颔首:“是。”

    驚蟄換了衣裳出來,細柳只見他穿着一身蟹殼青的圓領袍,領口袖口都鑲着一圈兒兔毛,那衣料光滑潤澤,一看便是好料子,至少比陳宗賢身上的那件常服的料子好得多,是一件實打實的冬衣。

    陳宗賢面上露出了點笑意:“半大孩子做什麽總穿得那樣死氣沉沉,顏色鮮亮些才好。”

    “多謝恩公!”

    驚蟄作揖道。

    待細柳與驚蟄将要告辭,陳宗賢又叫住細柳,叮囑了一聲:“回去告訴玉海棠,叫她派人去一趟建安。”

    只這麽沒頭沒尾的一句,但細柳卻已領會他話底的意思,她不動聲色低首應了一聲,出了陳府之後,她對驚蟄道:“你先回去,不要讓那來福察覺到什麽。”

    驚蟄點了點頭,見她轉身就要走,他連忙往她手裏塞了個橘子:“你也嘗嘗,這橘子真挺甜的。”

    驚蟄抱了滿懷的橘子,嘴裏還叼着橘子瓣。

    他每回來陳府,都是這樣連吃帶拿的,要麽是陳宗賢讓他拿,要麽就是那不會說話的老仆給他塞。

    細柳沒說話,轉身施展輕功率先離去。

    紫鱗山上,中山殿中,數盞燈燭長燃,照徹諾大殿宇,玉階之上,玉海棠一身青蒼衫裙,滿頭烏發披散下來竟至足踝,她斜靠在那張椅子上,不知因何,她的眼窩比往日要更深陷些,一張面容風韻猶存,眼中凝結着陰郁的影。

    她靜默地看着細柳自殿外走來,漸漸近了,玉海棠靠在軟枕上的手指倏爾一動,細柳正欲俯身行禮,卻聽一道細微的聲音,她反應迅速,立即抽刀一抵,一根細長的銀針嵌入了殿柱當中。

    細柳看着那枚輕輕晃動的針,她轉過臉,一雙眼望向玉階之上,玉海棠站起身,長發如瀑,她的聲音幾乎不帶任何情緒:“整個紫鱗山沒有人敢躲我的針,只有你,細柳,無論我教你多少次,你都學不會做一個聽話的人。”

    “還請山主明示,細柳做錯了什麽?”

    細柳握着手中的刀,平靜道。

    玉海棠一張臉未有粉黛修飾,唇色極淡,她居高臨下,看着細柳卻忽然問道:“陳宗賢那裏,你怎麽說的?”

    “山主令我借機入東廠,以謀後事。”

    細柳說罷,又将陳宗賢那一番警告如實複述給玉海棠,玉海棠聽罷,不由冷笑一聲:“好個陳宗賢,真以為握着我的把柄便能将我紫鱗山徹底化為他一人附庸。”

    “他還說什麽了?”

    “他讓您派人去建安一趟。”

    至于去做什麽,細柳與玉海棠自然心照不t宣,二皇子姜寰如今就在建安高牆,陳宗賢好不容易選了一條道,眼下這條道卻不知還走不走得通,他自然是要再試探一番的。

    玉海棠看着她道:“此事便交給你手底下的帆子去做。”

    “帆”為風帆,有見風而揚之意,“帆子”便是紫鱗山撒向四海之境探風尋航的密探,他們的用處全在紫鱗山主玉海棠一人手中,細柳即便為左護法,手下也僅有百名帆子可用。

    “他們既有了要做的事,”

    玉海棠的話鋒陡然一轉,“你便不要再作他用。”

    細柳聞言,猛地擡首,只見玉海棠雙臂間披帛如練剎那朝她襲來,細柳一個旋身躲開,手中刀一揚,白練卻以柔韌巧勁化去刀鋒剛勁,輕如薄雲般纏住細柳的雙手。

    玉海棠拉住白練,冷冷地看着細柳,聲音響徹中山殿:“放下你手中的刀,不要用我給你的東西來忤逆我。”

    細柳擦破白練的刀鋒驟然一頓。

    兩方內勁相撞,細柳感受到一股陰寒之意,如同置身寒冰洞穴,她手指發僵,玉海棠一個挽袖,白練纏上細柳的脖頸。

    細柳幾乎窒息,正是這時,一頁宣紙順着白練而來,輕飄飄地落在她面前,那是一幅十歲女童的畫像,右側寫有“周盈時”三字。

    細柳眼底神情微變,又聽玉海棠的聲音徐徐落來:“你還握着那刀做什麽?”

    她擡起眼,對上玉海棠充滿嘲諷的目光。

    “怕扔了它,”

    玉海棠沒多少血色的唇微勾,“你就沒有名字了,是嗎?”

    正如驚蟄所言,細柳是刀的名字,她從來都沒有名字,不記得自己是誰,天地之間,她是渺小到連名字都沒有的那一粟。

    “我知道,你想活,所以才聽我的話,”

    玉海棠一步一步走下階來,“若沒有我的藥,你說不定哪天就會死,可是你卻到底不是那麽聽話的一個人,我讓你斬草除根,你卻偏要放過幼童,我讓你将花若丹送到永縣,你卻偏要保她入京,我讓你離陸雨梧遠一點,”

    玉海棠在她面前站定,“你卻還替他找起人來了。”

    細柳蒼白而清癯的面容上本無過多的神情,直至她聽見玉海棠這樣一句,她眼中浮出一分異色。

    玉海棠怎會知道她是在替陸雨梧尋人?

    這件事她并未對任何人說過,無論是她手下的帆子還是驚蟄。

    “細柳,”

    玉海棠伸手捏住細柳的下颌,迫使她仰起頭來,玉海棠的目光在她這張面容睃巡一番,“只要是你不願做的事,你總要千方百計來違逆我,你若磨不掉這樣的性子,是活不下去的。”

    她像是喟嘆似的。

    細柳看着她那雙半是憐憫半是嘲諷的眼睛,一下掙開她的手,玉海棠的指甲滑坡她的下颌,殷紅血珠滴落在畫像之上,洇濕一個名字。

    天方才大亮,東廠的李百戶便領着人上了細柳的住處,但左等右等,他們卻只見驚蟄伸着懶腰從門內出來。

    李百戶不由上前問道:“細柳大人何在?”

    “你們來晚了,細柳早出城了。”

    驚蟄打着哈欠,糊弄道。

    “啊?”

    李百戶大吃一驚,“大人她那麽早就過去了?”

    “是啊,她讓咱們一塊兒走呢。”

    驚蟄說着,朝門內一望:“小胖子你還磨蹭什麽呢!快點走了!”

    那來福氣喘籲籲地跑來:“走,走!”

    一大早水露重,細柳自紫鱗山上下來,衣擺幾乎被沾濕,周遭山霧未散,天色呈現出一種鴨蛋青的色澤。

    在沉蛟池待了半夜,細柳忽然有些眩暈,她強撐着在一塊巨石上坐下來,閉目緩了緩,再睜眼,她的目光落在腰側的一柄短刀上。

    她抽出一柄刀來,靜默地看它纖薄如葉的刀身。

    “你還握着那刀做什麽?”

    玉海棠的聲音倏爾回響在她耳畔,“怕扔了它,你就沒有名字了,是嗎?”

    細柳眼底一片漠然。

    玉海棠知道她在找人。

    可是為什麽玉海棠就那麽肯定,她是在幫陸雨梧找人?

    滿耳風吹草木的沙沙聲,更襯這條道上的寂靜,細柳還記得自己護送花若丹回京之後給玉海棠的說辭。

    她僅僅只是在汀州巡鹽禦史府外轉了一圈,便無法對花若丹下手。

    這是她的真話。

    可對于玉海棠而言,這理由分明荒誕至極。

    但當日玉海棠卻高高拿起,輕輕放下,只讓她去沉蛟池領罰便揭過不提,如今想來,還真是不太尋常。

    玉海棠究竟因何而如此反常?

    細柳幾乎失神,卻聽一陣辘辘之聲混合馬蹄聲響,她一瞬擡頭,只見不遠處官道上一行黛袍侍者騎馬而來,在他們身後,是一架馬車。

    那騎馬跟在馬車旁邊的陸骧一眼看見不遠處的細柳,他立即朝窗內說了聲什麽,随後便有一只手掀開簾子,那少年露出半張白皙秀整的臉,一雙神采澄澈的眼睛望見那坐在巨石上的紫衣女子。

    她衣擺獵獵,手握一柄寒光凜冽的短刀,靜坐在濃濃濕霧,山花草色之間,一雙亮如寒星的眸子與他相視。

    陸雨梧喚她:

    “細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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