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九)
“之前的……什麽?”
細柳輕擰了一下眉, 眼底流露一分茫然。
陸雨梧幾乎一怔,他看着她:“你忘了嗎?在堯縣青石灘,你我被反賊追殺之時, 我曾借你銀簪一用。”
細柳對上他的目光, 随即從發間摘下銀簪,上面的流蘇銀葉只剩幾片,她手指輕觸簪頭,腦中似乎隐隐有了些印象,卻并不夠清晰。
“我記性不好, 能記得的事情不多。”
她平靜地說。
陸雨梧并非是第一回聽她說自己記性不好,在堯縣她贈他那片銀葉之時,她曾也這麽說過,但當時陸雨梧并未放在心上,只當她貴人多忘, 可此刻他卻發現似乎并非是這樣。
她的健忘,似乎另有隐情。
“這支簪是我在堯縣時買的, ”
陸雨梧收斂眼底的神情, 對她說道,“早該給你。”
“公子!”
陸骧的聲音忽然傳來。
細柳側過臉看向不遠處正眼巴巴往他們這處看的陸骧,她從陸雨梧手中接過那支玉兔抱月簪, 道:“你去吧。”
陸雨梧見她收下, 他眼眸微彎,朝她颔首。
見陸雨梧朝陸骧走去, 細柳垂眸再看自己掌中的發簪,河風陣陣, 她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冊子來。
手指翻動紙頁,從汀州巡鹽禦史府, 到南州遇花氏若丹,再到堯縣撞破譚應鵬之死,羅寧山反賊……
“堯縣縣衙中贈陸雨梧銀葉,以此為憑,許他一事。”
像這樣一樁一件的事都有簡短記載,但細柳并未在其中找出任何關于銀簪之事,她的記錄也并非事無巨細。
她連自己殺過的人究竟有多少都記不清。
銀葉流蘇迎風輕響,有那麽一瞬,她腦海中閃過細雨迷蒙,那個衣衫沾血的少年說着一聲“失禮”,伸手觸摸她的鬓發,銀葉流蘇簌簌而響。
細柳閉眼緩了一下腦內眩暈,再睜眼,雙目清明許多,她才将冊子與那支玉兔抱月簪收入懷中,便聽驚蟄的聲音自不遠處落來:
“細柳,小胖子那兒有麻煩事了!”
細柳聞言,随手将流蘇簪斜插入髻,朝驚蟄走去。
粥棚才搭好一個,來福便被一堆當兵的圍在中間,他卻是一點兒不怕,翹着蘭花指怒罵道:“你們這些兵油子真是好大的膽!還管起你爺爺我下多少米來了!”
“沒那二兩東西的貨,還敢自稱誰的爺爺?”
烽火營裏血氣方剛的兵爺們可不給這宦官好臉色,一個個敞開嗓子哈哈哈地嘲笑起來。
“你們!”
來福氣得臉綠,見細柳與驚蟄過來了,他忙告狀:“大人,您瞧瞧他們!做飯這差事是您給奴婢的,可這些人卻不許奴婢下鍋煮米!”
細柳瞥他一眼,随即盯住那領頭的軍士:“你們為何阻攔?難道不知這是皇命?”
一個看着圓不愣登沒什麽來頭的宦官好得罪,可這個腰間挂着千戶腰牌,頂着東廠提督曹鳳聲義女身份的女子卻不是個輕易能得罪的主兒,那軍士心裏雖與他的上司徐虎一樣不屑于谄媚弄權的閹宦,面上卻是不怠慢的,他抱拳道:“大人,不是不讓下鍋,而是粥米下鍋有個數目,這宦官屁都不懂,竟往裏倒了半鍋糧米,這實在不合上頭的規矩!”
細柳颔首,随即問道:“那依照你們的規矩,一鍋應該下多少糧米?”
那軍士一擡手,一人上前去用那葫蘆瓢在糧米袋子裏舀米,來福在旁看着,見他舀了五瓢米下鍋就撂了瓢,他瞪着眼睛道:“這麽小一個葫蘆瓢,那麽大一口鍋,五瓢糧米煮出來是粥還是水?!能飽肚子嗎!”
那軍士反唇相譏:“你倒豪邁,米是你家的?”
“你……”
來福氣得臉頰的肉都抖。
驚蟄在旁添了句嘴:“軍爺你可別這樣,這位來福公公可是曹t督公身邊的紅人,給他氣着了對大家都不好。”
那軍士一愣,他只以為這宦官不過是細柳身邊的一個跟屁蟲,他又不在宮裏當差,哪裏知道這個胖公公到底紅不紅,這下倒是有點不知所措了。
來福見細柳朝他點頭,他哼了聲,揮開按着糧米袋的那當兵的爪子,往鍋裏可勁下米。
炊煙袅袅,烽火營的旌旗迎風而動,夕陽熾烈耀眼,來福的粥棚大排長龍,反觀烽火營那些當兵的早前支的粥棚中竟鮮有人問津。
“怪不得你讓小胖子去煮飯,”
驚蟄端着一碗熱粥,吹了吹熱氣,“他那樣一個認死理的,又有一層曹督公身邊人的身份,誰也不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做鬼。”
只有這樣,戶部撥的糧米才能物盡其用。
現今是哪兒都欠收的災年,自上到下,哪怕是撥給這兩千餘流民的糧米,也不缺動歪心思的人,即便沒多少油水也要從中生刮出油水來。
“可你這樣做,會得罪很多人吧?”
驚蟄轉頭看着她,“你那個義父會給你收拾爛攤子嗎?”
“他讓我接的差事,他不收拾也得收拾。”
細柳不管這些。
驚蟄知道她記性雖不好,可腦子也沒壞得徹底,他并不擔心她會自找麻煩,但想起昨日陳宗賢的交代,他抿了一下唇,道:“這回你突然成了曹鳳聲的義女,恩公很不高興。”
“他找山主了?”
細柳面上沒什麽波瀾。
驚蟄點點頭:“是的,山主還讓你再去見見恩公,跟他說說。”
“我知道了。”
細柳颔首。
另一邊陸雨梧才見過幾個負責與他一道安頓流民的京官,起身出了油布棚,外面夕陽燦燦,他見一老者端着一碗熱粥,腳下蹒跚欲倒,他及時上前将其扶住,那老叟應當是個時常挨餓的,面黃肌瘦,好像除了這一張滿是褶子的老樹皮,底下就只有嶙峋骨,而無幾兩肉,他慢慢地擡起頭,看見陸雨梧,他僅剩的幾顆牙磕磕絆絆:“不敢……勞煩大人。”
“先坐下。”
陸雨梧扶着他到窩棚裏,老者才坐下去就匆忙吞咽了兩口粥米,燙得喉管疼,陸雨梧立即喚:“陸骧,倒一碗水來。”
陸骧忙拄拐去倒了一碗涼水過來,那老者接過便咕嘟咕嘟大飲幾口,這才喘過氣要道謝,卻見這位年紀輕輕的大人袖子上一道污跡,他看了看自己髒兮兮的手掌,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地往地下趴:“小老兒對不住大人,弄髒了您的衣裳……”
“不礙事,”
陸雨梧将他扶起來,“您不必如此。”
老者連呼吸也不敢多呼吸似的,他生怕自己再弄髒這位大人的衣裳,又因自己身上的髒臭氣而十分難為情,但陸雨梧卻分毫不在意這些,他将粥碗重新放到老者手中,道:“知道您餓得狠了,但太燙了吃下去也不好。”
老者看着捧在手中的粥碗,肉眼可見的粘稠白米,裏面還有新鮮的青菜碎,他忍不住笑了一下,幾顆牙松松散散:“不瞞大人,小老兒是這輩子頭一回吃這麽一滿碗粥米。”
他小聲地說:“皇城可真好啊。”
“您是從臨臺來的?”
陸雨梧席地而坐,問他道。
“不是,”
老者搖頭:“小老兒家在江州。”
“江州今年可有欠收?”
陸雨梧問道。
“是啊,”
老者嘆了口氣,“江州鬧蝗災不是一回兩回了,那些東西像一陣風似的,吹過田裏,我們這些人一整年也就算是白忙了……要不是實在活不下去,誰不想在自己家裏待着,哪兒也不去?”
他端着一碗粥米,像端着什麽珍寶,他小心地又抿一口,說:“我種了一輩子的地,一年年看着稻苗從青到黃,每回眼睜睜地看着它們被那群天殺的東西白白禍害……這心裏,就跟割肉似的疼啊。”
陸雨梧一手扶在膝上:“江州官府沒有治蝗?”
“哪能治得完呢?那些鄉紳家裏有辦法,弄起什麽網子來,遮也只能遮一時,”老者一邊吃粥,一邊說道,“官府也不是沒招過人捕蝗,我也去捕過,不過還是治标不治本……”
蝗災,歷來是一個老大難,歷朝歷代都有它的蹤跡,易鬧蝗之地,總是一個朝代比一個朝代更頻繁,到了大燕,幾乎三五年就要鬧一次。
“捕蝗是行之有效的辦法,”
陸雨梧眼底半露疑惑,“怎會治标不治本?”
“您不知道咱們那兒的鄉紳,有些供着蝗神,有些呢,又守着自家的田不讓我們這些捕蝗的靠近,這哪能真滅得完呢?”
“不讓你們捕蝗?”
陸雨梧眼睫一擡,“這是何道理?”
老者搖搖頭,他又吃一口熱粥,熱氣泡着心卻有點苦:“我們這樣的人,哪怕只有幾口吃的也好啊,能活下去就成,可這個天爺啊……”
陸雨梧看着他握着碗壁的雙手,那是一雙種了一輩子田地的小民的手,指着天與地,一生若能茍且地活他們也很甘願,可如今即便是茍且地活,似乎也是一件極難的事。
鳳聲陣陣,陸雨梧正有些失神,卻不防一只手忽然伸來奪過老者手中那一碗粥,他擡眼,只見是那戶科的一名官員,他一身官袍幹幹淨淨,幾乎不染塵,一雙眼瞪直了看碗裏的稠粥:“這這這……誰煮的粥?!”
“焦大人,怎麽了?”
陸雨梧站起身,撣了撣身上沾的稻草。
“陸公子,這粥煮得不對啊!”那焦大人對陸雨梧恭謹地道,随即又招來一名下屬,“去!将煮粥的找來!真是好大的膽子!本官倒要看看到底是誰如此不守規矩!”
這姓焦的有一副好嗓子,跟潑婦罵街似的嚷嚷地大半個流民安置點都聽得見,好些流民都在窩棚裏緊緊藏着粥碗不敢出聲。
姓焦的正火大,卻聽一道清越的女聲落來:“你找我?”
焦大人到嘴的車轱辘話一下咽下去,他看着那一襲紫衣,身形高挑而清瘦的女子,她行走間衣擺拂動,腰間銀色的鏈子上墜挂銀葉,随着她的步履而碰撞輕響,那樣一雙眼清冷而脫塵,與他目光一對。
“你……”
焦大人看她這副做派,又見她身後跟着東廠的人,心中便猜出了她的身份,曹鳳聲的義女,雖是閹黨,可卻也不是他這個六七品的官兒可以輕易得罪的。
“這位……”
焦大人措了措辭,開口道,“粥不是這樣煮的,這是壞規矩的事,今日喂飽了他們,來日沒米下鍋了又當如何?”
“喂不飽人,你施粥給誰看?”
細柳冷聲相譏,“焦大人的臉皮若能下鍋,只怕也煮不爛。”
“……”
焦大人想罵街,但對方有東廠千戶腰牌他不敢,所以他轉過頭,可憐巴巴地望向陸雨梧:“陸公子,她這是亂來啊!”
“粥碗給我。”
陸雨梧一雙眸子裏神色淡淡,他輕擡下颌。
“啊?”
焦大人愣了,卻還是乖乖地将碗遞過去。
陸雨梧接了碗,重新端給坐在稻草堆裏的老者,安撫似的拍了拍他的肩,随即站直身體道:“焦大人,我不管之前你這裏是什麽規矩,我今日來此之後,你的規矩便都不作數。”
焦大人急得滿頭包:“陸公子,這怎麽是下官的規矩呢!這是……”
“我不管到底是誰的,我陸雨梧接的聖旨上并無你們這些所謂的規矩。”
陸雨梧打斷他,再擡眸,他的視線與細柳一觸,他繼而道:“不論是六科要問,還是戶部要問,你都讓他們來找我,我也好知道,我到底壞了誰的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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