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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周自衡也沒想到會來這麽多人。
自家的幾位早就想來了,徐清麥說一定要親眼見證這一刻,她與孫思邈一起來的。潤州屯除了在外的幾位掌固與朱十安程琰,其餘人都來了。除此之外還有陸存中等熟人以及江寧縣大大小小的士族和田莊管事們,甚至還有縣丞。
他們帶來的馬車牛車與護衛們将甲字屯的路堵了個水洩不通,楊思魯緊急找了幾個屯戶來梳理道路,待會兒運糧的車得從這兒過。
“他們這是都在等着看呢,要是真能收三石,恐怕以後都要用你的這套法子了。”縣丞笑道,他主管民生,這樣的事情自然要來,順便說了一聲:“李縣令正在東山渡那邊,讓我和你說一聲,他待會兒就過來。”
“沒問題。”周自衡和他寒暄了幾句後便去與其他人打招呼。
徐清麥陪着孫思邈在一側,孫思邈看着那入目金黃的稻田,沉甸甸的稻子,感慨萬分:“我已經許久沒有見到這般豐收場景了。”
所有人都是熱烈昂揚的,而不僅僅是疲倦,情緒彙成一股洪流,讓這片天地為之一振。孫思邈置身其中都覺得整個人似乎年輕了幾歲,這感覺可不比在山中修仙求道來得差。
徐清麥:“以後這樣的場景會越來越多的。”
她好奇的張望着周圍,之前她來的時候還正插完秧呢,青翠細嫩,沒想到轉眼就馬上要收獲了。她看到一個其貌不揚的青衫文士,那文士看過來,徐清麥自然而然的對他點頭笑了笑,也沒在意就轉過頭繼續去看田裏的人割稻子去了。
魏徵一眼就認出來,那應該就是周自衡的妻子徐四娘,沒想到也如此的年輕,容貌不俗,兩人站在一起倒是一對璧人。
他還有些疑惑,徐四娘身邊那位看上去鶴發童顏的老道士又是誰?怎麽看上去竟然有一點點的眼熟?
正在自己記憶庫裏使勁尋找的時候,周自衡過來了:“魏先生!”
魏徵朝他拱手,打趣道:“沒想到竟有這麽多人,看來,周錄事的這一片屯田和那個賭約在江寧縣是赫赫有名啊。”
周自衡沒想到他連那個賭約都知道,有些不好意思:“當時也是沖動了。”
“年輕人,氣盛一點是好事。”
“那您先在這邊看着,馬上就要開始稱重了。”
從魏徵身邊離開,周自衡走到徐清麥身旁。
徐清麥好奇的問了一句:“這就是你說過的那位魏先生?看着确是不俗。”
雖然容貌普通,整個人看上去還有些幹瘦,穿着也很簡樸,但不知為何,看着他站在那兒卻讓人想起了叢叢修竹,頗有君子之風。
周自衡點了點頭,輕笑了一聲:“也不知為何,每次對着這位魏先生都覺得像是在對着以前的導師。”
總有一種馬上就要答辯的感覺。
徐清麥噗嗤一笑:“可能是因為他一看就是飽學之士吧。”
他們說話的時候,屯戶們正在揮舞着鐮刀向最後的幾畝地進發,稻子一排又一排的倒了下去。然後立刻有人将倒下的水稻運到一邊的空地上。空地上早就放了幾張大的稻床,木架竹面,守在那裏的人抱起一捆水稻将它使勁的砸向稻床,用力掼打,随着他的動作,稻谷紛紛脫落,落入到稻床下方的簸箕裏。
這是一個絕對的體力活兒,往往由身強力壯的男人們來幹。
而被掼打後的稭稈也不能馬上就扔,它們還會被人曬在空地上,屯裏面的幾頭耕牛早就準備好了,它們拉着沉重的石碾子在上面壓來壓去。幾輪過後,相對沒那麽強壯的人,男人女人老人,手持着連枷再對這些稭稈不斷的拍打,上面殘存的稻谷自然就都落下來了,到時候只要收走空的稭稈就行。
總之,主打一個絕對不錯過任何一顆谷子。就連幾歲的小朋友,只要走得穩當的,都挎上了小竹籃,跟在大人的後面在田裏拾稻穗。
魏徵不免想起了自己家鄉收麥子的情形。他甚至曾經聽聞收麥子的時候,有農戶因為太過勞累直接倒地不起的,而且還不是鮮例。
他忍不住輕嘆一聲:“無論是麥子還是水稻,向天讨飯吃,在土裏刨食,永遠都是最累的。”
也是最窮的。
這時候,稻田裏傳來歡呼聲。
林十五跑了上來,興奮的對周自衡道:“錄事,已經全部收完了!”
周自衡高興極了,看向趙卓。
趙卓的嘴角微微向上,對周自衡更滿意了,他輕咳了一聲,提高了音量道:“那現在就開始稱重入庫。”
屯戶們中間又響起了一陣歡呼聲。只有入庫結束後,剩下的那一半糧食才真正的歸屬于他們,可以任由他們處置。所以大家都期待極了。
幾位潤州屯的小吏已經将屯裏的那口木缸從板車上搬下來。這是司農寺的制式缸,統一了标準,将糧食倒入其中,與缸面齊平的話正好就是五石,除此之外裏面還有從一石到四石的刻度。
不算是特別精準,但也夠用。
兩位壯漢将木缸擡到了儲糧的地方。
之前收好并且已經脫好了粒的稻谷全部都放在了這個臨時的倉裏,按照每戶堆放在一起。自從開始秋收之後,屯裏面就開始進入到了全面戒嚴的階段,丁老三安排了不少青壯日夜巡邏,防止有人來偷糧搶糧。
只有當糧食入了潤州屯的庫之後,他們才能松一口氣。
所有人幾乎都擠到了倉門口,等着看待會兒的結果。
負責點卯的是一位老資格的掌固,他從最靠近門的一堆開始,問:“這堆誰的?”
屯戶中擠出一個人,急忙道:“是我,掌固,是我家的。”
那掌固有些不耐煩:“報名字!”
“哦哦,趙六!”
掌固在簿子上勾了一筆:“行,開始稱重。”
早有兩個小吏拿了竹制的鬥,将稻谷一鬥一鬥的舀入到了木缸內,不一會兒就齊平了。
趙六陪着笑臉:“幾位,麻煩給掃一下呗?”
那石缸裏的谷子已經稍微的堆出了一點點,其實是相當于一石多一點。如果趙六不管的話,那他可能分到的就會少個半鬥一鬥。
負責舀糧的小吏有些不耐煩,剛想罵以往不都是這樣?今日任務繁重,每個都讓他再掃一下,累不累啊!
還沒等他發作出來,同伴在暗處扯了扯他的袖子。他一驚,這才看到旁邊站着的周錄事與趙屯監正看向這邊,記起今日不同以往,于是便吞下已到嘴邊的話,忍氣吞聲,伸出手用一旁的長長竹竿一掃,那缸面立刻平了。
趙六笑得咧開了嘴。
那小吏在心中罵罵咧咧,知道有了他帶頭,之後的每一次自己恐怕都要來這麽一下了。
五石、十石、十五石……一缸一缸的糧食被倒入到潤州屯早已經準備的麻布袋內,被紮好口碼放在牛車上。這樣的牛車整整有十好幾輛,都整齊的停放在外面的路邊,還有從縣裏調來的衙役們看守。
在一些大屯,尤其是邊境以及匪賊橫行的地方,屯糧入庫是需要軍隊出馬來看守押運的。
這邊,趙六家的糧食已經快到尾聲了,還剩下底下薄薄一層一看就不足一石的糧,他正用手捧了放在小吏給的鬥裏,然後心情忐忑的等着老掌固的最終報數。
他家一共有六十五畝地。乍一聽六十五畝不多,畢竟大唐男子授田目前承襲舊例,十八歲以上男丁就可得露田80畝,桑田20畝。但是,這只是名義上的規定。事實上,只有少數一些土地廣闊的“寬鄉”才能勉強實現這個數字。而且這八十畝露田,可能還包括了各種還未被開墾出來的“生地”,連下等田都不算。
而在屯裏面,他的六十五畝地就是實實在在的可以馬上就種莊稼的“熟地”,并且以中等田為主。
屯戶們往往都是在戰亂中失去了大部分家人的田戶甚至是孤寡戶,就像是趙六家,只有他和他的妻子,頭上一個老人,膝下還有兩個孩子,在這個年代算得上是人丁單薄。沒有勞動力,給他多了田地,他也種不了,反倒會為固定的地租地稅發愁。因此,成為屯戶反倒或許是他現在最優的選擇。
趙六盯着老掌固在打算盤。
老掌固得出最後的結果,對他贊許的看了一眼:“還不錯,一共一百三十二石七鬥,畝産兩石!”
趙六高興得嘴巴都咧到了耳根子底下。他記得去年是沒有那麽多的!
周自衡看了一下大家的反應,輕咳了一聲,然後問老掌固:“這裏有他去年的收成嗎?”
趙卓反應過來:“對,對!得看一下他去年收了多少。”
老掌固表示自己早有準備,他将那簿子翻了翻,找到了對應數據:“去年,趙六的畝數相同,六十五畝總共收一百二十三石。”
這樣一對比,屯戶們才明白了過來。
“竟然多收了十多石!”
“今年的氣候和去年的其實差不多吧?”
“看來,主要還是後面的事情做對了。”
後面的事情是什麽?是跟着周錄事一起在合适的時候給水稻施肥,灌溉。
在場的人沒有人嫌棄這十多石少,大家都精神為之一震,空氣裏洋溢着興奮的氣息。
趙卓忙對老掌固道:“繼續,繼續!”
接下來第二位,和齊六家的人口結構差不多,因此土地數量也差不多,只多了五畝,一共七十畝地。但是他的稻谷堆看上去就是要更大一些。
老掌固噼裏啪啦的用算盤算好,然後高聲報數:“丁強,七十畝地,收水稻一百七十六石,畝産兩石五!”
丁強高興得都不會說話了,一直興奮的在那兒搓手。
而原本也很高興的趙六卻哭喪着臉,哀嘆起來:“早知道,我就不偷懶了!”
趙卓聽了後,饒有興趣的問:“你偷什麽懶了?”
趙六縮了縮脖子,小聲的說道:“之前周錄事說要什麽有計劃的間歇灌溉,我覺得太麻煩了,就沒搞得那麽細……”
旁邊一個小士族好奇的問:“什麽是有間歇的灌溉?”
趙六茫然:“……具體我也忘了。”
林十五看了一眼周自衡,見他默許便開口道:“就是在水稻齊穗後,往田裏面灌一次水,讓它自然的落幹,然後保持濕潤兩到三天,再重複去灌新水。要一直持續要水稻黃熟才停止。”
周自衡含笑颔首,補充一句:“水氣協調,這樣才能讓根和葉保持活力,結的谷粒自然更多也更飽滿。”
丁強喜氣洋洋:“我就是按照周錄事教的做的,不過,累是累了點兒……”
一些離河流比較遠的農田,需要每天頂着大太陽去挑水來灌溉,那段時間他和妻子兩人真的快累趴了。但是看到現在的收成,卻覺得一切都值了!
趙六之前舒爽了,但是現在卻後悔莫及。
周自衡搖頭道:“還是溝渠挖得少了,溝渠交錯的話,其實不用自己挑水那麽麻煩,直接放水就行了。”
他打算在農閑時将組織屯戶們挖溝渠放上日程,水充足了,還能改善土壤質量。
魏徵在一旁默默的觀察,那些屯戶們對周自衡的敬服不似作僞,發自真心。他甚至比屯監趙卓還要更有威望。
之後,又稱了兩個屯戶家的糧,畝産量都在兩石一到兩石五之間。趙卓已經掩飾不住自己臉上的喜悅之情了,照這個趨勢來看,今年潤州屯的大豐産已經是顯而易見。
他忍不住對周自衡道:“要不,咱們先稱你那個浸種小組的?”
他已經等不及看到那個數字了。
周自衡知道其實大家都是在期待那個,從善如流,便讓記錄的老掌固與小吏先從浸種小組的開始。
這時,屯外傳來了馬蹄聲,是李崇義趕了過來。
他有些懊惱,出于看熱鬧以及對周十三的支持,自己本該早早的就到場的,結果磚窯那邊臨時出了點事情,他解決了後才一路狂奔而來。
聽到響動,一些人回過頭來。
“我來晚了!”李崇義道,然後第二眼他就看到了在周自衡旁邊不遠處站着的魏徵,忍不住眼睛瞪出來,脫口而出:“魏……”
魏徵忽然重重的咳嗽了幾聲。
李崇義将自己的話給吞了回去,硬生生的轉了個彎:“為何都在此地?”
周自衡有些狐疑的在李崇義與魏徵之間轉了轉,但眼前的事情比較緊急,來不及細想。他笑道:“快來,就等你了。”
李崇義挂上笑容,當做沒看到魏徵,來到了最前面。
他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魏主簿什麽時候到了江寧縣?而且居然還出現在了甲字屯?是為了誣告一事巡視而來嗎?但看上去又不像,而且還微服私訪……
李崇義腦子裏飄過無數個問號,以至于在接下來都顯得有點心不在焉。
其他人都不覺有異,他們的心思都放在了面前的谷倉中。
浸種小組也就七戶人,小吏挑了一個谷堆看上去最小的,是齊嬸子的谷堆,她是孤寡,只有二十畝地。
二十畝地的糧食,很快就出結果了。
不單單是齊嬸子和浸種小組裏其他的人,所有的人都在等着。
老掌固算好數字,自己也禁不住訝異的挑了挑眉,高聲喊道:“齊嬸子,一共二十畝地,收糧六十二石,畝産三石一鬥!”
人群中開始嘩然,不管是屯戶還是前來看熱鬧的人都忍不住驚呼出聲。
“三石!真的上三石了!”
“沒想到真的可以上三石!”
有其他田莊的管事忍不住高聲問道:“掌固,不知這二十畝地裏有多少上等田,多少下等田?”
掌固看了一眼簿子:“上等田五畝,中等田十二畝,下等田三畝!”
他還附贈了一條消息:“對了,上一年這二十畝地總共只收了三十三石!”
多了整整二十九石,幾乎是翻倍的增長!
人群中的動靜更大了。
“只是多了一個浸種的步驟,真的這般神奇?”
“什麽叫只是?種子本來就是最重要的,良種和劣種的區別這可大了去了!”
齊嬸子激動得哭了出來,她含淚道:“老婆子得多謝大家幫我。要不是你們吶,這二十畝地根本種不下來……”
按照原來的方法種田,她自己一個人勉強可以負責這二十畝地,但用了周錄事的方法之後,要做的事情可就多了,她根本顧不過來,林十五和齊武等青壯在做完自家的活計後就會來幫她。
齊嬸子人力不足都可以翻倍,那其餘人呢?
大家也想到了這一點,眼睛裏閃着光。有人高聲催老掌固:“快點稱一下其他的!”
“對對對,快點。”
接下來,谷倉中不斷的回響着老掌固的聲音,甚至還越來越亢奮:
“丁老三,七十畝地,收糧兩百四十四石!畝産三石三鬥!”
“林十五,三十五畝,收糧一百一十五石!畝産三石兩鬥!”
“齊武,六十五畝,收糧兩百零九石!畝産三石兩鬥!”
……
掌固一家一家的報數,如周自衡之前所定下的目标,浸種小組的畝産全部都超過了三石!在三石一鬥和三石三之間徘徊,而最後的魁首被平時沉默寡言但做事細心,家中勞動力也充足的老姜頭給奪得了——他一共六十八畝地,卻收了整整兩百三十六石的糧食,四舍五入一下平均畝産達到了三石五!
老姜頭激動得整個人差點昏厥,一口氣沒上來,幾個子女驚呼起來,好在徐清麥和孫思邈在場,迅速的掐了一下他的人中和穴位,這才清醒。
他坐在地上,不停的抹着眼睛,只會說一個字:“好,好啊!”
沒人笑話他在貴人面前失儀,趙卓甚至笑道:“老人家,厲害啊!”
潤州屯的掌固們和小吏們心中對周自衡佩服得五體投地,想起楊思魯之前發飙時說的那一通話,心中頗為感慨。這就是做實事然後取得成功的感覺嗎?屯監趙卓,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他就不信,這次這麽大的功勞擺上去,自己還落不到一點好處!
至于周自衡,早就旁邊的一些士人與田莊管事們圍住了,希望邀請他去自家的農莊看看,請教經驗。
周自衡越發察覺到了寫農書的必要性。
至于看熱鬧的農人們,早就按捺不住心中的欣喜,飛腿跑回了家,想必這裏的好消息會迅速的傳向四面八方。
屯戶們的臉上都挂着笑容,這或許是他們一年之中最喜悅的日子。接下來,家裏在下一年的口糧裏終于有了着落,不用擔心再忍饑挨餓。他們将屯裏要收繳的一半糧食搬到牛車上去,這些将作為朝廷的軍糧以及儲備糧,剩下的一半才是他們自己的。不過,因為産量實在是超出了預期,牛車來少了,不夠用。掌固們只能快馬回城,去征調更多的牛車來。
待到一些都塵埃落定之後,已經臨近傍晚了。
趙卓早已經走了,周自衡等人也決定回城。
這時候,那些屯戶們才聚在一起,雙手合抱,彎下腰去恭敬的對他行了一個正式的天揖禮:
“多謝錄事!”
幾十人的聲音彙聚在一起,在田野之間竟然有了一點回聲的效果,連樹上的鳴蟬似乎都被震住,停止了叫喚,周圍在瞬間變得安靜了下來。
像林十五,眼睛裏還閃着晶瑩的光。
難言的情緒回蕩在周自衡心中,只覺得這一次給他的觸動比任何時候都要大。
正登上了馬車準備要離開的魏徵轉過頭來遠遠看了一眼,眼神含笑,流露出贊賞之色。
李崇義苦着臉:“周十三向來聰明機警,恐怕他很快就能猜到您是誰了?”
魏徵笑道:“如果沒認出來,那就一切如常,如果認出來了,我自然會去見他。”
李崇義點點頭,然後問:“您還要在江寧縣待多久?”
魏徵沉吟:“應該也就再待一兩天,就要回去了。”
李崇義目送魏徵遠去,這才返回了屯裏,周自衡還正在交代屯戶們一些後續的事情,又等了片刻後他才走了過來。
周自衡:“将魏主簿送走了?”
李崇義:“嗯……嗯?”
他翻了翻眼睛,嘟囔道:“果然被你猜出來了啊。”
周自衡聳了聳肩:“不,我現在才确定。”
李崇義:“……”
周自衡哈哈大笑起來。
李崇義認識、姓魏、魏徵正在四處出巡……他剛才不過是滑過了一個模糊的想法,所以剛才才故意詐了他一下,沒想到還真是。
周自衡有點激動,忽然就明白了徐清麥之前遇到孫思邈時的那種心情。
那是魏徵啊!
他居然和魏徵說過話了,還聊了那麽久。
“別問我他來這裏幹什麽,我也不知道。”李崇義拍了拍他的肩,“不過他說若是你猜出來了,那他會來找你的。”
魏徵并沒有讓周自衡等太久,第二日,他就與周自衡約在東山渡見,就在周自衡還在施工的那片工坊附近。
周自衡翻身下馬時,正好看到他看向河邊的酒坊,兩個護衛在遠遠的跟着。
“魏主簿!”
“周錄事無需多禮。”魏徵微笑道,“就和前日一樣,陪我在這邊走一走,如何?”
周自衡自然應允。
往河邊走,可以看到遠處其他的田地已經都收完稻子了,土裏面只剩下短短的一茬一茬的根部,稭稈被堆成高高的垛,待這段時間曬幹後就會被農人們拉到自家去,充作冬日取暖的柴火。
“整個潤州屯今年水稻收了三千七百八十石,比起去年多收了一千多石,周十三郎,你功不可沒啊。”魏徵看着眼前的年輕人感嘆道。
周自衡剛想要謙虛兩句,但心中一動,于是話鋒一變:“可我覺得,這個産量還是不夠。”
“這已經是難能可貴的數字了。”魏徵頗感興趣的看向他,“莫非周錄事還不覺得滿足?”
周自衡笑起來:“對糧食的收成,恐怕任何一個專門研究農業的人永遠都不會滿足于當下。”
他問魏徵:“魏公是不是覺得,三千七百八十石真的很多?”
魏徵點頭:“的确是很多,不說江南,即使是土地更肥沃的關中等地,恐怕也不過就是這個數字。”
他說的自然是畝産。
周自衡緩緩的搖搖頭:“可對于一個正常的成年人來說,這樣的畝産量甚至還不能讓他完全的填飽肚子。魏主簿,我曾經做過一些調查和計算,您要不要聽一聽?”
魏徵點了點頭:“你說。”
周自衡沉吟了一下:“就按照一個成年男子吃飽的飯量來算,一頓需要吃到五到七兩米飯,就取個中間值,六兩。現在大部分的人一般一天吃兩頓,那一天需要消耗的米飯就是十二兩。一年三百五十六天,需要消耗的米飯量就是四石有餘,五石不到。”
魏徵咦了一聲:“你的這個算法倒是很有意思……”
他的數學心算能力當然沒有周自衡好,在心裏反應了一下才得出這個數字,點點頭:“四石有餘……這是米的重量?”
“是,這是米的需求量,而不是谷子。”周自衡很欽佩他的敏銳度,“那我們再按照現在稻谷的出米率來算,一斤稻谷,在舂完之後,只能剩下半斤米,或許還更少一點。”
魏徵跟上了他的思維,若有所思:“也就是說,三石谷變成米,最後便只有一石五。”
“是。而且您應該也知道,一頓飯吃六兩,其實還是我往少了說。”
現在可不像後世,一頓飯能有好幾個配菜,肉啊魚啊蔬菜啊都有,任君選擇。現在的普通農戶人家,葷腥只能在過年過節時吃上,平時也就一些野菜糊糊。好在這邊水域多,時不時還能吃上點魚,就是一頓好飯,但油脂類是奇缺的。這也就意味着,主食是他們唯一能攝取到能量的東西,需求自然會更大。而且幹農活消耗大,本來就吃得多,他接觸過的年輕力壯的漢子們,要放開了吃,可能一頓就能吃一斤甚至兩斤。
周自衡繼續道:“以甲字屯的趙六家舉例,他們總共收了一百三十二石,自己留下六十六石,這些谷子變成大米,也就是三十石左右。”
如果算上米糠,那還能再多一些。
“趙六一家五口,兩個孩子算一個成人的量,以堪堪吃飽為界,單純是口糧就需要十六石。”
魏徵已經漸漸明白了過來:“再去除掉要交的戶稅,趙六家裏只能剩下十石左右。”
屯戶不用交地租地稅和“調”與“庸”,但是要交戶稅。
兩人緩緩的在河邊走着。
“這十石,要留下一些作為應付天災和意外的囤糧。真正可以動用的估計也就五石。”周自衡替魏徵将橫刺過來的蘆葦擋開,“五石米,換成銀錢,按照市價大約兩三百文。”①
這兩三百文,就包括了一家人的吃穿住行甚至是生老病死。
他有些感慨,如今畝産三石都只能有兩三百文的結餘,那可想而知之前畝産兩石不到的時候他們必然是吃不飽也不敢讓自己吃飽的。
被他這麽一算,魏徵的心情也變得更為沉重起來。
他從來都知道民生多艱,否則也不會将匡扶天下作為自己的人生理想。只不過,以往的“多艱”是存在于畫面中與講述中的,是他曾經親眼見過的具體的人,他是在用情緒來感受。而現在,周自衡用一串串的數字從另一個他從來沒有想過的角度,清晰的體現了“多艱”到底是艱到了什麽程度。
對于魏徵這樣一直與政務與公文打交道的人來說,這種方式反倒更加清晰更加銳利,讓他從原本發自于情緒的感知中一下子就跳了出來,進入到了理性思考的範疇,并且很快就意識到了這個事情的嚴重性,悚然而驚。
他聽得非常認真,恨不得現在這兒就有筆,能讓他立刻把這種邏輯與感受寫下來,趕緊寄往長安去。
而對周自衡來說,用數學來衡量事物,則是本能。他炫技式的用數字來分析這個問題,其實也是為了讓現在的朝廷上層能夠重視農業。他眼前這位,可是未來皇帝的肱股之臣!而想要振興農業,靠他自己一個人顯然是白日做夢。
魏徵陷入到了自己的思考裏,喃喃道:“那普通的農家呢?”
周自衡聳聳肩,認為他們即使好也好得有限:“他們要交地租地稅、調、庸,還要留一部分做種子。而且,他們的事務也更雜,要種麻種桑,還要紡麻紡紗……”
魏徵嘆口氣,肯定了他之前的話:“所以,三石是遠遠不夠的。”
昨日的喜悅似乎一下子就淡去了。
他看向周自衡,眼裏有着亮光:“你既然提出這個問題,想必已有對策。周十三郎,三石,是你的極限嗎?”
魏徵問的這個問題,周自衡曾經與徐清麥聊過。
“四石!”他篤定的說道,“以甲字屯為例,風調雨順的話,我能做到的最大的極限就是四石。”
四石,也不過就是四百斤而已。在沒有更好的種子之前,這已經是這邊的畝産能達到的極限了。
魏徵颔首,知道他沒有誇大其詞。
他站住,轉向周自衡,沒有再糾結這個數字,而是溫和的問道:“那你可知,我這次來江寧縣,是為何?”
周自衡眨了眨眼,裝糊塗:“自是為了平撫天下。”
魏徵搖搖頭,坦誠的告訴他:“事已至此,告訴你也無妨。魏某正是為了江東犁而來。司農寺卿崔善為崔公已将江東犁一事呈報給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對此很感興趣,特命我前來查看。”
周自衡輕咳一聲:“江東犁一事,是趙屯監一力促成……”
“好了好了,現在只有你我,場面話不用再說。”魏徵好笑的打斷他,“周十三郎,你做好準備,或許再過不久,你要去回長安去面聖了。”
這兩天接觸下來,魏徵覺得自己成功完成任務了,可以回去交差了。
面聖啊……周自衡有些恍惚。
這是他之前一直想過的場景,不過此時真正聽到的時候,卻覺得給他的歡欣喜悅甚至還不如昨天,于是臉上就顯得很淡定。這份平靜也讓魏徵在心中微微點頭,很好,不驕不躁。
兩人已經沿着河邊走了很遠,魏徵示意他可以往回走了。
“假使是每畝收成四石,那結餘也不過就是一貫不到,要負擔一家人一年的用度實在是艱辛。”魏徵拾起剛才的話題,“可普通農戶也很難再有其他進項。”
周自衡這就有話說了,他指向不遠處的作坊群:手工皂作坊、酒坊、還有玻璃作坊,将東山渡上的百姓們在自家做工的事情向魏徵娓娓道來。
魏徵擰起眉頭:“靠‘工’嗎?”
周自衡反應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他糾正道:“靠‘工’與‘商’。”
魏徵意味深長的看着他:“所以,這是你大辦工坊,行商之一事的緣由?”
“一開始只是為了貼補家用。”周自衡坦然道,“後來則是因為很多事情都需要用到銀錢。比如內人的醫學研究,每一樣都要錢,還有我的試驗田,也每一樣都要錢。”
周自衡其實知道他想說什麽,士農工商,工商排在後面,地位不高。魏徵是儒士,自然也遵循這樣的認知。他原本想要好好的和他探讨一番這其中的不合理之處,但轉念一想,現在就聊這個,未免過于交淺言深了,而且容易陷入到争執中,便只是巧妙的将開工坊經商一事和醫學農學挂上鈎——雖然,本來也很大程度是因為這倆。
果然,魏徵雖然不懂其中名詞,但并沒有繼續追問。
他只是語重心長的叮囑了一句:“雖如此,學問也不要落下。如今雖不像魏晉那般只知清談,但在長安城中,才學依然是受人看重的東西,會為你贏得尊重和敬意。”
周自衡知道他是在提點自己,連忙謝過。
就好像後世的研究員一樣,光是埋頭苦幹不行,還得讓掌握了資源的人能注意到他,能為自己的項目拉來關注拉來資金,除非他已經成為了權威泰鬥級人物才能夠跳脫出這樣的游戲規則。
也行吧,好歹模式都是差不多的,他苦中作樂的想。
他和魏徵又聊了很多,聊了他接下來的計劃,最近在讀的書。他也趁着這個機會問了現今其他地方的一些形勢。不知不覺,兩人已經走到了東山渡口。
周自衡這才發現,跟着魏徵的兩個護衛已經準備好了行囊,而渡船已經停留在那兒等着。
他有些錯愕:“魏主簿今日就要走嗎?”
他還打算請魏徵去家中吃頓便飯呢,昨日徐清麥聽到那位文士居然就是魏徵之後大呼遺憾,深悔自己居然沒有上去聊兩句。
“魏某離開長安已久,到了該回去的時候了。”魏徵笑道,随即和周自衡告別,“周十三郎,相信你我會很快在長安城中相見的。”
周自衡看着他登上船,目送那船漸漸地遠去,禁不住有些惆悵。
不愧是在歷史上留下了自己濃墨重彩一頁的人啊,的确是極有人格魅力。一開始覺得是很端方嚴肅的文人,但聊下後卻發現魏徵待他有一種長輩的溫和,面冷內熱,而且和他聊天特別舒适,因為不管自己說什麽,他都能立刻就理解,甚至舉一反三,這讓周自衡在心中大呼過瘾。
魏徵其實也是這樣想的,在船上,他讓護衛從行囊中拿出紙筆,記錄下剛才的一些談話內容。周自衡這個年輕郎君,雖然限于年齡,一些想法并不成熟,但看待問題的角度卻非常有趣,常常能讓他耳目一新,甚至給他提供了不少的靈感。
他要先把這些記下來,免得時間一長就變得模糊。
魏徵心想,待自己快馬加鞭回到長安,一定要讓太子殿下盡快将周自衡召回長安。這樣的人才放在司農寺裏當一個九品的屯田錄事實在是太屈才了。
他沒想到的是,不用等他回長安,就在今晨,已經有內侍騎馬駛出長安,一路朝着江寧縣而來,手裏拿着的正是李世民召周自衡回京的旨意。
這還得從幾日前,宗正卿李孝恭邀李世民家中飲宴開始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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