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八)
趙知縣讓劉師爺寫的劄子還沒來得及往永西總督行轅送, 一大早就聽聞侯總督駕臨堯縣的消息,他胡亂洗了一把臉,匆忙換上官服就往衙門口去迎。
總督是個武職, 但大燕歷來擔此重任的都是文官, 侯之敬也不例外,他是定康五年的進士,身上沒穿甲衣,也沒着官服,像是趕了一夜的路, 沒幹的露水在他衣擺間像是一圈兒深綠暗花,一雙眼卻清明銳利,令人不敢逼視。
“下官拜見總督大人!”
趙知縣上前作揖。
侯之敬淡瞥他一眼,“陸公子呢?”
“在後衙。”
趙知縣說着,連忙躬着身子将侯之敬一行人往後衙領。
天還沒亮透, 呈現出一種青灰色,細柳推窗, 迎面是濕冷的晨風, 聽見月洞門那邊一陣雜亂的步履聲近,她擡眸看去,花木扶疏間, 那趙知縣恭敬地将一個身形高大, 穿着一身青綠直裰,戴網巾, 下巴蓄着半長胡須的中年人迎進院中。
此人身後跟着五個膀大腰圓的武官,他們個個黑衣罩甲, 腰間佩刀,細柳只瞥一眼, 便清楚他們并非一般的練家子。
而在他們身後,是紅衣黑罩甲的一隊親兵,大約有百人左右,他們沒有都進院,留了一半人在月洞門外站着不動。
侯之敬見右側廊上侍立着數名黛袍侍者,他擡手示意身後的親兵停下,随後走上前去,在廊下站定作揖:“侯之敬請見公子。”
不過片刻,開門聲響,陸青山從房中走出,低首:“侯大人,請進。”
“子諒,你們在此等候。”
侯之敬走上階,對跟在身邊的幾名武官道。
“是。”
名喚子諒的武官左邊眼皮上的褐色疤痕顯得他面相十分兇悍,他看着侯之敬随陸青山進去,那道門一合,他就與其他幾人在門前站定。
房內,陸骧奉上一碗熱茶,侯之敬伸手接來,道:“自我到任永西總督一職後,也就回京述職過兩回,與恩師更是說不上幾句話,不知他如今身子骨可好?”
陸雨梧道:“平日裏倒好,只是近來事忙,又逢交季,染了咳疾。”
“果真?”
侯之敬面露擔憂之色,“我手上有上好的川貝,這趟回去就給恩師他老人家送些。”
“上一回我見公子還是七年前,那時你才十歲,”看着陸雨梧,他感嘆似的,“這時間一晃,你已長大成人了。”
“是啊。”
陸雨梧颔首:“我還記得從前祖父過壽,侯世伯總是會在給祖父的壽禮中捎上一些小玩意給我,那時您常來府中用飯,我求您講外頭茶館裏的閑書與我聽,被祖父發現,害您與我一塊兒被他訓斥。”
往事如幀在眼前,侯之敬頗為感懷:“公子竟還記得這些?也是,你開蒙都比我那小孫兒要早,那時我也是見恩師對你管教嚴苛,小小年紀案頭就堆滿了課業,鮮有個閑暇的時候,讓人看了心疼。”
他又笑着道:“公子長大後,我卻不知再送些什麽了,今年得了些宜州丹砂,本想過年給公子你捎去,卻不想聽聞公子在此,我倉促趕來,卻什麽也沒帶,真是失禮。”
“侯世伯何必見外,”
陸雨梧笑了笑,“宜州是個好地方,不止産上好的丹砂,還産麸皮金,金色紫深,碎如麥片,我在京時聽說今年春天二皇子殿下奉命巡視永西金礦時,便是侯世伯您一路作陪。”
侯之敬聞言一頓,随後笑道,“那是金尊玉貴的殿下,容不得半點閃失,我身為總督坐鎮永西,自然要替陛下分憂,好好保護二殿下。”
陸雨梧點了點頭,“侯世伯說得是,今日見您精神奕奕,分毫不見老态,實在再好不過,如此我回京也好告訴祖父,畢竟他心中也記挂着侯世伯您。”
“難為恩師他挂心,”
侯之敬像是受寵若驚,他擡手往上做出一個拱手的姿勢,“當年是他老人家親自點我為一甲,我才有幸喚他一聲恩師,若有機會,我真想回京去拜見他老人家。”
随後,他又道:“不知公子打算何時回京?”
“原本是該早些回去,但有一樣東西我想親自交給您。”
陸雨梧說着,擡眼看向陸骧。
陸骧會意,拄拐起身取來一封信件遞來侯之敬面前,侯之敬先是看了一眼陸雨梧,才接過信封,取出來信紙展開。
不過才掃了一眼,侯之敬臉色乍變:“公子,此信是從何處得來?”
“是從一個姓康的反賊身上搜出的,”
陸雨梧說道,“聽他手底下的人說,他便是幾月前被您斬首示衆的那反賊首領康榮的親弟弟,這康二此前被巡檢司的人拿住,卻不知誰在其中做了鬼,竟讓他逃出巡檢司,幸而被人撞上,如今已然伏法。”
侯之敬猛地擡起臉來:“公子,你莫非疑心我……”
“侯世伯稍安,”
陸雨梧看着他道,“非是我多事,實在是此事牽涉您永西總督府,而您當初又是我祖父一手提拔。眼下,您如今坐鎮于此,堯縣自然有所依靠。”
他一字一頓:“可,若是那些流匪聞訊而逃,禍及周邊鄉縣……”
“我如何敢帶累恩師?”
侯之敬道。
陸雨梧并不說話,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侯之敬對上醉翁椅上那少年一雙溫潤的眸子,猶如粼波不泛的湖面,清澈之下卻似乎有汩汩暗流,他斂神又道:“公子放心,此番我本就是為了剿殺反賊何流芳而來,我調令五千精兵已在路上,只是我有一個人想要帶給公子你見見,所以才領了五百親兵輕裝簡行,先行趕來此地。”
“如此便再好不過,”
陸雨梧抿了一口茶,漫不經心道,“不知是什麽人?”
“公子稍待,”
侯之敬說着,回過頭,朝簾外道:“子諒,你進來。”
守在門外的錢子諒聽見這一聲,立即推門進去,掀開簾子只與侯之敬視線一對,他一瞬了然,從懷中取出來一只小木匣子,躬着身遞到陸雨梧面前。
陸青山上前接過,将匣子打開來,只見裏面鋪着一層細密的黑絨布,絨布上是一枚玉環佩,玉環為純正透亮,如冰剔透的天青翡翠,只可惜斷了一截,圓環不圓如殘月,環中墜挂三顆質如白雪,又見血斑的玉珠,底下的絲縧已經舊了,大約是在水裏泡過,如今連本色都看不清。
“這不是……”
陸骧滿臉愕然,他一眼認出那玉環佩,話還沒說全,只見陸雨梧一下站起身來,伸手将匣中的玉環佩取出。
借着窗外落入室內的天光,陸雨梧手指轉動環中玉珠,镌刻其上的鎏金顏色完整拼湊出一個人的名字——
周盈時。
陸雨梧手指幾乎一顫,他猛地擡起臉,“侯世伯,此物你是從何處得來?”
侯之敬嘆了口氣,“這便是我趕着來這一趟的緣故,我知道公子你一直在找周家小姐,便也一直在幫你留意此事。今日我想讓公子你見的人是一個從前在南州商船上做事的老管事,他女兒嫁在永西,他女婿在應縣做生意惹了官司鬧得沸沸揚揚,他在行賄知府時拿出來這環佩,知府不敢受,特來報我。”
“他在哪兒?”
陸雨梧走到侯之敬面前。
“他在牢裏受過刑,出來就身染重病時日無多,”侯之敬說着,站起來對錢子諒道,“快去将人擡進院子裏來!”
“是。”
錢子諒應聲,轉身快步出去。
細柳伏在屋脊之上,廊邊一棵老槐四散生長的枝葉多少遮掩了她的身形,她透過枝葉縫隙看見那名武官從對面房中出來便往月洞門外去,接着她的目光再落回廊上,只見陸雨梧匆匆出來,卻又忽然在廊上定住不動。
秋風飒飒,吹得他銀灰色的衣擺拂動,t細柳随着他的目光再看向月洞門,是那方才出去的武官帶着四個兵士擡了一個人進來。
那似乎是個耄耋老人,身上緊裹着棉被,他卻還在發抖,一頭銀發亂蓬蓬的,他一張臉像皺縮的老樹皮,一雙眼睛只勉強睜起一條縫,呼吸之間胸肺濁音不斷。
陸雨梧幾步下階,正是這時,月洞門那邊傳來一道聲音:“公子!”
細柳在暗處幾乎與陸雨梧等人同時循聲望去,竟是大武與興子二人。
“公子快走!何流芳下山來攻縣衙了!”大武焦急地喊。
也是此時,幾個捕快也慌裏慌張跌跌撞撞地進來,他們臉色煞白,前頭一個人腳下一絆,連帶着後頭幾人也都在地上滾了一圈兒,帽子都掉了,他們七嘴八舌地喊:“縣尊!反賊來了!”
晴天霹靂砸頭,趙知縣險些白眼一翻暈過去:“城門!你們讓人關城門了沒有!”
“關是關了!但他們來得實在太突然,手裏又有火铳,城門關上之前,已經有一夥人趁亂進城了!”
一個捕快哭喪着臉道。
“他們怎麽會有火铳?!”
趙知縣腦袋都要冒煙了,“天爺啊!這可如何是好啊?”
細柳轉身遙遙一望,見遠處城門方向有濃煙彌漫,侯之敬快步到陸雨梧的身邊,“公子你放心,我來時已辟出一條安全的路,我分一半親兵護送你,不走城門,快離開這裏,回燕京去!”
陸雨梧被侯之敬拉着往前走了幾步,他忽然頓住,看向對面廊庑,細柳房門緊閉,而靠着廊尾傳來一道開門聲,花若丹拉着阿秀出來,在廊上好似無措。
侯之敬回過頭來,面露擔憂,“公子快些快走吧!你殺了康二,那些反賊是絕不會放過你的!”
“整個堯縣人盡皆知,康二的頭顱是趙大人親手割下的,”
陸雨梧定定地看着侯之敬,“侯世伯,此事與我何幹?”
遠處百姓們四散逃竄的聲音隐隐傳來,院中秋風湧動,侯之敬眼底神光微動,而在旁的趙知縣滿頭冷汗直冒,他大聲叫屈:“陸公子啊,那康二可是您的人殺的,不是我啊!”
趙知縣跺跺腳,“哎呀哪是說這個的時候!咱們還是快躲躲去吧?侯總督,您那條道在哪兒呢?方便下官也……”
趙知縣話音未落,侯之敬倏爾松開握住陸雨梧手臂的手,注視着他,諱莫如深:“公子當真不走?”
陸雨梧與他相視,眼底和煦寂滅,“侯總督當真只是來剿匪的?”
“青山。”
他喚道。
陸青山聞聲上前幾步,也是這一剎,屋脊上細柳敏銳地發覺那躺在擔架上的耄耋老人手中一道微光閃爍,她迅速丢出一枚銀葉。
銀葉刺破秋風發出輕微的清音,抵住那枚被柔韌細絲扯着的菱花飛镖擦過陸雨梧後背的衣料被釘入廊柱之上。
這一切實在發生得太快,令人猝不及防,陸青山看了一眼嵌在廊柱上的飛镖,他臉色一變:“公子!”
陸青山三步上前旋身抽劍的同時,将陸雨梧帶到身後。
那方才還奄奄一息的耄耋老者一個翻身落地,一頭碰亂的銀發遮不住他那雙大睜起來便顯得陰鸷兇狠的眼,他指間細絲一挽,廊柱上的飛镖瞬間收回他手中,他摘下嵌在上頭的銀葉,擡起頭來,驀地盯住那棵老槐。
細柳幾步踩上樹幹,借力一躍的同時抽出腰間一柄刀來,她俯身下落刀鋒直指老者,老者及時閃身,同時朝她擲出菱花飛镖。
細柳雙足落地挽刀一勾,細絲驟斷,飛镖落地,老者踉跄地後退幾步,他驚愕地看着手中細絲,再擡起頭。
那是一個極年輕的紫衣女子,烏發挽髻,銀流蘇在鬓邊輕晃,她眉目極冷,一手挽刀指向他。
那刀形如柳葉,刃光如雪。
老者樹皮似的臉上繃開數道溝壑,他不敢置信般:
“細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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