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庆逾坊,夏府。
夏太太一听女儿泼辣放肆的话语,头上青筋都要暴起。
皱眉说道:“那贾琮少年得意,名动天下,神京城哪个不知他的好处,你以为就你能瞧见。
女儿,娘早就和你说过,他这样的人物,不是我们这种门第能指望的。
去年他要不是死了老子,他早就被宫里指婚,他的亲事连贾老太太都做不了主,你还在那里痴心妄想,你真是晕了头了。
都是我做娘的太过娇惯你,把你养出这等任性狂妄的性子,实话不好听,但是娘还是要和你说。
你这辈子都指望不上他,趁早死了这条心!”
夏姑娘听了自己母亲的话,就像被人捅了一刀,站起身将房中摆物件,到处乱摔,一张俏脸挂满眼泪,神情十分悲戚。
夏太太看了虽然心疼,却任意女儿砸东西发泄,就当自己没看到一般,但嘴里的话语却半点没放软。
说道:“咱们这样的人家,能许给宝玉这样的世勋贵子,让你嫁入国公门第,这样的机缘不会再有了。
虽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娘也不逼你,你要是不愿意这门亲事,那也没有关系。
娘只能帮你找户门当户对的亲事,找一家和我们家登对的商贾之门,你就像娘一样嫁作商妇,也一样可以过日子。”
夏姑娘方才满腹失落绝望,乱砸房间的东西发泄,但是一听夏太太这句话,一下就愣在那里,脸色也变得苍白。
夏太太一看女儿的神情,就知道自己方才那句话,真正戳到女儿心底深处。
她自己养大的女儿,自然最清楚她的性情……
夏家虽是没有官身根底的皇商,但夏姑娘是夏家独生女,在夏家就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
夏家和贾家的门第虽不可同日而语,但夏姑娘自小过的日子,比起迎春、探春这等荣国府小姐,只怕还要奢侈贵气。
夏太太知道自己女儿过惯好日子,一向都是泼辣骄傲,眼高于顶。
些年以来,夏太太靠着亡夫留下的人脉,虽和赵王等高官权贵有些来往。
但那些都只是银钱利益往来,从无什么亲近交情,彼此泾渭分明。
因在那些权贵眼中,夏家不过是低贱的商户,夏家做他们赚取银钱的工具,他们给夏家一定庇护,仅此而已。
所以,夏太太来往密切的亲眷友好,都是同类的商贾门户,夏姑娘能接触的同辈中人,也都是商户小门的儿女。
自己女儿的像貌家财,在这些同辈子弟之中,自然是出类拔萃,高高在上,久而久之,才养成骄傲跋扈的性子。
但是,自从她上次带女儿去贾府议亲,虽夏家和薛家的亲事没成。
却让女儿第一次见识到世勋豪门气派,这对只过惯金银富贵日子的女儿,内心的冲击和艳羡非同一般。
更不用说她见识了宝玉,贾琮这等出众的贵勋高门子弟,特别是那个贾琮,让女儿都快要魔怔……
她见识过那些人物,以往家中来往的商贾门户儿女,在女儿眼里两相比较,只怕早成了土鸡瓦狗一类。
如今女儿开了眼界世面,再让她嫁入普通商贾之门,做个庸碌的商妇,以女儿的性子只怕死都不愿了。
夏太太就是看透夏姑娘的心思,才说出刚才那番话,赌一赌女儿的心思,血肉情欲和荣华体面,她只能选择一桩。
夏太太见女儿听了自己的话,不再哭闹,也不再乱砸东西,只是瘫坐在地上流泪。
她虽很是心疼,但却不上前安慰,也好逼着女儿想清楚主意。
夏太太走出房间,见丫鬟宝蟾站在房门外,缩头缩脑往房里窥探。
夏太太眉头微微一皱,说道:“这两日你日夜守着姑娘,要是出一点差错,我剥了你的皮!”
宝蟾见夏太太话语凶狠,想来心情必定很不爽利,她不自禁打了个冷战,想到今日在贾家做得好事,腿肚子已有些发软。
连忙说道:“太太放心,我一定好好看着姑娘。”
夏太太看了宝蟾一眼,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她总觉这丫鬟有些古怪,但又看不出什么端倪。
她也懒得在丫头身上费心思,如今最要紧的就是夏家和贾家的亲事。
她希望女儿不要犯糊涂,为了不靠谱的情爱,断送了一辈子前程体面。
……
宝蟾有些战战兢兢走进房间,见到满地都是砸坏的物件碎片。
自己姑娘已坐到床头发呆,眼泪把脸上妆都哭花了,露出的肌肤依旧幼嫩白皙。
姑娘的眼圈通红,神情沮丧枯槁,没了寻常的美貌端庄,甚至还有几分滑稽,但宝蟾再多两个胆子,也不敢去笑。
宝蟾心中有些不服,贾琮不过长得好看些,宝玉也长得不差的。
而且宝玉嘴巴又那么甜,逗得人好开心,风流手段更是……
宝蟾想到贾家书房之中,宝玉那些让人心跳的操弄,不禁有些浑身发热。
姑娘也是个死心眼,所有心思都在那贾琮身上,但凡她多看宝玉几眼,必定能知道他的好处。
宝蟾今日和宝玉风流厮混,心中愈发对他死心塌地,她期盼夏姑娘应承亲事,只怕比夏太太的心思还要迫切……
“姑娘,也要想开些,方才太太说的话,听着挺有道理的。”
夏姑娘方才还在发呆,听了宝蟾这死丫头,居然敢给自己娘亲帮腔,顿时火冒三丈,喝道:“用你多嘴,给我滚出去!”
宝蟾见夏姑娘发火,浑身哆嗦了一下,但是毕竟还不死心,想着说些什么话,劝说自己姑娘能回心转意。
夏姑娘见宝蟾还在房里蘑菇,骂道:“你还不滚,难道等着挨家法吗!”
宝蟾脱口说道:“我不敢劝说姑娘,只求姑娘听我说几句话,而且这些话和威远伯有关。”
夏姑娘见自己这丫鬟突然胆大起来,自己让她滚出房间,她居然敢不听,气得霍然站起,准备狠狠抽这小蹄子,让她长长记性。
她这才刚刚站起,听了宝蟾这一句话,顿时停下了脚步。
贾琮这个名字,对夏姑娘来说,大概就像下过降头,能将她的泼辣刁蛮都化为乌有……
宝蟾本见自己姑娘气呼呼上来,吓得连退几步。
她从小就服侍夏姑娘,夏姑娘虽不会故意作践她,但是她要惹姑娘生气,一个耳刮子就会甩来,半点情面都没有。
刚才她自己话音刚落,自己姑娘就停下脚步,脸上的凶狠几乎瞬间柔和下来。
宝蟾心里啐了一口,那贾琮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真是活见了鬼,莫非他给姑娘下过咒?
只要一提他的名字,姑娘这么凶悍的人物,一下子自己就能软和下来,竟比宝二爷拿话哄我还管用……
……
夏姑娘有些不耐烦,凶巴巴对着宝蟾说道:“有话快说,磨磨蹭蹭想找打吗!”
宝蟾又咽了口吐沫,想到今日和宝玉风流嬉闹,心跳不由的加快,实在不甘心以后就此断了缘分。
她鼓起勇气说道:“我听人说贾琮的生娘是青楼里的淸倌儿,身份十分低贱。
因为她生得好看,才被贾家大老爷收房,这才生下贾琮,因为贾琮是娼妓所生,在贾家身份低微,从小就被他老子虐待作践。”
夏姑娘一听这话,顿时火冒三丈,上前就给宝蟾一个耳光,声音清脆,劲道颇为不小。
怒道:“你给我住口,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你敢说他娘是个窑姐,就算他是窑姐养的,也比那个宝玉尊贵一百倍!”
宝蟾捂着火辣辣的脸蛋,有些委屈的说道:“姑娘你不要生气,我不是想骂贾琮,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夏姑娘气呼呼说道:“你敢再拿话作践他,我就剥了你的皮!”
宝蟾心中害怕,要不是想将来能和宝玉有个结果,她才不会说这些散话,去踩自己姑娘的尾巴。
她继续说道:“贾琮因为出身不好,他老子和嫡母都虐待他,听说常常被打的浑身是血……”
夏姑娘忍不住骂道:“他爹娘真不是东西,好在他老子遭了报应,早早横死了账,听说他那嫡母还在,居然还没死!”
宝蟾听了自己姑娘的话,虽觉得有些不可理喻,但也不敢多嘴,继续说道:“他家老太太担心他被他老子弄死,一家子没脸。
所以贾琮十岁就被接到荣国正府,放在贾家二房养大,贾琮因为从小读书厉害,很受贾家二老爷喜爱。
外头人都说,贾二老爷对贾琮,竟比对亲生儿子宝玉,还要金贵三分,贾琮对贾二老爷也视同亲父,彼此恩义深重。”
夏姑娘只要听贾琮的故事,而且还是好话,心里就得劲。
插嘴说道:“那二老爷我也见过,也就他是个正经人,其余贾家那些长辈,都没个长辈样儿,多半都是吃土的蠢货!
可他家二老爷对他好,与我有什么相干,我娘还不是让我嫁给宝玉,你这死丫头说话牵三挂四,到底是什么意思?”
……
宝蟾见自己姑娘又开始暴躁,心中害怕,不敢再卖关子。
连忙说道:“姑娘你想,贾琮和贾家二老爷情同父子,那他和宝玉还是寻常堂兄弟吗,那可是正经亲兄弟的情分。
贾琮本就是贾家的爵主,贾家两府都是他说了算,他既然视二老爷如同亲父,你说他还能亏待宝玉,必定是一门心思维护。
我听外头说,贾琮这次下场春闱,必定要做进士公,说不得还能中状元,很快就能做大官了。
他要是发达了,还不得好好提携宝玉这个兄弟,做他的靠山,也好报答二老爷对他的情分。
贾琮的排场太大,姑娘虽没办法嫁给他,可是你要嫁给了宝玉,那贾琮也就成了你的大靠山。
姑娘虽没办法和他做夫妻,他也要一辈子维护姑娘,这也是件极好的事,姑娘你仔细想想,这门亲事其实并不算坏的。”
宝蟾为让自己牵上宝玉,以后还有缘分风流快活,听他叫几声姐姐,也是绞尽脑汁,才想出这番话,也算颇不容易了……
她见自己姑娘听了自己花言巧语,果然变得有些不一样,竟有些呆呆的发痴。
嘴里还嘟嘟囔囔,竟带着一丝痴迷欣然:“他要做我的大靠山,一辈子都要维护我……”
宝蟾听自己姑娘念念有词,神情诡异,心里不禁有些发毛。
夏姑娘突然像醒悟过来,对宝蟾喝道:“你哪里想出这些话的,是不是我娘教的你,让你来劝我答应这门亲事,看我不打死你!”
宝蟾见自己姑娘这般喜怒无常,突然翻了脸,要追来收拾自己,不禁吓得一声尖叫,在房里逃窜躲避。
嘴脸还不住说道:“姑娘你不要着急,我说的贾琮的旧事,可不是什么秘密,外头很多人都这么说。。
姑娘要是不相信,只要花些银子,叫几个人来问,彼此一对口径,就知道这些事的来由真假。
宝蟾是姑娘的贴身丫鬟,事事只听姑娘的,我说的话都是真的,要是有半句哄骗姑娘,我就肠穿肚烂,不得好死!”
夏姑娘听宝蟾赌咒发誓,这才停下脚步,她想到贾琮名气这么大,他的事不难打听,不怕这丫头胡说。
她又突然想到什么,一双美眸中闪动炙热痴迷的神情,说道:“你说他马上能做进士,还能中状元,做大官?”
宝蟾见自己姑娘停下脚步,不再过来和自己动粗,长长松了口气。
连忙说道:“姑娘,这事还能有假,上个月贡院在考春闱,大街小巷都传遍了,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
如今,春闱结束快大半个月了,听说马上就要张榜,贾琮读书一向出名的厉害,外头都说他一定是进士,说不定还能中状元。
只要金榜一张贴,姑娘派个小厮去看一眼,马上就知道一清二楚,这种大靠山,姑娘再怎么能错过……”
夏姑娘不知有没有听清宝蟾后面的话,只是脸上神情兴奋,嘴里喃喃自语:“他真是好生厉害,居然事事都能拔头筹!”
……
神京礼部,阅卷大堂。
本年春闱三场策论阅卷,经过十八房同考官多日评卷、筛选、研讨,终于评卷完毕,确定本房考生策论评等优劣。
各房再参考前两场评卷结果,终于各自筛定本房排名前二十五名考生。
三名主考官的廨房,原本相互之间便是连通,只是以帘幕分割。
如今所有帘幕都已撤下,为了在最后排榜名次之事,便于三名主考官相互探讨商议。
被打通的三间廨房中央,摆着一张巨大的长案,上面摆着十八摞叠高的会试誊卷。
每摞誊卷又分为三推,分别为各房入选举子三场誊卷。
本次春闱的三大主考官,内阁大学士王士伦、吏部尚书陈默、户部右侍郎徐亮雄。
他们看着案上堆叠的誊卷,虽然都是宦海历练的朝堂翘楚,但面对这些名列前茅的誊卷,他们的心绪都难于平静。
他们眼神之中透露出神情,也都各自不一,或凝重、或踌躇、或灼热……
书案周围站着十八位同考官,他们望着各房精选而出的誊卷,也都是心情激荡,都希望本房遴选的誊卷,能最后独占鳌头。
八房每房本次遴选誊卷,按每房二十五人计,总共便是四百余人。
经过最后一轮淘汰遴选,最终上榜会有三百人左右,这些人便是本年春闱最后的胜出者。
而三大主考官会成为这些上榜骄子的座师,这三百登第士子之中,才略优异之人,必定不在少数。
这些学人后起之秀,必会成为三名主考官未来仕途之路,不可小觑的簇拥和助力。
……
三大主考官之中,王士伦是内阁大学士,已位极人臣,到达文官巅峰。
即便他城府深沉,外人无法轻易看透,难道他心中就没有热望,面对满案才俊,真的可以无动于衷?
吏部尚书陈墨,虽已年至六旬,按照常理不过几年,就要卸任致仕。
当年太上皇在位之时,他是魁首天下的状元,才情盖世,名扬四海,还未两鬓苍苍之时,也曾一腔壮志。
只是经历王朝剧变,皇族祸事,这才仕途受挫,从此韬光养晦,圆滑处世,明哲保身,他真的已心如枯槁?
三位主考之中,户部左侍郎徐亮雄资历最浅,也曾是科场翘楚,正当盛年,便已身居高位,离六部魁首不过一步之遥。
原本他和主考之位无缘,却在春闱开试最后关头,因缘际会,意外成为三大主考之一。
这对于徐亮雄是仕途上难得的奇遇,或许这是他终生唯一成为主考的机遇……
他的仕途也比王士伦和陈默都要稚嫩,也更加漫长,更充满难于确定的变数。
所以,本次春闱登科士子,将会给他的仕途,积累最要紧的声望和助力。
他比王士伦和陈默,都有更显著的理由,对本次春闱揭榜,充满炙热欲望和期待……
作为三大主考官之首的王士伦,看似悠闲在巨案周围走动,脸带微笑看着那四百多份誊卷。
当走到第九房同考官,整齐堆叠的筛选誊卷前,随手拿起摆放在最上面,正是九房三场排名第一的誊卷。
他看似无意的拿起那份誊卷,翻开卷子首页,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心中暗道,九房的同考官果然有些眼光。
因为,这排名三房第一的誊卷,卷角编号是乙亥九十七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