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十)
“陸公子, 您不知道這裏頭的章程,戶部撥款買糧那都是有數目記錄在冊的,咱們底下人若不省着用, 事就壞了……”
焦大人滿頭大汗, 別說他只是個小官兒,就是朝裏那些五品往上的大人們,哪個見了這位陸公子也得好聲好氣地供着,誰讓他是陸閣老唯一的親孫?
何況,他手裏還有一道聖旨呢。
“省着用。”
陸雨梧揉撚着這三字, 他的視線在焦大人身上轉了一圈,眼見那焦大人豆大的汗珠從鼻梁滑下,他才緩緩道:“我知道焦大人你自有你的難處,我一個臨時欽差,也并非有意與你為難, 只是再儉省,也該考慮這些百姓的身體, 他們都是一路饑寒交迫, 拼了命爬到皇城來求一條生路的,聖上愛民如子,一定不忍自己的子民千裏迢迢而來, 卻t餓死在皇城根下……焦大人, 你說是不是?”
焦大人喉嚨“咕隆”一聲,他臉色古怪, 卻實在說不出一個“不”字。
這兒的流民餓死不餓死的,這實在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 全看管這件事的上官怎麽做,說到底焦大人也不過只是底下一個聽令行事的小官兒, 燕京城外又不是第一回來流民,他也給好些個主理這事的上官打過下手,但他們大差不差幾乎都是同一副做派,不過幾個災民,死活都只不過是報上去的一個數目罷了,哪有像這位陸公子的,真當起這些人的救世主來了?
焦大人心裏想,陸公子如此行事,戶部那兒不會不鬧的,到時也夠他自個兒焦頭爛額的,再是閣老的孫兒又如何?終究年紀輕,不知道不成文的規矩那也是規矩,軍營裏有,官場裏自然也有,誰不守規矩,都是要吃大虧的。
這麽想着,焦大人的眉頭松快了些,他低頭拱手:“公子是欽差,您的話,下官不敢不聽。”
焦大人不鬧了,流民安置點霎時清淨許多,天色暗了一些,細柳看那邊新的粥棚已經搭建了不少,來福忙得渾身都汗濕了,東廠中的一名姓李的百戶過來道:“大人,一切收拾停當,咱們該回去了。”
細柳點了點頭,回頭只見陸雨梧在那個油布棚中,臨着一盞燈坐在桌前也不知在翻看些什麽,她對李百戶道:“先等一下。”
随後她朝油布棚走去。
“其他事先放一放,青山,你們要問清楚這裏的每一個人,在他們來京之前,他們是哪裏人,叫什麽,又以什麽為生計,這些都要登記造冊……”
陸雨梧正與陸青山說話,聽見步履聲,他擡起臉來,見是細柳,他朝她輕輕颔首,随即道:“你要回去了?”
細柳點頭,目光在油布棚中睃巡一番:“焦大人他們早都跑了,你今夜要宿在這裏不成?”
陸雨梧搖頭,笑了笑:“不,我還要回去見祖父。”
“就要關城門了,”
細柳瞥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負手側身,一雙眼睛看向他,“走嗎?”
夕陽還剩幾分餘晖,如灼燒的火焰鋪陳了幾分顏色在她身上,陸雨梧愣了一瞬,他眼眸剔透,微微彎起:“好。”
陸雨梧讓陸骧将桌上的東西收揀好,出了油布棚,他與細柳并肩而行,驚蟄雙手抱臂跟在後面隔了一段距離,一邊走,一邊打趣來福,若是尋常人,一定會被這個小子被毒藥泡過的嘴氣得不輕,但來福只會憨憨地笑。
驚蟄忽然覺得這個小胖子很對他的脾氣。
陸骧、陸青山兩個領着一幹侍者,那李百戶則領着一幫東廠番役,兩方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同行,一時靜無人聲。
“你今日這麽做,無疑是給了戶部參曹鳳聲一本的機會,你給他惹了麻煩,他會如何對你?”陸雨梧忽然打破兩人之間的寂靜。
“參他的折子多如雪片,可誰又能真的動得了他?”
但細柳倏爾擡眸看向他,話鋒一轉:“倒是你,你砸碎了他們的規矩,等同于斷了人的財路,災年當前,糧比錢貴,即便你能砍斷那一雙雙伸進來刮油水的手,又能真的養着這幫流民多久?”
“陸雨梧,你接了一樁極難的差事。”
她的語氣平淡,甚至帶着她慣常的冷意,但陸雨梧卻莫名從她這番話中察覺出一分微不可見的關切。
陸雨梧對上她的目光,隐約的“砧砧”聲傳來,他不由循聲望去,只見河岸旁坐着一個小孩,他身上裹着一件還算幹淨的爛布,而他的衣服此刻在旁邊那婦人的手中,流民中,幾乎都有她這樣一副嶙峋骨,她用石塊捶打着浸濕的衣物,努力地搓洗着。
“我知道。”
細柳忽聽陸雨梧這樣一聲,她擡首,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又聽他道:“若能幹幹淨淨地活,誰又想背井離鄉,滿身風塵。”
這件事若不難辦,陸證一開始便不會交給次輔陳宗賢,赈濟這些流民本不是一件難事,戶部也不是不肯撥款用糧,難的是該如何安頓這些人,朝廷養不了他們幾天就要思考此時開了這道口子,全境流民若都湧向燕京,到時又該怎麽辦?
此事若處理的不好,便很容易裏外不是人,白忙一場不說,還要擔負四方罵聲,與皇帝的問責。
“我沒想過要從戶部手裏再多求多少款,誠如你所言,我并不能一直養着這些人,”陸雨梧看着那對在河岸浣衣的母子,他眼中映着晚霞最後一抹底色,冷風吹動他的衣擺,“但我要這撥下來的每一粒米,都完整地屬于他們,誰也休想染指。”
“朝廷虧欠他們。”
陸雨梧舉目一望,枯草裹覆着鱗次栉比的窩棚,他看見一張張年輕的、年老的臉,他們破衣爛衫,瘦骨嶙峋,一個個在土縫裏扒拉着嫩草根吃。
細柳怔然,目光不由落在他的側臉。
兩人再往前走,陸府的馬車就在一棵參天的老樹底下,細柳他們的馬匹則在另一邊道旁,來福累得不輕,卻還秉持着自己愛拍馬屁的精神上前去給細柳殷勤地牽馬過來,陸雨梧看細柳走過去,自己便被陸骧扶着才踏上馬凳,卻聽身後忽然一聲喚:“陸雨梧。”
陸雨梧轉過身,只見一個油紙包飛過來,他堪堪接住,擡眸便見細柳擡了擡下颌,道:“糖山楂。”
陸骧正猜油紙袋兒裏什麽東西呢,一聽“糖山楂”這三字,他的牙便開始隐隐發酸,臉皮抽動一下。
上回那一包還沒吃完呢!他之前好奇要了幾顆來,牙都酸倒了。
“陸公子,這回你手裏那包是這個小胖子做的,”
驚蟄戳了戳旁邊圓潤的來福,笑眯眯地說,“就只剩一丁點酸味,剩下的可都是九分的甜啊,細柳她山……”
話沒說完,驚蟄只見細柳瞥了他一眼,他便生生将“山豬吃不了細糠”給完整地咽下去,笑哈哈道:“陸公子你嘗嘗看,一定比上回的好吃。”
“……”
陸骧十分懷疑細柳是不愛吃才送給他家公子!
“多謝。”
陸雨梧面露一分淡笑,又看向細柳:“你明日還來嗎?”
細柳與他目光一織,雖不明所以,卻也還是“嗯”了一聲。
“好,”
陸雨梧手握油紙包,“明早見,我有回禮。”
“走了。”
細柳簡短一聲,黛紫的衣擺飛揚,她利落地翻身上馬,一拉缰繩,率先朝城門的方向去。
“細柳!你等等我!”
驚蟄恨鐵不成鋼地将笨拙的來福往馬背上一推,自己飛快上馬,緊跟着疾奔而去。
陸雨梧看着那道紫衣身影在揚塵中漸遠,他提着衣擺上車:
“走吧,回府。”
幾乎是陸府的馬車才一入城,城門便緩緩閉合,天色越來越暗,回到陸府門前,檐下已點了燈。
陸證就在花廳裏坐着,穿了身寬松的藏青色道袍,懶收網巾裏隐隐透出他花白的鬓發,聽見步履聲,他擡了一下眼皮,只見陸雨梧走進來,花廳裏明亮的燈火照見他一身衣衫上的灰痕,他上前幾步來,俯身作揖:“祖父。”
他身上的衣袍雖沾了灰,但那張臉卻是幹淨的,燈籠的光鋪在他眼底,都是剔透的影。
“怎麽弄成這樣?”
陸證開了口。
陸雨梧低首道:“事忙沒顧得上。”
陸證沒說話,祖孫兩個之間一時靜谧下來,但陸雨梧仍如一株青松般端正而立,好半晌,陸證忽然道:“你大了。”
他伸手比劃了一下:“稍不注意,你便從小小一個孩子,長成如今這般高了。”
“你長大了,也能擔事了。”
陸雨梧只聽這樣一番話,他擡起眼看向陸證,只見他依舊不茍言笑,那樣一雙眼睛即便是老了,渾濁了,也仍然清明肅正。
陸證慢慢地道:“這是一樁吃力不讨好的事,非得是個有人情面子的人去辦才好,陳宗賢就是這麽一個好人選,可他忙着王進的案子,聖上一時找不到誰去辦,便讓你來辦,可你能辦得好麽?”
陸雨梧幾乎一怔,他想過陸證會訓斥他,卻沒有想到他竟然會如此心平氣和地問他。
他回過神,低首道:“能。”
他那樣清晰而堅定的一個“能”字落來耳畔,陸證不由深深地看着他:“聖上再是仁慈,也斷不可能一直養着這些流民,地方上鬧災,朝廷裏也鬧災,百姓缺的是糧食,朝廷則缺的是錢,你若做得不好,便t是有負聖恩,你與我說,你是怎麽想的?”
陸雨梧道:“聖上龍體欠安,今年欽天監請命,要為聖上修一座護龍寺。”
陸證聽罷,他幾乎是立時明白過來,“你要他們去修寺?”
大燕歷來有一條法理,凡參與修築國寺者,朝廷皆善待之,也因此,大燕有了一批專門修築國寺的工匠,他們得朝廷優待,合入崇寧府治下為村落,置其田地,若無國寺在修建之時,則為耕農。
“是。”
陸雨梧點頭。
陸證意味深長地看着他,“要知道那些國寺工匠在燕京做這樣的生計已有幾代,你讓這些流民去搶他們的飯碗,他們肯嗎?”
“此事我會想辦法,”
陸雨梧繼而說道,“沒有人肯真的抛家舍業,除非活不下去,護龍寺的修建很需要人手,哪怕是匠人村,他們底下也有自己的生意,招一些外面的人來占人頭領銀子,若這些流民能參與護龍寺的修建,修建完畢後,他們當中若想回家的,也能有些錢回家,若不想回家的,也可就此合入國寺匠人村中,開荒墾田,也算安居。”
但若能回家,流民當中有幾個不想回家的?
只不過以往沒幾個心甘情願回家的,燕京又不是第一回有流民來,陸證自然清楚,以往主理這種事的官員,若不想跟戶部緊着扯皮,也不過施幾口薄粥便悄悄驅趕流民。
陸雨梧不願做那等事,故而他辦起這件差事來便會格外的難。
但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若這些流民真的參與修建護龍寺,也就緩解了朝廷既要彰顯仁政,又要按着錢袋子不肯多養這些人的尴尬。
陸證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感覺,此刻站在他面前的這個少年,雙眸清澈,那樣生機勃發,他一定是在做讓他高興的事,所以才有這樣皎潔的神采。
這個少年人一點不露怯,他只有他的鮮活,他的生機,那樣清澈見底的一顆用心。
外面天已黑透了,闌珊的樹影映在一道窗上,風聲輕輕響,陸雨梧一如兒時那樣看不透祖父那樣一副穩如泰山的模樣底下到底裝着怎樣的心思。
倏地,那座山動了。
他站起來,頂上的燈照得他濃深的一道影子映在地面,如靜伏的山廓,他走來陸雨梧的面前,一只手擡起來,輕拍了拍他的肩,喚他:“秋融。”
陸雨梧看着陸證落在他肩上的那只手,老年斑在他發皺的手背上,一點又一點,他聽見祖父沉穩的聲音:“聖賢之道,你已入心。”
陸雨梧擡起頭來,看見這位從不許他入仕,從來待他嚴厲,幾乎不曾對他笑過的祖父那雙不怒自威的雙眼裏竟有一分半是欣慰半是複雜的溫情。
他聽見祖父喟嘆一聲,對他道:
“去做你想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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