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过半,日头渐渐高升,宁荣街开始人气熙攘,街道两侧出现许多车马。
东西两府角门,各家闻听喜讯的宾客,络绎不绝入府道贺。
一应待客之道,两府奴仆早得内院传话提点,又依着往日惯例,显得井井有条。
男客自有管事导引入外院厅堂奉茶,女客不下车马,过角门入内院垂花门下车,由内院婆子丫鬟引入二门内。
贾琮加袭荣国爵之时,各家勋贵故旧虽也上门道贺,但此次上门贺客的情形,却与往日截然不同。
以往贺客大都入荣国府道贺,但此次上门宾客,既有入荣国府道贺,也有不少入伯爵府道贺,显得泾渭分明。
与贾家世交的四王八公、朝廷故旧、世交姻亲,因和荣国府是祖辈交情,又因荣国太夫人安居西府。
加之贾琮本就承袭荣国世爵,这些人都是上西府道贺。
各家老勋祝客,除和贾琮有过交往的同辈世子,其中几家家主还亲临道贺。
这几家家主都和贾政同辈,按照寻常礼数,派出子侄上门祝贺,就算尽了勋贵世家情义。
如今却是亲临致贺,礼数上很是持重,其中虽然有贾琮辈份虽低,但是同为勋贵家主的原因。
但更重要的原因,不外乎贾琮武功封爵,如今文华再登巅峰,未来官场上的份量和潜力,愈发不可忽视。
但比起西府的贺客,登临东府的拜客,其中许多人身份官职,比之西府有过之而无不及。
贾琮为官已有数年,他曾在兵部观政,在工部火器司任职,两下金陵断案,又和大理寺、刑部等官衙来往密切。
这些部衙之中结识的同僚、知交、下属等不在少数,这些人得知喜讯,都是直入东府道贺。
他的科举座师礼部尚书郭佑昌、太常寺少卿郑俨,有过提携之情的兵部尚书顾延魁,都派嫡长子入东府道贺,算得上礼数持重。
工部尚书李德康,因是贾琮名义上的顶头上司,又和贾政颇有渊源,也派子侄拜谒东府道贺。
这四人都是朝廷重臣,手握实权,其中三位还是六部魁首,郑俨更有状元之名,士林名望鼎盛的领袖人物。
他们其中任何一位的身份地位,都和四王八公各门家主,相提并论,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贾琮的老师柳静庵夫妇,得知他得中今科会元,都是喜不自胜。
因柳静庵几个儿子都在外为官,长孙柳璧也在金陵兵部任主事。
师娘崔氏一贯对贾琮宠爱有加,为了给这佳弟子做排场,派了两个嫡孙,带了许多家礼上门道贺。
柳静庵虽没出现,但以他文宗学圣的超然身份,两个嫡孙携礼上门,对贾琮口称师叔,大礼道贺,声势不下于四大朝堂重臣。
……
等到这日午间,曾和贾琮少年时交好的康顺王、有过共事之谊的宁王、有过结交之遇的赵王,各自都派王府长史上门道贺。
这一消息传开,着实对两府来客震撼不小,贾琮虽有爵位在身,但毕竟只是五品正官,加之年轻得过分。
在外人看来贾琮的人脉厚度多半是有限,却没想到今日三位亲王联袂致贺,这排场体面实在太大了些。
但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贺客之中也有官场精明人,从两府来客的泾渭分明,多少也看出些就里。
三大亲王身份贵重,且不说他们与贾琮的各自渊源,他们派人道贺不入荣国府,而是直入伯爵府,其中自有深意。
不管是悠闲度日,不理外事,以文墨著书为乐的康顺王,还是做事勤勉、爱惜令名的宁王。
甚至是原先文武全盛,声望卓著,又饱受金陵卫军大案冲击的赵王。
这些皇族子弟,自小生长在权利漩涡之中,没有一个是才智平庸之辈。
他们都深知当今圣上如何登上九五之位,也深知嘉昭帝和四王八公老勋群体,难以消除的隔阂。
他们不约而同入东府道贺,就是向世人证明,他们认可的贾琮,是因辽东平定女真之战,被当今圣上册封的威远伯。
而不是那个承袭荣国府世勋的二等将军,也是在委婉而坚定的彰显,他们深体君心,站在当今圣上这边。
至于顾延魁、郭佑昌、郑俨等文官翘楚,他们眼中的贾琮,是那个得到他们提携、器重、扶持的文华才子,科场精英。
贾琮也因在文华书道起势,得到当年圣上的关注,因顾延魁举荐任九省统制参赞,才有机缘平定女真。
这些文官大佬和四王八公等世传武勋,天生就存在经纬分明的隔阂。
他们认可的自然也是威远伯贾琮,而不是靠祖宗余荫封爵的世家子弟。
工部尚书李德康虽和贾琮交情泛泛,但有着同在工部的渊源,他的举动多少有些投机,但也是不离文官范畴。
郭佑昌等文官魁首,他们对于贾琮身份的界定,虽和三大亲王的想法略有不同,其实内里却殊途同归。
因此,贾琮身负双爵,但两个爵位所承载的新旧势力,相互割裂,经纬分明,皆汇聚于他一身,大周朝廷第一怪胎,非他莫属。
……
在这一日,因客人分至东西两府道贺,其中很多人的身份,非贾琮亲自接待不可。
这使得他整日时间疲于奔命,来往于西府荣禧堂和东府宣福堂,连茶水都来不及喝几口,其中辛苦不下于当年在辽东鏖战。
而这些贺客之中,唯有一人显得与众不同,就是贾母娘家侄儿,圣上从龙之臣,忠靖侯史鼎。
他这次带着夫人和长子,亲自上门道贺,礼数十分周到,对于贾琮这个子侄辈,器重交好之意,溢于言表。
他是嘉昭帝的心腹臣子,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皇帝对这年轻臣子,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器重。
他带着夫人和长子先入荣国府,先拜会自己的嫡亲姑母,又和贾琮在荣禧堂奉茶相谈甚欢。
中午流水宴席之上,忠靖侯也随着世家礼数,与四王八公贺客济济一堂。
只是说过一番客套话,喝过三杯水酒,便告辞离席,去东府看望侄女史湘云。
作为贾琮血缘亲近的长辈,他自然要相陪入东府。
忠靖侯带着贾琮和史湘云,在会芳园徜徉闲聊一番,最后带夫人长子从伯爵府离开贾家。
虽其从出身隶属四王八公,但此番拜访的行为举止,不偏不倚,无缺无漏,不留话柄,颇为了得。
……
荣国府内院,各家勋贵内眷少有缺席,城阳侯徐氏、泾阳侯张氏、忠诚伯邹氏、治国公长房刘氏等都随各家男客到访。
荣庆堂中,满堂贵妇,钗簪光耀,锦衣云萝,富气盈门,贾母也是听了满耳的奉承夸耀之语。
这时后入堂拜谒贾母的贵妇,因听来往宾客的传言,脸带羡慕的和贾母说道,东府那边贵客盈门,比西府还要热闹。
贾母做了一辈子超品诰命,也见过不少大场面,听说东府那边三大王爵、三位六部魁首上门贺喜,心中也是震惊莫名。
她做了一辈子贵妇,也是通晓来往世故之人,此时心中越发明晰起来。
自己这从小不得宠的孙子,如今虽承袭荣国爵,但自身收拢的人脉声望,比荣国府的浑厚积累,似乎已没有差上多少……
原先贾母还在感叹,贾琮事事出色,自己宠爱的宝玉,相比之下过于悬殊,以后只怕是难了的局面。
如今连这点心思也慢慢淡去,虽贾母最疼爱依旧是宝玉,但心中却清楚,两个孙子不可同日而语,自己再操心也是没用。
……
等到这日日落时分,贾琮还在荣禧堂待客,迎春的丫鬟绣橘过来报信,说是城东皇陵有人来道贺送礼。
贾琮心中微微一动,便跟着绣橘回了东府,等到了丛绿堂,见迎春正坐在那里,一个标致的小丫鬟,正站在那里和迎春回话。
堂上还有个粗使婆子,手上提了一个礼盒,看样板也不是东府之人。
贾琮知道迎春心思,因甄芳青曾和他有过赐婚之约,如不是贾赦突然亡故,两人差点就做了夫妻。
虽然两人姻缘难成,但是毕竟渊源特殊,所以迎春今日待客繁忙,也特意来见这小丫头,是为自己全了礼数。
那小丫鬟甚是伶俐,见到贾琮入堂,便乖巧的给贾琮福身见礼。
贾琮见她很是脸熟,笑道:“你是甄三姑娘的丫鬟,我记得你叫蓓儿。”
那小丫鬟脸上生出笑容,颇为明丽可爱,说道:“伯爷真是好记性,还能记得我这小丫鬟,我在金陵和神京,都见过伯爷。
我们姑娘奉旨受制,不便离开皇陵重地,姑娘知道昨日会试放榜,早派了小厮去看榜,知道伯爷中了头名会元,心中十分高兴。
今日让我带了贺礼,替她向伯爷道贺,其实这份贺礼,姑娘早些日子就备好了,因姑娘说伯爷是必中的。”
迎春见这蓓儿小小年纪,灵巧明慧,口齿清晰,说话井井有条,忍不住笑着赞道:“真是个聪明的丫头。”
蓓儿从哪婆子手中接过礼盒,轻轻打开,迎春见了里面的贺礼,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贾琮见礼盒中放了一件淡蓝暗纹贡缎圆领长袍,手工十分精细,一条脂玉镶嵌腰带,一根束发玉簪,一双黑面卷头登云靴。
这些礼物并不特别贵重新奇,但却透着一丝异样的平易亲切,反而愈发打动人心。
贾琮微笑说道:“你回去帮我谢谢三姑娘,这些礼物很合我心意,改日我定会去皇陵拜会。”
这时绣橘又进了丛绿堂,手中也提着一个礼盒,迎春对蓓儿笑道:“这些东西是府上常用之物,你替我送给你们姑娘吧。”
蓓儿接了礼物谢过,便带着随身婆子告辞,迎春又让绣橘代她送出府门。
那蓓儿走出堂口没几步,又回头看了贾琮一眼,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
贾琮对这伶俐的丫鬟,颇有些好感,笑着走上几步,问道:“你们姑娘还有什么话要说?”
蓓儿说道:“姑娘交代的事情,我都办妥了,她也没有其他的话交代。
只是有些话,不该我这奴才丫鬟多嘴,姑娘知道也必要训我,我不知……”
贾琮心中微微一动,带着她往游廊上走开几步,离开那随身婆子远远的,笑道:“你有话就说,不用顾忌,现在别人也听不到。”
蓓儿见贾琮言语和煦,阳光下的俊俏笑容,十分明朗好看,会让人什么都愿意告诉他,她小脸微微一红。
忍不住脱口说道:“姑娘和伯爷的赐婚没成,其实她心里难过,虽然从来不说,但我看得出来。
上次伯爷给姑娘送信,姑娘一直念着伯爷的好处。
这次伯爷身上有大孝,本来不能下场春闱,是姑娘去宫里向太上皇求了恩典……”
蓓儿见贾琮听了这话,脸上神色愕然,她不禁有些慌张。
连忙说道:“我知道我不该多嘴,伯爷可不要说我说的。
下月姑娘就满了守制之期,马上就要返回金陵老家,以后也很难见到伯爷了,伯爷别忘了姑娘的心意……”
蓓儿也觉得自己的话太乱,有些无奈的闭了嘴,向贾琮微微福了一礼,便转身匆匆离开。
贾琮在游廊上独自站了许久,才重新返回西府待客……
……
随着贾琮得中会元消息持续扩散,东西两府数日之内贺客不绝,好在最要紧贵重的客人,基本在首日就莅临。
后面几日虽陆续有客人到访,但都是些寻常亲戚故旧,有些人甚至贾琮都素未谋面,应付也不如头两日辛苦。
等到两府贺客渐渐减少,贾琮便先去洛苍山叩拜师恩,第二日又依科场规矩,先后拜谒会试三大主考官。
之后两府也从贺客如云的风潮之中,渐渐平息下来,重新恢复往日的平静。
贾琮又送了芷芍和邢岫烟去尼牟院,自己也开始每日往返火器工坊。
因工坊传来消息,工匠们摸索后膛枪撞针锻造技艺,已取得了相关进展……
等到芷芍和邢岫烟从尼牟院返回,礼部开始向上榜贡士发出诏令,下月十日为天子殿试策问之期。
这一消息传来,神京城内三百余名上榜贡士,人人踌躇满志,也令尚未离京的数千落地学子,黯然神伤。
大周殿试承袭前朝惯例,并无黩落之说。
所有参加殿试的贡士,最终依据殿试文章评等,分别名列一、二、三甲。
所有会试上榜学子,多年读书求取功名,也就此画上圆满句号。
根据大周科举规制,即便三甲同进士出身,吏部月选也会授予知县之位,品阶虽然不高,也是堂堂一县主官。
……
神京城郊,牟尼院。
庵院正堂之中,香烟渺渺,观音大士立像,衣带舒缓,安详柔美,栩栩如生,一双佛眸微阖,似乎满含慈悲注视众生。
妙玉头带妙常髻,穿月白素袖袄儿,外罩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拴着秋香色的丝绦,腰下系一条淡墨画的白绫裙。
她跪在观音像前,神情异样虔诚,从袖中取出一张黄纸,上面写着贾琮的生辰八字。
这是那日芷芍到院中看望修善师太,因得了妙玉事先嘱咐,特地为她带来。
妙玉看着黄纸上的生辰八字,目光微微闪动,又从纤腰丝绦上,取下一块桃木祈福令牌。
拿过紫豪细笔,在桃木令牌之上,用精美的梅花小楷,工整细致写下贾琮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然后将令牌供奉在观音座下神案,左手掐定法诀,右手清击木鱼,明眸微阖,对着那桃木令牌,口中默念经文祷告祈福。
宁静的佛堂之中,清幽稳定的木鱼声,连绵往复,空灵玄妙,合着妙玉呢喃悦耳的诵咒声,透着一股异样的庄严和虔诚。
在缭绕不散的香火烟气之中,妙玉俏美无暇的脸庞,似乎笼罩一层神光,仿佛和那大士立像,隐隐之中恍若神合。
……
安详虔诚的祷告不知延续了多久,直到妙玉从入定中恢复五识,察觉到身边有人。
也不知什么时候,修善师太已站到她身边,一双眼睛神光内敛,神情慈祥的看着她。
妙玉脸上微微发热,说道:“师傅,每次静慧回来,我和她同榻相谈,她皆气色欣然,眉眼晕喜。
当日在蟠香寺分别,贾琮曾经说过,他会待静慧如珠似宝,他果然是这样做的。
他不仅是静慧的福缘,还几次延请名医为师傅诊治,此番恩义不敢相忘,徒儿正在为他祈福。”
修善师太望着香案上的桃木令牌,神情若有所思,说道:“当年在蟠香寺,为师曾对你说过。
个人自有个人的缘分,青灯古佛是缘,恩义情重也是缘,命里若有,不拒不弃,从天受命,便是大善。”
修善师太说完这话,便对着桃木令牌微微合什,口中念念有词。
妙玉心中回转修善师太的话语,心中思绪婉转,一时难以自己……
半晌之后,她才说道:“当日师傅曾说过,贾琮自从承袭双爵,面相中生出阳煞之气,命数走势隐约出现变数。
师傅说他才情卓绝,异于常人,少年早发,光耀同伦。
舞象之龄,官爵荣盛,气数炙热,位份堪重。
这样的人一旦命数迷离,生格叵测,极易今胜明败,福运崩沮,牵连祸结,大吉便化大凶!
如今他是静慧一生的良人,弟子担心他遭遇劫数,静慧和他生死相随,难免受到牵连。
师傅还说其父贾赦的生辰年月,与他颇为不合,父子命数相驳,隐含难测凶险。
所以弟子……”
……
妙玉见师傅双目湛湛有神,润和通透,神光如照,虽是温和的看着自己,却像是将人看透,心中不由泛起慌乱……
修善师太叹道:“所以你想知道他未来吉凶,这才借为他诵咒祈福令灵牌,让静慧拿来他的生辰八字。”
妙玉俏脸泛起红晕,目光却异常稳定,说道:“请师傅成全。”
修善师太叹道:“玉章虽颇有城府,行事不拘小节,但心术秉正,器品不俗,对你我师徒曾有恩惠,为师也不想他出事。”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说道:“前日我让静悬去了趟贾家祖茔,在贾赦的墓碑上,找到他的生辰八字。
只是我从未见过贾赦,并不知他气韵骨相,但多少能算出一些事。”
修善师太说着话,在妙玉身边蒲团坐下,从袖中取出龟甲、卦钱、算筹等物一一排开。
依着贾赦和贾琮的生辰八字,卜卦起灵,右手不断掐指测算,左手在地上摆设算筹,运用秘传先天神数,为贾琮测算命数。
佛堂幽静,时间无声流逝,也不知过去多久。
妙玉见过往日师傅施展数法,都十分快捷便利,可今日花费时间颇多,依旧没停下测算。
并且修善师太蹙眉深思,右手不停掐指测算,脸色变的有些惨白,额头甚至冒出一层细汗。
妙玉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突然,修善师太左手微微一颤,手上灰黑油亮的算筹,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在宁静佛堂里显得异常刺耳。
佛堂中响起几声剧烈咳嗽,修善师太拿着袖子捂住口鼻,这才止住咳嗽。
只是,等她放下衣袖之时,妙玉脸色一片苍白,因为师傅衣袖上血迹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