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了一个梦。
冗长又复杂,黑暗且喧嚣。
一群惊慌失措的人,一座要断不断的桥,一块龟裂损毁的地,一批接连坠海的车……
尖叫声萦绕耳畔,血腥味拂过鼻端。死神高举着镰刀,步步紧逼,她听见了自己因恐惧而发出的粗重喘息。
跑!
她爬上车顶,沿着车脊狂奔、跨越,不曾停歇。
没想到人在生死关头真能爆发出无穷的潜力,她一个运动废竟也有身手如此敏捷的一天。
快一点,再快一点!要来不及了!
钢筋水泥于身后塌陷,铁索银钩在面前崩裂。这是她与死亡的赛跑,她不敢回头,不敢犹豫,唯恐葬身地狱,成为血肉横飞的一员。
偏偏这时,大桥轰然塌陷。
失重感传来,她悚然一惊,旋即同众人沉沦大海。
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冰冷封缄口舌,她伸出手朝上方模糊的光源抓去,却只是徒劳,反而离海面越来越远。
渐渐地,她动不了了。手脚逐渐麻木,意识愈发模糊……
从嘴里吐出几个气泡,肺里最后的空气被彻底榨干。人之将死,其念简单,她想她这辈子委实短暂,既然求不得好死,好歹求一个厚葬吧。她没什么大的心愿,只希望救援队打捞起她的尸体后可以送回故土,而不是葬在这异国他乡,不然清明节到了都没人给她烧纸,那也太惨了。
眼皮缓缓合上,恍惚中,她撞入了一双金色竖瞳,指尖触到了一星温暖。
刹那,光影缤纷。她像是重归于母亲的怀抱,舒展眉头,扬起嘴角。
或许是错觉,她在黑咕隆咚的水下听见了一段话。
直到我什么?
能不能把话说完啊,你差这点时间吗?
*
她醒了。
头脑混沌,眼皮重逾千斤,没法睁开。
好在意识逐渐清醒,她感知着自己的手脚,调动着复苏的五感,摸索了好一会儿,才觉察到自己正被困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周围充满了粘腻的液体。
这是哪儿?
无法翻身,无法伸展,只能不断挣扎、勉强扭动。她本能地用身体去丈量所处环境的大小,再用骨骼去顶、去撞困住她的“框架”。
懵懵懂懂的,她认为自己被关在“笼”中,而这笼子似乎并不结实。
谁喜欢被困的滋味?她遵从本性,奋力地张开身躯,进一步膨胀体型,抓挠不休,企图把笼子打破。
大抵是闹出的动静不小,笼外传来了嘈杂的声音。出于警觉,她停止了动作。
有东西过来了……
她安静地蛰伏,仿佛从未动过。可等待片刻,笼外的来者并无动作,他们没有触碰,没有干涉,有的只是沉默。
漫长的“对峙”,她莫名生出一种安全感,笃定外来者是无害的。
如此,她试探着再次破笼,愈发大力地动作起来。笼子开始疯狂摇晃,同时外头传来一阵阵惊喜的低呼。
近在咫尺,他们说着令她感到熟悉又陌生的语言。
好奇怪,她总觉得自己应该能听懂,可不知为何就是听不懂。他们提高了音量,有些忘乎所以,七嘴八舌又喋喋不休,吵得她头疼,也激起了她罕见的凶性。
她猛地抬“手”拍向前方,狠狠抓在笼上——
“恭喜你,亨利,我们的第二份‘资产’即将破壳而出。”
“严谨一点,是第二代资产中的第二份。”华裔中年男子温和微笑,用谦逊的语气说着不留余地的话,“还没到庆祝的时候,我必须确定它与它的‘姐姐’一样完美。”
他贴近恒温箱,注视着晃动不休的蛋:“我想你能理解,西蒙。它们不是纯粹的自然造物,而是由我们人类亲手缔造的奇迹。人类用头脑赢了自然一次,自然就会用意外赢过人类无数次。”
“恕我不能理解,什么是‘意外’?”
华裔男子叹息,给出解释:“对科技造物来说,破壳不是生命的开始,反而会成为生命的终结。它呼吸的第一口空气,接触的第一种细菌,吞食的第一块肉,喝下的第一滴水,都存在致命的可能。这就是所谓的意外,即大自然用以维系生态平衡的手段。”
“在历史上,它们早就灭绝了。我们让本不该出现的生物出现了,你觉得大自然会放过它吗?”
话落,蛋壳应声而碎。
一只银灰色的爪子从内部剖出,带着蛋液与碎片,将洞口挖得更大。少顷,里面的生物靠近光源,它的眼皮轻颤了几下,终于睁开了眼。
是竖瞳,黄棕色。看上去像蝮蛇的眼,冷漠又危险。
猝不及防,他们与它对上了视线。就见那竖瞳微微收缩,定格在他们“巨大”的人像上,短暂的沉默过后,蛋中的生物看向了它的“手”……
手?
不,这不该被称为手,而是一只反常规的、锋利的爪子,独属于顶级掠食者,即使目前尚算脆弱,却也能戳穿这七毫米厚的蛋壳。
新生命并未停顿太久,继续干起了扒壳的活。期间没有冲人咆哮龇牙,脾气似乎比第一只好些。
而等它混着蛋液爬出来,展露全貌,围观的人立马变得亢奋起来。
这只新生的恐龙有点特别。
明明用了同一组基因,采取同样的手法编辑,过程中没加入任何变量,按理说它应该与前一只长得极其相似,犹如同卵双胞胎。可现实是,它们除了外形相近,细节处略有不同。
“黄色的眼睛,我记得第一只的眼睛是红色的。”
“肤色也不同,第一只是灰白色,这一只是银灰色,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基因变异吗?”
“安静点,它开始呼吸了。”
新生的“资产”能不能顺利存活就看它适不适应当下的自然环境,这是第一步,如果连呼吸都做不到,它只能回炉重造。
所幸,新的破壳者体质不错,在咳出呼吸道和肺部的蛋液后,它很快适应了呼吸,没出现排异反应。
接着,它尝试着用后肢撑起身体,在湿滑的蛋液中哆嗦起身,又接连摔倒。它尝试了几次,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用尾巴保持平衡,好不容易才站稳。
只是站稳后,它不动了。
或许是怕再度滑倒,或许是对自身好奇,它目不转睛地盯着后肢和前爪,浑身小幅度地颤抖着。
良久,它用前爪“抚”去面部的蛋液,又像是在描摹脸部轮廓。那双黄棕色的竖瞳由下往上抬起,紧紧盯着围观它的人类,明明是仰视的视角,偏偏给人一种被俯视的压迫感。
“它在看什么?”
“你的大动脉,伙计,它可是食肉动物。”
而破壳者不知是受了声音的刺激,还是感觉受到了某种威胁,突然从喉管中发出了第一声尖锐的吼叫。短促有力,像雨林深处示警的鸟鸣,还带着一股威吓的味道。
可人类不会理解这一声的象征,他们所理解的是——“资产”肺功能健全,体质不错,声带发育良好,富有攻击意识。只要好好养着,研究室的经费不是问题,基因项目的推进势在必行,各大奖项已在囊中……
于是,他们戴上护具,打开恒温箱,用束带将“资产”的嘴封起,再取出称重、测量体长、检查爪牙。
“体长11.02英寸,重6.17磅,有17颗牙齿。”
“未出现攻击性行为,情绪状态稳定。光感正常,追视能力正常。”
数据一行行起,报告一页页出。人声嘈杂,仪器滴答,错综复杂的环境最终激起了“资产”本能的反抗。而在它的爪子掰下束带前,他们迅速将它放入早已备好的生态箱中,随着玻璃罩飞快闭合,人与兽的处境似乎都安全了。
“给它一磅肉。”
喂食程序自动开启,就见生态箱里的一块石头缓缓下沉,没多久便顶着一份新鲜的生肉再现,还散发着一缕血味。
显然,血的味道吸引了“资产”。掠食者的本性令它猛地转过头锁定食物的方向,竖瞳兴奋地竖成了针状,可它仍然呆在原地,后肢轻颤,像是在“要”和“不要”之间做剧烈的思想斗争。
“有点意思。”名为亨利的华裔男子自言自语,“是警惕心强吗?比起它的‘姐姐’,它好像更谨慎。”
但谨慎怎能抵挡本能,它忠实地奔向食物,大快朵颐。
“吞咽正常,胃功能正常……”
看来它与它的“姐姐”一样,是人类的杰作,是完美的基因造物,是人力战胜自然的证明。
当晚,人类开始庆祝、狂欢。
*
她蜷缩在生态箱的植被密集处,听着水循环的白噪音,却没有半点睡意。
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更不记得脑子里偶尔浮现的方块字是什么意思。但她隐约记得自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银灰色的皮、爪、尾巴,像一只恶魔。
不过,“恶魔”又是什么?
她听不懂他们的话,可她总觉得熟悉;她根本不知道他们是谁,可莫名认定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对,她应该长得跟他们一样,有柔软的皮肤,平整的指甲,没有尾巴。像他们那样仰起脖子,把微微跳动的血管露出,毫无防备。她几乎能想象出咬断他们喉咙时的痛快,以及温热的血液涌入空虚胃袋的满足感……
不!
她打了一个寒颤,只觉得毛骨悚然。
她为什么想要吃掉他们?为什么光是想想,这副躯体就会振奋不已?她究竟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