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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9章 再求
華枝春/懷愫
秋雨一住, 朝華收拾過醫案醫書,帶真娘去莊宅。
頭一回去,真娘一路惴惴:“還好是走水路, 船出城比馬車好些, 不惹人的眼。”
她心中想的是容家人雖不在餘杭,但總有親戚朋友在, 若是被人瞧見了寫上一筆寄往京中, 阿容的事可瞞不住了。
真娘還想好了應對的法子,到時就說阿容退了親事,心中氣郁,這才時時坐船游湖去的。
等船行過半,真娘已經放下擔憂,看過醫箱中的銀針, 又看着朝華的衣裳,問:“你日日都這樣穿?”
朝華一身素衣提着醫箱, 看着就爽利潇灑。不僅朝華是這樣打扮, 跟去的丫頭們也比在家中穿得簡便。
“是。”朝華輕笑颔首, “你要是喜歡, 也給你做一身。”
真娘情知不妥,可她覺得實在有趣, 輕聲答允:“那我悄悄的穿。”
小舟停在渡頭, 朝華先登岸, 真娘緊随其後,先還戴着帏帽,等進了莊宅她掀起帏帽上的薄紗, 烏靈靈的眼睛四處打量。
“這是診房,這是針房, 這是藥房。”朝華一間一間指給她看。
真娘轉過一圈,又轉身問朝華:“那……病人們在哪呢?”她到此時還不知阿容究竟在學治什麽病症。
朝華微頓,還未開口,庭院那頭正在埋頭洗衣的婦人看了過來,一見朝華,她小跑着穿過庭院沖她們跑過來。
是原來的牛二嫂,現在的金娘子。
她整個人白胖了一圈,朝華大半個月沒來,一時竟沒認出她。
金娘子本是莊戶出身,人生得健壯,嗓門也大,人影還沒到跟前,張嘴就先嚷嚷:“容大夫!你到哪裏去了!我找你好些天吶!”
一句比一句高,一句比一句震得屋瓦響,到最後一句時,她站到朝華身前。
袖子卷得老高,胳膊上還沾皂角沫,整個人喜氣盈盈的。
朝華沖她微微一笑:“金娘子,蓮花怎麽樣了?我病了幾日錯過了她的滿月,稍後給她補個禮。”
“好着呢!”金娘子伸手在圍裙上一抹,“我染了些紅蛋,做了些糕餅團子,本就要送給容大夫的。”
她說完又一擺手:“我找容大夫是想讨份工!”
“讨工?”朝華一面慢慢同金娘子說着話,一面觀察她的神情。
她看上去就像從來沒生過病一樣。
“是啊!”金娘子依舊還是大嗓門,但聲音比方才小了些,她看到容大夫果然比原來看上去瘦條了些,怕自己一口氣把容大夫吼倒了。
“我想讨份工,養活我自個兒,養活我女兒嘛!”
金娘子正正經經坐了個 好月子,三丫給她洗尿布衣裳,陳婆子給她炖湯養奶水,蕭老大夫隔幾日就給她診次脈,蕭愔愔還拿自己的月銀給她買點心吃。
她要是還在村裏,還談什麽做月子,生的是丫頭,第二天就得下地幹活去。
哪像現在這樣,出月子胖上一大圈。
陳婆子裁着尿布跟她磕牙:“姑娘可說了,你們一個個治好了要想回家都放你們回家去,還派船送呢!你想不想家?”
傻子才想回村去!回去讓她爹再賣她一回?還是讓婆家再賣她一回?
金娘子想的是怎麽才能留下來,她要幹活,她要養女兒!
朝華笑了,她對金娘子點頭:“好啊,那你就跟陳婆子做粗使活計。”讓三丫騰出手來,專給蕭愔愔打下手。
金娘子咧嘴樂了,她扭頭剛要走,又倏地轉身:“那我的工錢怎算?”
“比陳婆子少二百文,幹得好再給你漲。”朝華含笑。
金娘低頭數着手指算了算,陳婆子一月是八百錢,那她就是一月六百個錢,吃住全包,足夠她養自己養女兒了!
“成!”金娘子說完又跑回去洗衣服,今天要換床褥子,她得把衣服漿洗得再幹淨些,屋子收拾得更整潔些。
真娘已經怔在原地,她這輩子連粗使婆子都沒見過幾個,何況是這樣的莊戶婦人,她微張張嘴:“這是……”
“是金娘子。”朝華的聲音壓得極低。
真娘還以為金娘子是幫傭,可莊宅裏的丫頭婆子都稱呼阿容為姑娘,病人才稱呼阿容為容大夫。
“金娘子是你看好的?”真娘烏亮亮的眼睛中滿是驚詫,“那她生的什麽病?”
朝華握着真娘的手緊了緊,甘棠芸苓和唐媽媽冰心幾個站在後頭互換眼色,唐媽媽面帶焦急,她本就不贊成姑娘把夫人給帶出來!
夫人是看見喜餅都發作了一通的,把她帶來碰見這些同病的人,她萬一想起來了該怎麽好?
唐媽媽眼看就要站出來打岔,朝華看了唐媽媽一眼,用目光止住她。
溫言對真娘說:“她丈夫外出作工,客死他鄉,她……她聽到消息就病了。”
真娘輕輕抽了口氣,目中滿是憐憫:“那她夫家呢?”孩子才剛滿月,算着日子金娘子還懷着身子時,阿容就給她瞧病了。
“她的夫家想把她賣了,她的病就更重了。”
只這短短兩句,真娘便聽住了,她長嘆一聲。
想到方才金娘子讨工作,又問月銀的樣子,真娘又為金娘子歡喜:“她能撐過來實是個剛硬的人,我也給她女兒添一份滿月禮罷。”
說着回身看向冰心:“冰心,預備只銀鎖一對銀镯子。”
唐媽媽一直在後頭提着心,待聽見真娘全沒往自己身上想,這才松了口氣,還笑着添了一句:“可不是,能撐過來就是造化。”
真娘牽住朝華盈盈而笑:“一半是造化,一半是阿容!”
唐媽媽笑着點頭,心裏頭道:只盼她的姑娘也能有這份造化。
朝華将真娘帶到後堂,蕭老大夫捋着白須沖真娘點頭:“容夫人,夫人坐,夫人可要試試老朽的脈案如何?”
真娘一看是個須發皆白的老大夫,心裏更松一口氣,以後就算被婆母發現了,阿容也是跟着老大夫學醫的。
她興興然坐到診案前伸出手去,蕭老大夫滿面慈和閉目摸脈。
蕭愔愔站在爺爺身後悄悄打量真娘,看真娘的模樣哪能想到她“瘋”了十數年?
摸過一只,再換另一只,蕭老大夫說的跟每一位大夫說的都差不多:“平日慣喝安神湯藥是不是?”
真娘點頭。
蕭老大夫道:“夫人思慮頗重,那安神湯喝着可好?”
真娘頓得一頓,朝華伸出手搭在她肩上,真娘道:“原來喝着能睡一整夜,這些日子許是事多,只能睡上半夜覺。”
蕭老大夫依舊滿面是笑:“不妨事,原來的方子我瞧一瞧,給你添幾味藥就是了,夫人身子康健,只須吃好玩好,自然睡得足。”
真娘掩口笑了,這個老大夫倒比尋常上門看診的柳太醫說話有趣,也更親切,怪不得阿容要跟他說醫術。
朝華心中微緊,原來還能睡大半,這會兒只能睡半夜了。
真娘扭過身子,朝華沖她露出微笑:“走,看看我的屋子去,中午就在這裏吃飯?再歇個晌罷。”
昨日報信來,紀叔便忙了一天,原來收拾的屋子已經夠精致潔靜,知道母親要來,小屋裏又添上了香花水果。
湘簾棐幾,絲障珠圍,案上一盆綠菊,處處都合真娘的喜好。
她一邁進屋門就“咦”一聲:“這屋子是你布置的?跟我在娘家時的小竹軒倒有幾分相像。”
朝華知道是紀叔送來的,點頭應下。
真娘往小榻上一挨,先在軟枕上滾過一下,而後撐起胳膊,認真對朝華道:“出門真有意思,明兒我也跟你一起來好不好?”
她不想日日在家等着三哥來信,她已經連信都不想再寫給他了。
二人坐船回去時,餘霞滿天。
真娘這一整日見過了金娘子,見過了芸娘,還聽說了啞娘。
朝華本來提着心,怕見了她們會讓真娘想到她自己的病情,蕭老大夫卻說:“無事,天下沒人會覺得自己癫狂。”
瘋子哪知道自己是瘋子呢?
真娘雙手合什,對着晚霞為三人誠懇祈願:“盼她們三人能早日安康。”
……
小舟剛靠上渡頭,就見青檀守在那裏。
朝華落後半步,就聽青檀語帶遲疑,輕聲禀報:“姑娘……楚六公子來了,他等了半日了,他說不等到姑娘見他,他是不會走的。”
朝華目光微垂,再有兩日餘杭舉子赴京,楚六大概是知道退親的事了。
甘棠蹙眉:“要不要我勸他回去?”
朝華搖搖頭:“不用,我去見他。”
楚明忱在花廳中踱過來踱過去,茶喝了一壺又一壺,點心也換了兩輪,不等到朝華回來,他絕不離開容家花廳半步。
開始以為三妹妹不想見他,楚六還對青檀道:“煩你再跟三妹妹說一說,我當真是有要事來的,再有兩日我們書院的舉子就要坐船進京去了,請三妹妹一定見我!”
青檀為難:“六公子,我們姑娘當真不在家中,她……她禮佛去了。”
楚六不肯走:“那就請甘棠出來見一見我也好。”甘棠都不出來,他才确認朝華是真的不在家。
幹脆苦等,今天無論如何也要見一見三妹妹!
楚六今天才知道沈聿跟容家退了親,還是從徐年的口中聽說的。
徐年這麽個消息靈通的人,竟也晚了大半個月才知道這個消息,他急赤白臉趕到楚家,也不知是叫初一還是叫十五的丫頭把他領進重重曲曲的院門。
進屋就見一屋子的箱籠行裝,錦衣丫環穿梭往來。
徐年先是站定了不敢動,跟着跺腳沖屋裏嚷嚷:“楚兄!出大事了!”
楚六正在收拾墨盒,他想把這些年收羅來的松煙墨,油煙墨,雪金墨和新羅墨全都分一分,分給沈兄和徐兄。
聽見徐兄嚷嚷,捧着墨盒出來:“出什麽大事了?”
徐年滿面焦急:“你也不知道?沈兄退親了!”
“嘩啦啦”幾聲,墨盒翻倒,各樣墨塊砸了一地,楚六呆怔怔站在墨塊中間:“退親?沈聿?”
他怒火直冒,大步邁出門去,提氣高聲:“沈聿人呢?他為什麽退親?他是高中了解元就要退親?”
徐年緊跟在他身後:“這事是我聽說咱們山長夫人想給沈兄作媒,将小女兒嫁給沈兄,我心道他都跟容家結了親,哪還能再作媒呢?再說你也知道沈兄他無兄無弟的……”
楚六胸膛不住起伏,一把握住徐年的胳膊,把徐年那一串廢話全堵回了嘴裏。
“他還未進京,就想娶山長的女兒?”
“不是啊……”徐年摸不着頭腦,“沈兄拒了。”
所以才摸不着頭腦,容家的親退了,山長的親也不應,沈聿他難不成想進京 娶高官的女兒?
楚六趕到書院,拍開門就問:“沈聿!你跟容家退親了?”
沈聿執卷坐在松窗,窗外松聲如濤聲,聞言片刻才答:“是。”
楚六來時一腔怒火,這會看他如此平靜,心中怒意更甚:“你為什麽退親?你明知三妹妹親事艱難,同你退了親事,她要如何是好?你若非誠心想娶,當初為何提親?”
沈聿終于擡起頭來,他只是望了楚六一眼,楚六的那腔怒火就被他目光澆滅。
“不是你變了心?那……那究竟出了什麽事?”楚六慢慢走到沈聿身前,“你蟾宮折桂指日可待啊,容家也不會想退親的。”
“此事,恕我實在不能告知楚兄。”
楚六坐在沈聿的床榻邊,這才發現沈聿比下場時瘦了一圈。
是了,他明明中了解元,卻沒有一日開心過。大家還當是他憂心春闱,這才不敢松懈,閉門苦讀。
“是你自捅三刀也不成的麽?”
沈聿先是恍惚,然後想起這是他教楚六的:“是,是我自捅三刀也不成的。”
楚六又站起來,沒頭蒼蠅那樣轉了兩圈:“我去看看三妹妹,你都這樣,她怎麽辦?”飛快跑下山,一路趕到了容家別苑。
對着花廳裏的挂畫盆景一遍又一遍排演該如何說動朝華,似沈聿這樣的男兒,還要往哪裏去找?
如果不是嫁給沈聿,那嫁給他也好。
心中反複數十回,直到廳外簾響,楚六擡頭,見道纖薄身影緩緩向他走來。
到他面前,朝華先笑:“聽說六哥得中,還未恭賀六哥。”
楚六見她笑,心中竟比方才聽沈聿說自捅三刀也不成還要更難受,這兩人都未當着他的面表現出傷痛,可偏偏是他先紅了眼圈。
“三妹妹,你與沈兄當真不成了?”
朝華目不轉瞬,微微一笑:“當日應親只是權宜,沈家如此清貧,我生于富貴長于富貴,自然要我的夫君富比石崇。”
楚六啞口,身後雲林惠明聞言都倒抽口氣。
眼看朝華轉身離開,楚六一氣追到廊上,隔着長廊燈火,他問:“三妹妹,那我能不能娶你?你過門之後,我們還當兄妹一般,我……”
甘棠芸苓忍不住看向楚六,朝華腳步稍頓,複又遠去。
只留楚六久久立在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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