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林喜柔聊完,熊黑恰好也忙清了狗牙那頭的事,過來領炎拓去見蔣百川。
在熊黑面前,炎拓“發揮”起來就要自如很多了,一路耷拉着腦袋,長籲短嘆,最後索性往邊牆上一靠,悻悻蹲了下去。
熊黑莫名其妙:“你怎麽了?馬上就要報仇、揍那孫子了,這什麽表情?”
炎拓說:“我跟林姨明說了,林姨讓我死了這條心。”
熊黑想了會,懂了,看炎拓時,覺得可憐又可笑,他走過來,也在炎拓身邊蹲下,還遞煙給他:“來一根?”
炎拓搖頭。
熊黑自己點着了,慢慢吞雲吐霧。
炎拓斜乜了眼,看他的腕上凸起的青筋:“跟我說是因為血緣,熊哥,我血緣差在哪了?”
熊黑唾了句:“真特麽看人家的就是好的。”
說着轉頭看炎拓:“你說你,既有錢,又有命花,不趁着好時候好好享受,非受苦受罪的,要往我們這裏湊,圖什麽呢?”
炎拓笑笑:“熊哥,你這就不懂了,都是這山望那山高,沒錢的求有錢,沒命的求康健,有錢有命的,就要求平安、求命長了——要是沒辦法也就算了,偏偏讓我知道有,我能不往這使勁嗎?使了半天,又告訴我沒戲……”
說着,湊近熊黑,壓低聲音:“熊哥,我真沒戲了?一點希望都沒有了?”
林喜柔的嘴是密不透風,但熊黑腦子裏肉多、擠占了腦細胞的生存空間,經常能漏個一句半句——線索這種事,一兩個字也是好的,反正目前他為地枭畫的拼圖也還不全,多一塊是一塊。
熊黑說:“嗐,炎拓啊,我問你,你想平安、想命長,還不是為了縱情享受嗎,對吧?
沒錯啊,炎拓點頭。
“那如果讓你再也享受不到了,連特麽日頭都見不着,要平安命長,還有什麽意思呢,對吧?”
說着拍了拍炎拓的背,就勢站起了身:“走吧,趁着心情不好,拿那孫子出出氣。”
***
炎拓事先已經知道,蔣百川的狀态是“傷不讓醫、飯不讓吃、水不讓喝”,但即便做了一定的心理準備,跨進門時,還是被一股惡臭熏得眼睛都睜不開。
蔣百川被關的地方,跟關狗牙的那間類似,外頭看是培植室,得通過暗門進來:這種暗室面積小、不設通風管道,即便是普通人關進去都會悶味,何況是一個受了傷且傷口腐爛,拉撒還都在屋裏的人。
炎拓沒熬住,迅速關門退了出來,接連睜眨了幾下眼睛——暗室裏沒開燈,回想起來,他只看到了卧趴在狼藉中的、髒兮兮的一團,依稀有個人樣,其它的,什麽都沒看清。
熊黑在外頭嘿嘿笑:“怎麽樣,是不是挺解氣的?”
炎拓說:“好像死了啊?”
死了?熊黑吓了一跳:“不可能,早上看還動彈呢。”
說是這麽說,但心裏頭到底不放心,拿了根松土的草叉在手上,掩着鼻子進去捅了捅人,又退回來:“沒死,吓我一跳。”
看來,蔣百川确實還有用,一時半會的沒性命之憂,炎拓拿手虛掩住鼻子:“熊哥,幫找個口罩來。”
熊黑沒明白:“啊?”
“太臭了,這讓我怎麽進去?萬一揍着揍着,把自己揍吐了呢?”
熊黑沖他翻了個白眼:“破事可真多。”
觑着熊黑出了培植室的門,炎拓一把推開暗門進去,摸索着打開燈,趨前一步蹲下身子,忍着反胃去推蔣百川的肩膀:“蔣百川?”
蔣百川的身子挪了一下,慢慢擡起頭。
以前,蔣百川是個不太有年齡感的人,這倒不是他長得顯年輕,而是因為優渥的生活打底,精氣神足、又注重粉飾保養,但這幾天,一切外在的支撐都沒了,身體又遭受折磨,仿佛只是一夜之間,“老态”這個詞兒,就爬滿了全身,比之實際年齡,看上去大了十幾歲也不止。
他眯縫着眼睛,眼底一片渾濁:“啊?”
炎拓說了句:“你要想少受點罪,就裝死,越是看上去要死了越好。”
蔣百川愣愣地看他,漸漸地,有點認出他來了:“你是那個……那個?”
正說着,外頭門響,炎拓壓低聲音、語速極快:“慘叫總會吧,叫得越慘越好。”
語畢迅速起身,一腳踢在蔣百川肚子上,厲聲吼了句:“去你媽的。”
罵得挺狠,下腳其實不算重,蔣百川起初都沒回過味來,頓了兩秒才抱住肚子,痛苦地嘶聲啞叫,又掙紮着往牆角爬。
外頭的腳步聲急促起來,很快,熊黑探進頭來,遞口罩的同時囑咐他:“意思意思行了啊,別打死了。”
炎拓一把扯過熊黑手上的口罩,一副老子兇起來連你也打的模樣,斜吊了眼看熊黑,眉間眼梢盡是戾氣:“這還不都是你們,把人弄半死不活的,我這打都不敢下重手。”
又不耐煩地沖他勾手:“給根煙,還有火機,這味大的。”
熊黑遞了給他,還想再說點什麽,炎拓一腳就把門給踢撞上了。
***
暗室很小,門這一撞,似乎帶得整個屋子都顫了一顫。
炎拓點着了煙,權當熏香,在身周晃了幾下,讓煙氣袅袅蕩開,然後俯下身子,看向門底縫處,緊接着擡眼看縮坐在屋角發愣的蔣百川,以口型示意他:叫啊。
蔣百川會意,又是一聲張皇的痛呼,還帶發顫的尾音,一再求告:“別……別打了……”
門外,貼門上聽聲的熊黑覺得甚是滿意:炎拓這小子,翻起臉來,還是挺帶勁的。
他叩了叩門:“炎拓,十分鐘啊。”
炎拓悶哼了一聲,看着門底縫處那兩團暗影沒了,又聽到外間門響,才暗松一口氣,起身走到蔣百川身邊,煙頭掉轉,那意思是:抽嗎?
蔣百川擡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門,哆嗦着伸手接了,塞進嘴裏,貪婪猛吸了一大口,慢慢吐出。
再然後擡起頭,不解地看向炎拓。
這些日子,炎拓算是這群人中,唯一一個對他釋放些許善意的了,但為什麽呢?
炎拓說:“有一位聶小姐……”
蔣百川渾身一震,一口煙忘了吐,硬生生給吞了。
“你如果想傳話給她,我可以幫忙轉達。”
蔣百川僵了一會,才意識到嗆氣了,連咳了好幾聲,鎮定下來之後,才沙啞着嗓子說:“我知道了,怪不得……”
炎拓豎起食指,輕挨唇邊。
蔣百川咽了口唾沫,沒再說話,只是抖抖索索着,嘬着煙頭猛抽。
怪不得,怪不得炎拓逃走之後,華嫂子被燒、瘸爹被綁,聶九羅這個本該最先被波及的,卻一直太平安穩。
炎拓這人是什麽立場?是伥鬼嗎?說這些話,是來詐他嗎?自己是該搭腔、還是不搭腔呢?
蔣百川緊張極了。
他的這些心思,炎拓都猜得到:“我是什麽人,跟你沒關系。你只需要知道,我能見到她,也能幫你帶話,就可以了。帶不帶随便你,十分鐘很短,自己掂量。就一次機會,過這村,就沒這店了。”
蔣百川的腦子迅速轉着念。
——炎拓确實能見到聶九羅,他一早就知道她。
——雖然不清楚他的目的,但也許……可以讓他帶話,因為他如果跟林喜柔那些人是一夥的,聶九羅早出事了。
——自己被抓時,完全一頭霧水,相信邢深他們也稀裏糊塗。如今他被刑訊過幾次了,有了大致的推測,得讓剩下的人知道,到底是為了什麽事……
蔣百川嗫嚅着擡起了頭。
***
當晚,炎拓在農場留宿,一是因為實在沒必要當天就往回趕,二是狗牙的事還沒塵埃落定,舌頭受傷,只是不便說話,而不是不能說話——風險還沒過去,今晚十二點,才是真正的坎。
農場專門有棟兩層小樓用于留客,因為林喜柔常來住的關系,設施設備比起酒店也不遑多讓——一樓是餐廳、閱覽室、健身房和酒水室,二樓的房間全部用于住宿。
炎拓注意到,一開始,只有李月英因為身體不好在房間裏歇息,其它人都在外頭忙,但九點鐘過後,陸陸續續都回來了,進房後第一件事就是洗澡,因為隔着牆都能聽到管道運行的水聲。
他待在屋裏,把電視音量調大,試圖讓人覺得,于他而言,這只是個平常的晚上。
十點半的時候,他打了兩個電話。
一個給林伶,确認雜物房一切正常。
一個給劉長喜,問聶九羅的情況,劉長喜說,自己還在店裏忙,回去了會給他發消息。
那應該就是沒事,畢竟有事的話,那位月子阿姨會及時跟劉長喜通氣的。
電話過後,炎拓把手機調成靜音,熄燈就寝。
上床是真上床,睡覺是假的,他穿戴齊整,睜着眼,手指在身側輕點,等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十一點一刻左右,外頭有開關門的動靜傳來,炎拓迅速坐起,動作很輕地走到門邊,透過貓眼往外看。
先看到熊黑,拾掇得比白天清爽,下巴刮得光溜溜的,頭發也梳得很順溜。
真不像他的做派。
接着看到馮蜜,也是錯愕了一下才認出來,她的一頭髒辮都解開了,還特意用電夾板夾平,整個兒成了清湯挂面的造型,比起濃妝豔抹時,多了幾分清純意味。
再然後是楊正攙扶着李月英,楊正多半是洗澡最晚的那個,頭發還都透着濕漉漉的水意,李月英則應該是為了掩飾病容,薄施了一層粉,雖說滿臉褶子敷粉看起來有些奇怪,但面龐的确提亮了不少。
走在最後的是林喜柔,她穿黑色大衣,一頭長發绾成髻,绾得整整齊齊、一絲不亂,這使得她比往日裏憑添了幾分威嚴。
走到炎拓門口時,她扭頭向門上看。
目光對視,炎拓腦子裏一激,險些就要下意識避開,下一瞬,他想起這是貓眼,而他已經“睡了”,所以不管怎麽看,貓眼內反正都是黑的。
他屏住呼吸,立定不動。
人影一晃,是馮蜜又折回來,親親熱熱地挽住林喜柔的胳膊,還朝門的方向努了下嘴:“林姨,你這幹兒子可真是老年人作息,我不到夜半三點,絕不上床的。”
***
候着幾個人下了樓,炎拓又快速退到窗邊,微掀開窗簾一角。
果然,夜色之下,五個人影,錯落前後,手電光打得雜亂,正前往漆黑一片的主樓。
開門出去避不過樓道監控,炎拓動作很輕地開了窗,雙手扒住窗臺,先把身體吊了下去,然後吸氣撒手、倏忽落地。
最理想的情況是能跟進地下二層,但難度系數太高,見機行事吧,大概率是放棄。
不過最次也得在邊門附近守着,這幾個人再出來的時候,可以偷聽一下對答的內容,從語氣裏作推測判斷——萬一狗牙把他給說出來了,他就直奔車子,連夜逃走。
……
因着幾個人裏有李月英,拉低了速度,炎拓很快就跟上了幾個人,而又因為李月英總在不時咳嗽,多少幫他遮蓋了本就很輕的腳步聲。
炎拓甚至能隐約聽到他們的對話。
林喜柔:“天生火取好了嗎?”
熊黑:“取好了,專門找了個房間,點了好幾盞油碗,不會全滅的。”
馮蜜涼涼來了句:“要是全滅了就白搭了,等明天吧。”
熊黑沒好氣:“你說點好話。”
林喜柔:“值班的人都打發幹淨了?”
熊黑:“是,都走了。還有件事,林姐,用得着拉閘嗎,還是關燈就行?”
楊正:“要我說,拉閘吧,怎麽也是送人上路,在這兒辦,本來就很敷衍了,別太過敷衍了。”
……
天生火、拉閘、關燈。
聽起來,這“死刑”還很有講究,炎拓一顆心急跳:如果拉閘關燈,是不是意味着,他混入地下二層的幾率,大大提升了?
正如此想時,忽然注意到,自己的衣兜內正一亮一亮。
卧槽,是手機!
幸虧事先調了靜音,不過這亮也夠驚險的,幸虧是現在亮,要是在什麽“拉閘、關燈”的全黑環境裏給他閃這麽幾下,他豈不是……
炎拓迅速避到一棵樹後,一邊拿手機,一邊随時關注那幾個人的動向。
劉長喜。
真是,這時候打什麽電話,炎拓有心挂掉,又怕是聶九羅那頭有狀況,心一橫揿下接聽,幾乎是耳語般“喂”了一聲。
那頭居然連“喂”都沒有,炎拓還以為是劉長喜誤撥了,正準備挂斷,心裏驀地一動。
他聽見了很輕淺的呼吸聲。
“聶小姐?”
果然,那頭響起了聶九羅的聲音,能聽出很虛弱:“在……做事嗎?聲音……這麽低?”
炎拓嗯了一聲:“在忙,跟着幾個人……地枭。”
“半夜?”
“嗯。”
“手機……靜音了嗎?”
炎拓不由微笑,說:“靜了。”
他看向前方,還好,有李月英在,沒走出多遠。
“穿長衣服……嗎?衣擺會……容易挂到東西,有聲響。”
炎拓下意識低頭,他還真穿着大衣:“懂。”
“挂了,等你……報平安,小心一點。”
炎拓步子一頓,想應一聲“好”,那頭已經斷了。
他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讓他“小心一點”,連林伶也沒說過,因為他大多事後告知,很少事前報備。
也頭一次聽到,還要報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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