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喜柔出現的那天,距離炎拓被關,已經足有半個月了。
那之前,熊黑已經五六天沒出現過了,馮蜜職責所在,倒還是如常過來,但神色裏多了些不一樣的東西,和他說話的時候,極其警覺,會突然間全身繃緊、像狼一樣豎起耳朵、聽門外的動靜。
炎拓懷疑,是邢深已經行動了,但他不敢問,連話頭都不往那個方向引。
他理應什麽都不知道。
……
那天,馮蜜正隔着鐵栅欄跟他說話,說着說着,忽然盯住了他的臉:“炎拓,你胡子長出來了。”
炎拓自嘲地笑:“你才注意到啊,也不說給提供個刮胡刀,朝那幾個大哥借,沒一個人理我。”
馮蜜咯咯笑:“誰敢借刀片給你啊,沒事,我幫你刮。”
她開鎖放他出來,讓他坐到小客廳中央的椅子上,沒剃須水,就用肥皂沫代替,然後取出随身的袖珍小折刀,俯下身子,仔細地、一下下幫他刮。
那兩個當值的一來覺得小折刀操作不可行,二來覺得新鮮,也湊近來看,還指指點點地讓馮蜜輕點、說再往下就要割出口子了。
有一瞬間,炎拓動過搶折刀的念頭。
但很快放棄了:他沒見識過馮蜜的身手,她做事嫌累、跑步攆不上他,不代表她沒戰鬥力,這也是他為什麽建議邢深行動時盡量偷襲且使用電擊設備——硬綁的話成本太高,失敗的幾率也大,又不是切磋比武,講什麽光明正大呢。
再說了,這把折刀太小,即便他制住馮蜜,邊上那兩個人呢,還有兩個當完值在隔壁睡覺的人呢?而且,他身上帶铐,真打起來,沒法發揮。
所以一直安靜地坐着。
刮好之後,馮蜜滿意地左看又看,又問那兩人:“有小鏡子沒有?給他看看效果。”
其中一個嗫嚅:“我們男的,誰帶那玩意兒。”
另一個機靈點:“手機相機呗,自拍模式不是一樣效果嗎。”
正說着,外頭傳來腳步聲,緊接着是鑰匙轉動的聲音,再然後,門推開了。
門口站着的是林喜柔和熊黑。
林喜柔的臉色很蒼白,眼神疲憊,這一陣子不見,她憔悴了很多。
她走進來,說了句:“沒相幹的人出去。”
熊黑馬上趕人:“你倆,把那倆叫上,滾滾滾,滾遠點。”
四個人,清醒的和懵逼半醒的,很快就都出去了,屋裏只剩下林喜柔、熊黑、馮蜜,以及坐在椅子上的炎拓。
炎拓覺得有些不對勁,上一次,林喜柔翻了臉,但至少熊黑還是客氣的——這一次,連熊黑的眼神都冷下去了。
他不安地笑了笑:“林姨。”
林喜柔也笑,笑着笑着,驟然變色,擡起手,一巴掌向着他的臉扇了過來。
這一記尤其重,是炎拓生平以來,頭一次領教林喜柔的力量,他只覺得腦子裏重鈍了一下,身下的椅子本就不是很穩,沒能吃住重——他連人帶椅子砸倒在地,眼前一陣陣發黑。
睜開眼時,看見林喜柔穿的高跟鞋,這雙鞋的側邊綴着鑲鑽的流蘇,在陽光下穿一定很好看,流光四溢,仿佛腳踝上鑲了爍動的日光。
馮蜜愣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但旋即退開了兩步,以免站得太近礙事。
林喜柔說:“拉起來。”
熊黑跨步上前,把炎拓連人帶椅子拽拉放正,椅子經這一摔,更歪了,人坐上去,顫巍巍的,搖搖欲墜。
炎拓擡眼:“林姨,你……”
臉上又挨了一記,這一次,與其說是巴掌,不如說是拳頭。
他又摔了,再次砸落地上,鼻子開始冒血,溫熱的血流過人中,又淌過嘴角。
林喜柔在他面前蹲下,聲音很輕,但他被打之後,耳膜一直嗡響,每一個字落下,都像是雨點敲下。
“林伶不見了,炎拓。不止林伶,我還有幾個同伴,也不見了。你知道這事嗎?”
炎拓心裏頭一陣快慰。
邢深居然做到了,果然有足夠的人力就是不一樣。
他強笑了一下:“林姨,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林喜柔伸出手,揪住他的頭發,把他的頭揪擡起來,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裏迸出來的:“我說,林伶不見了,我的幾個同伴,跟韓貫、陳福一樣,也失蹤了,你知道這事嗎?”
鼻血流進嘴裏,帶鹹腥氣,炎拓定了定神:“我不知道,我一直在這裏……”
話沒說完,林喜柔揪着他腦袋往地上猛撞了一下,炎拓直覺腦子裏的器官都移位了,喉口湧上無數怪異的味道,惡心地直想吐。
他難受得睜不開眼,大口呼喘,話說得斷斷續續:“林姨,我在這……很多天了,外面的事,我真不知道。”
林喜柔冷笑:“是嗎,那林伶怎麽會不見了?”
炎拓艱難地擠出聲音:“我那天……被帶到這,她不是在家嗎?後來……不見了,為什麽找我呢?”
既然林伶已經脫險了,就全推給她吧,反正一走無對證。
林喜柔怪笑:“你的意思是,林伶是自己玩消失的?”
炎拓努力睜開眼睛,眼前一直模糊,看林喜柔的臉陌生極了,他說:“我不知道,我不……不大注意她,她總是不聲不響的,我也不知道她平時做些什麽。可是,她以前,不是出走過嗎,也許你再找找,就……找回來了。”
找回來?
林喜柔覺得荒唐到近乎好笑,她說:“是啊,我也不大注意她,她就像個擺件似的,誰會關心一個擺件在想什麽、做什麽呢。所以是她自己策劃的,自己想離開我,是吧?那好,先不說林伶,我的同伴呢,怎麽就突然消失了?”
炎拓苦笑:“林姨,你的同伴……我只在照片上見過韓貫陳福,在農場見過楊正他們,那之後就沒見過了。”
林喜柔:“不是他們。”
炎拓慘笑:“不是他們,我見都沒見過的人消失了,也能怪我?”
馮蜜也覺得這對話詭異極了,想開口說些什麽,熊黑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是讓她別多事。
馮蜜把話咽回去了,她了解林喜柔,絕不會無緣無故來這一出。
事出有因吧。
林喜柔點了點頭:“你說得沒錯,很有道理,跟上次一樣,每一句都合情合理。”
說着,朝熊黑伸出手:“紙巾。”
熊黑沒有帶紙巾的習慣,徒勞地摸了摸兜,倒是馮蜜反應快,俯身從地上的紙巾包裏抽了一張遞給林喜柔。
林喜柔拈了紙巾,慢慢地幫炎拓揩拭臉上的血。
聲音也柔和下來:“所以,是林姨沖動了,打錯你了,是嗎?”
這語氣不太對,炎拓剎那間遍體生寒:“林姨……”
林喜柔哈哈大笑起來,五指一攥,把紙巾團進掌心攥扁:“炎拓,你騙得我好慘啊。不過我真是佩服你,不見棺材不掉淚,不到最後一刻,你永遠不吐一個字。只要我不放證據,你就咬死了跟你沒關系是嗎?”
炎拓嗆咳起來,手慢慢探向衣袖內側。
沒錯,沒證據,他幹嘛要認呢?咬死牙關,他還能活。
林喜柔說:“板牙跟我提交換人質的事了,說我的人,包括陳福,包括近來失蹤的,也包括林伶,都在他們手上。說要換蔣百川他們,換老刀,還要換你。”
炎拓繃着的那口氣忽然全松了,他閉上眼睛。
林喜柔聲音愈加溫柔了:“我真是驚訝,居然還要換你,炎拓,你什麽時候交了這麽一群好朋友啊,你知道我怎麽回複他們的嗎?”
她低下頭,咯咯笑起來:“我說,蔣百川和老刀他們,确實在我手上,這些人也都還能喘氣,但炎拓,我不知道去哪兒了,我也在找。”
炎拓心裏一抽,擡頭看她。
林喜柔微笑:“跟你學的。你不見了,永遠不見了,反正你的朋友們沒證據,誰能證明,你的失蹤是跟我有關呢?”
她伸手輕輕摁住心口:“我不知道啊,我的幹兒子永遠不見了,我也很難過啊。”
炎拓死咬牙關,忽然暴喝一聲,用盡全身的力氣,遽然擡手。
熊黑大叫:“林姐小心!”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熊黑來不及考慮別的,一把抓住林喜柔的後衣領兼頭發就往後拖,同時飛腳踢向炎拓。
林喜柔被拖得坐倒地上,頸口勒得喘不上氣來。
雖說晚了一步,仍然值得慶幸:她的眼皮下頭,直直插進去一根針,針身有一半已經進了肉,支棱在面上,顫顫的。
好險哪,這針差點進了眼,雖說總能再長好,但誰想沒事瞎了眼玩?
林喜柔垂眼看臉上插着的那根針,憤怒到全身發抖。
炎拓被踢得飛撞在牆上,又骨碌滾躺在地。
然而很奇怪,內心很平靜,躺得也很安寧,看滲水斑駁發黴的天花板。
做了就是做了,人要接受失敗,他不算慘敗不是嗎?至少,林伶脫身了,許安妮可能也從此安全了,林喜柔出現在這世上,腳下踩着累累骸骨,也許他的一家子,父親,母親,心心,還有自己,抽到的都是骸骨牌吧。
他也算是一具不錯的骸骨了,頗舞了一陣子。
炎拓笑起來,說了句:“你殺了我吧。”
***
屋子裏,死一樣寂靜。
林喜柔伸手拔出了針,玩味似地看了看,想扔又改了念頭,泰然自若地別在了大衣領口。
這針,她要找最好的匠人做成胸花,珠纏鑽繞,時時佩戴。
以提醒自己: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她說:“殺了你,一刀一槍,給你個痛快嗎?那不是便宜你了?你就看不到我怎麽翻身、怎麽重來,怎麽把你的好朋友們,一個個碾死了不是?我的快樂沒你分享,多寂寞啊。”
說到末了,看向熊黑:“開門。”
熊黑一愣:“啊,開門啊?”
林喜柔冷冷說了句:“樓道裏又沒人,怕什麽?”
熊黑猶豫了一下,打開了大門。
林喜柔走到炎拓身邊,居高臨下,踢了踢他的額頭:“看,擡頭啊,往外看。”
炎拓擡起了頭。
原來現在是白天,他還以為是晚上呢。
外頭的廊道長而低窄,光線微弱,但最盡頭的出口處,有朦朦的一團白,并不熾烈,冬日裏常見的冷光,冷白。
林喜柔說:“珍惜着點,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這是你這輩子最後一次,見到人間的日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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