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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08章 ⑨
    聶九羅入神地聽炎拓講林喜柔當年的日記。

    她自己也折星星,算記日記的一種,但遠沒這麽詳細,折了也并不打算給人看,還想過要留下遺囑,死後一把火燒了所有的星,也算是和這一生轟轟烈烈作別。

    聽到這兒,她已經猜出了幾分端倪:“所以,你沒聽你媽的話,還是去擺弄小鴨子了,結果讓你們一家的出逃計劃泡了湯,是不是?”

    炎拓酸澀地笑:“也不算不聽她的話,就是……出了點意外,你還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那天晚上是有兩班火車的?”

    ***

    那時候沒高鐵,連T字頭、Z字頭的車,都是兩千年以後才出現的,行經由唐這種小縣城,多是綠皮火車,停的時間也不長,擠趟車如同拼命。

    炎還山到的時候,恰好趕上九點半那班車通知檢票上車,侯站大廳裏烏泱泱站起一大半人,立時沸騰如要上戰場。

    林喜柔一直盯着進站口看,終于看見炎還山,喜得趕緊起身向他招手,然而周圍的人都在起身,林喜柔個子中等,瞬間就埋沒在人潮之中,急得又踮腳又跳,腦子一熱,站上了凳子。

    炎拓則一直死盯着老頭和鴨籃,他牢記林喜柔的話,“等爸爸來了,讓他給你買一只”。

    那老頭也随着烏泱泱的人潮而起,扁擔挑起來、鴨籃也挎起來,很顯然,他是九點半這班車,去甘肅的。

    炎拓慌了,他才那麽點大,覺得人生中最緊急的狀況莫過于此:爸爸還沒到,小鴨子卻要走了。

    他急得說話帶上了哭腔:“媽,媽,鴨子走了!”

    嘈雜聲太大,細嫩的童腔剎那間就被蓋過了,站在凳子上的林喜柔急出一身汗,忙着揮手、又揮手。

    炎拓一會看老頭,一會看林喜柔,媽媽在凳子上不會跑,可老頭在跑啊,仿佛被人推湧着離開,身形時隐時現、愈來愈遠。

    他是個小小男子漢了,得趕緊下個決定。

    ***

    炎拓說:“我當時是這麽想的,我得把老頭給拽住,讓他等會,我爸馬上就來了,就能買鴨子了。”

    頓了頓又笑:“那時候太小了,沒有什麽趕車的概念,覺得買鴨子最重要,火車都該等我買完了再開。”

    于是他往人群裏擠。

    心心永遠是牽牢哥哥的衣角的,見他跑,馬上跟屁蟲樣跟上,兩歲多的孩子,能說簡單的話,也會走路了,兩條小腿車轱辘樣甩開,緊跟不放。

    喧嚣的候車大廳,奔赴各地的人流,這一頭,炎還山終于看見了林喜柔,大力地向她揮手,往人群裏擠,而那一頭,炎拓鉚足了力氣,在大人的腿縫間掙來掙去,身後還跟着個堅定的小尾巴。

    這一刻,像極了命運無動于衷的臉,林喜柔以為的一家團聚,其實是離散的真正開始。

    炎拓阖上眼睛,嘴唇發抖,有一行淚順着眼角滑落:“就是從那之後,我媽就再也沒見過心心了。”

    聶九羅怔怔的,臉上有行燙熱,這才發現自己也流淚了,她抽了張紙巾過來擦眼睛,然後攥起了團在掌心:“走散了是嗎?沒遇到人販子吧?”

    應該沒遇到,陳福不是說,炎心在黑白澗嗎。

    炎拓沉默了很久,才說:“真要是遇到了人販子,可能還不算太壞。”

    沒遇到,就是單純的失散了,在人群中擠得暈頭轉向,最後小鴨子沒攆上,媽媽也不知道哪去了,心心一直抹眼淚,炎拓安慰她:“不怕不怕,去找警察叔叔。”

    其實火車站一般是有派出所的,林喜柔和炎還山第一時間去的也是車站派出所,但大人們都把事情想嚴重了,以為是拐帶,加上那時候,車站的拐帶事件确實也挺多,所以都往這條線上使勁了。炎拓和心心則在大街上一路走一路抽搭,被路過的好心人送到了街道派出所。

    警察問起爸爸媽媽是誰,心心答不上來,炎拓卻記得牢:“爸爸叫炎還山。”

    炎還山啊,縣上的礦場老板,可算名人了,又愛各處打點關系,經常得個表彰拿個先進,所裏光跟他吃過飯的就有兩三個,其中一個聽了就樂了:“炎還山啊,那大老板,光顧賺錢,連孩子都丢了,得,我給送家去。”

    家裏,林姨在,她已經發現林喜柔不見了,也發現了鐵絲窗上被鉗開的那個口子。

    然後,門就被敲響了。

    她半是疑惑半是了然地把兩個孩子接過來,笑着跟警察道謝:“不好意思啊,太晚了,改天專門去謝您。”

    候着警察走了,她問炎拓:“小拓啊,跟姨說,去哪了啊?”

    炎拓抽抽鼻子,說:“媽媽帶我坐火車去了。”

    “爸爸呢,也去了?”

    炎拓想了想,确定爸爸也會去:“媽媽說,等爸爸來了,就給我買小鴨子。”

    ***

    這回憶,真是聽得人心都揉散了。

    聶九羅坐得難受,很想挨靠點什麽,她趴到床邊,額頭枕着手臂,把臉埋進床褥裏:“這些,是你自己記得的?”

    炎拓看高處隐在暗裏的天花板:“其實我後來就忘了,很長一段時間,忘了個幹幹淨淨,如果沒有我媽這本日記,我可能真的就是林喜柔的幹兒子了。”

    “再然後有一天,長喜叔找到我,說有份我爸爸的遺物要交給我,就是我媽的日記,封在一個大信封裏,封口還有我爸手寫的字,我爸真是沒看錯人,長喜叔守着這份東西這麽多年,從來都恪守承諾,從沒打開過。”

    “看前幾頁的時候,我還持懷疑态度,覺得……這麽多年了,誰知道日記是真的假的?可是,看到火車站這段的時候,忽然之間,就全想起來了。”

    想起了那之後,就沒見過心心了。

    想起母親哭着給林姨跪下要人,林姨說:“你女兒在我手上,你們就老實了,那就一直老老實實的,我說什麽是什麽,別再給我找麻煩。這樣,沒準哪天,你們還有見面的機會。”

    想起母親抱着他流淚,喃喃說着:“傻兒子,就為了只小鴨子,一只小鴨子,就能把你給騙跑了……”

    這些事,後來他怎麽就全忘了呢?

    聶九羅擡眼看炎拓,光在眼前,他卻在影子裏,很近,也遠。

    “後來,我反複推想過,那天晚上,我們一家,是真的能逃走的。車子十點鐘就開了,就差那麽半小時。那時候,林姨剛剛在這世上立穩腳,還沒攢起實力,手頭也無人可用,不可能再把我們追回來。真可惜啊……”

    他喃喃:“要不是我硬要去追什麽鴨子,說不定我們一家四口,已經在雲南紮下根了,我爸死了,我媽癱了,心心失蹤了,憑什麽我一個人,反而太太平平過了這麽多年安穩日子?不公平對不對?所以受點罪可能也是報應吧。”

    聶九羅沒說話。

    有那麽一剎那,她覺得自己和炎拓都像風筝,炎拓是過去太沉重了,飛不起來,即便飛起來了,也永遠活在過去時,頻頻向來路回顧;她則是既往太輕飄了,連那根繞線的軸板都沒有,父母都走得早,早得明明白白,親屬也沒什麽值得留戀的,于是她一直往上飛,逐名利求開心,只想讓自己活得舒服點、再舒服點,從來也記不起往身後瞥一眼。

    她說:“你這話可不對。”

    邊說邊伸出手,把面前的被子往裏掖了掖:“我覺得啊,一個五歲的小孩,可以折愛折的花,可以追喜歡的鴨子,是他的自由。”

    “不要老用‘要不是’把自己給套住,按照你的邏輯,可怪罪的人太多了。要不是你媽媽沒牽住你倆的手,你們也不會跑走;要不是你爸爸把煤礦開得那麽深,林喜柔也不至于能出來。為什麽受了罪的人,老要往自己身上找罪過呢?不該盯着害人的人削嗎?”

    炎拓說:“道理是這個道理……”

    聶九羅打斷他:“道理是這個道理,那就按這個道理過日子。仇人不放過自己還可以逃,自己都不放過自己,那到哪都是牢了。”

    炎拓沒再說話,聶九羅也沉默,有時候心結太重,不是一兩句話就能釋然的,難怪第一次看見炎拓時,第一感覺是他不常笑,心事太沉的人,的确很難時時開懷。

    她半邊臉貼住松軟的床褥,也沒看炎拓,屈起手指,在柔滑的床單上無意識地圈劃,頓了好久才說:“炎拓,你是那個林喜柔養大的,從小就是她帶。二十多年下來,沒有認賊作父,還能不失本心、堅守是非,對你父母來說,已經是安慰了,你媽媽如果能醒過來,我覺得她會抱抱你的。”

    說到這兒,長籲了一口氣:“其實換個角度想,你們一家,雖然早早離散,但是夫妻恩愛,父母疼愛子女,妹妹喜歡哥哥,哥哥愛護妹妹,勝過多少一個屋檐下過日子、卻過得雞飛狗跳的家庭了……反正,比我是好多了。”

    炎拓一愣,想起之前看過的、關于聶九羅的雜志采訪:“我看雜志上寫,你母親長期旅居國外……”

    聶九羅噗地一笑:“亂寫的,老蔡跟我說,就設個衣食無憂、書香門第的背景好了,家裏那種一地雞毛的事,別拿出來說,顯得喧賓奪主……我跟你講過我家裏的事嗎?”

    炎拓搖頭,又遲疑了一下:“你如果不想說……”

    聶九羅說:“為什麽不想說?天天在心裏埋着,它又不會開花。”

    她斟酌了一下措辭:“對外的說法是,我媽媽旅游時意外身故,我爸接受不了這個打擊,跳樓自殺了。其實當年,我爸媽是跟着蔣叔走青壤去了,我媽是刀家一脈的,她是不是瘋刀我不知道,反正那把刀是傳在她手上。結果,我媽遇到地枭,被拖進了黑白澗,我爸回來之後,郁郁寡歡,不到一年就跟着走了,我呢,先在我大伯家混了一年多,後來靠蔣叔過日子。”

    “我爸媽沒留下日記,也沒給我留下囑咐,我對他們的記憶不深。但我一直不開心,以前我經常想,如果我能穿越一把,和我爸媽面對面,那我就得好好問問他們。”

    “為什麽明明有孩子,還兩個人一起去走青壤,就沒想過萬一出什麽事,孩子就沒人管了嗎?為什麽孩子已經沒有媽媽了,做爸爸的還跑去自殺,孩子是不用養、可以自己長是嗎?我爸死了二十多年了,盧姐聽我講起這事,第一反應還是‘好男人,講感情’,講感情為什麽不跟我講,我多餘嗎?”

    炎拓想坐起來,聶九羅伸手虛按了一下,示意不必。

    “可是後來,我長大了,見到的事多了,慢慢接受,也學着講和了。”

    “我看到新聞裏,有些父母生下孩子,賣了賺錢或者只當養了個勞力,我就接受了,這世上,有很愛孩子的父母,也有一般愛的,不怎麽愛的,不用強求。”

    “我看到有母親尋死,把孩子也一起帶走的,我就跟我爸講和了,幸虧他沒帶着我一起跳是不是?他對人生厭倦了,我還沒有呢。”

    “我原本很反感我大伯一家,覺得他們唯利是圖,那天看到許安妮,我就想,算了,講和了。許安妮沒有親戚嗎?一定有,但誰都沒管她,以至于她把一個地枭當救命稻草。我大伯至少供我吃穿,沒讓我流落街頭不是?”

    她笑起來:“所以就……逐一講和,很輕松,精力有限,不想牽系在這些事上。與其憋着這股不開心,不如好好過自己的日子,我現在的日子不是挺好的嗎?”

    她看向炎拓:“所以啊,自己的結自己解,我學着和他們講和,炎拓,你也學着原諒自己吧。當初,我只是覺得許安妮可憐、你卻已經在想着救她的時候,我就覺得,你是個有慈悲心的人,但慈悲心不只是拿來對別人的,有時候,也照照自己吧。”

    炎拓笑,過了會擡起手,蜷着的手指半猶豫地、靠近她鬓角。

    聶九羅沒動。

    炎拓的指面輕輕落在她鬓發上,順到額角、耳廓,然後滑入頸後,穿過細密且帶有溫度的長發,攬住她一側的肩頭。

    聶九羅還是沒動,她照舊一邊的側臉貼住床,靜靜承着他手臂的分量,頓了頓說:“要好好睡覺。”

    炎拓嗯了一聲。

    “還要長胖點。”

    炎拓又點了點頭,說:“好。”

    作者有話要說:

    ps:

    1)前文寫過,炎拓是93年生,火車站的事發生的時候,是97年底,他其實沒到五歲,阿羅應該也算不清楚他那時候幾歲,所以随口說了一下。

    2)上來補文的時候看到評論區有争論,第一反應是哈哈哈這有什麽好争的,後來想起昨天的貨拉拉女生墜亡事件,評論裏很多人各執一詞,有覺得司機不容易的,有覺得女生太摳門blablabla,所以覺得,一件事,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看法,有争執可能也在所難免,随便吧。只是就事論事,不要上升到人身攻擊,也不要波及到別人的小朋友什麽的。

    3)其實寫這章的時候,猶豫的點在于男主究竟能不能記得那麽小的時候發生的事。因為我自己完全不記得,別說四五歲了,七八歲我也不記得。

    現在回憶小時候的事情,唯一一件記得特別清楚的,是當時我媽有個男同事,長得非常矮,一米四也不到,經常來我家,我每次見到他都非常驚奇,心裏充滿了疑惑,想着,一個人怎麽能長得這麽矮呢,到底是為什麽呢?這裏頭到底發生了什麽呢?

    這個疑團一直在我心中發酵,我覺得一定要搞清楚,老師也說了要求知,要勇敢。

    所以有一天他又來我家時,我就鼓足了所有的勇氣走上去,說:“叔叔,我想問你,你怎麽這麽矮呢?”

    真是大型社死現場,我媽尴尬得要死,那個叔叔也尴尬得要命,叔叔走了以後,我就被打了一頓。

    所以小孩子的心理,挺難揣測的,我媽可能永遠不知道那個叔叔一來我就在他周圍打轉只是因為我在研究這人為什麽矮。當時真的也沒有惡意,就是覺得不理解,想搞清楚,也根本不知道問題問出來了會讓雙方多難下臺。可能是聽多了小朋友勇于求知被表揚的故事,一心以為叔叔會誇我愛動腦筋鑽研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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