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衣的那句“你不知道LINcaital的总裁吗,他在网上话题度很高。”伴随着话题本人的出现而咽回了喉咙里。
他就那样地站着,不动声色,却存在感极强。
周围的人都在或多或少地打量他,认出他后又面露惊异。
秦衣迟钝许久,这才意识到,唐念不但认识对方,还不止是听说过的那种认识。
十分钟后,秦衣坐着这位据说是全国女性最想撕开衣领的男人的车,来到了她兼职的会员制餐厅。
这是她第一次以客人的身份在这里就餐。
东亚料理店开设在市中心的繁华商业区,奢侈地用大片翠竹开辟出了一些隐世的味道。
同样的是,菜单上那些精致的美食价格令人望而却步,因为除却消费了环境外,还加了高昂的服务费。
原本秦衣想用自己的会员折扣请唐念来这里吃流水素面,可现在变成了林隅之请客,规格就截然不同了。
东亚风庭院超乎想象的大,这在寸土寸金的商圈是令人咂舌的奢侈。
没有人比秦衣更清楚这间院落的消费价格。
叮当两声,纸门从两侧拉开。
料理店是会员制,长廊外走来一排穿着和服的男女,几个年轻漂亮的失侍者屈膝准备跪式服务,这是这间餐厅的服务特色。
林隅之穿着深色西装外套,从木质长廊走进来,一双腿笔直修长,像刚从时装周走下来的高冷男模。
有人主动帮他找车位停车,也有门店经理收到风声簇拥过来,只是看到落座的两个年轻女孩时表情有些耐人寻味。
据说其中一个还是他店里的兼职生。
被人群簇拥的男人缓慢抬眸,无形的压迫感流动,经理眼皮一跳,脑子倏然陷入空白。
“不用麻烦了。”
空气在沉默中凝滞一秒,经理弯腰后退,前后不过十几秒,连同那些传菜的服务生一同消失在院落中。
他无比自然地坐在唐念身边。
秦衣坐在他们对面,自动划开两个世界。
林隅之地来年在不笑时透露出一种冷漠的英俊之美。
餐桌上的食物摆放得极为精致,色彩鲜明,令人赏心悦目。
秦衣觉得自己有必要说点什么。
“林先生。”她的手攥得紧紧的,说,“我以前会打很多份工,有一次,给您和您的朋友服务过,那天您帮我解过围……很小的一件事,您应该不记得。”
却没想到林隅之点头,“记得。”
秦衣一愣。
眼睛瞬间红了。
头低低的,反复说,“记得,怎么会?……记得就好。”
唐念不解地看了他们一眼。
秦衣摸了摸眼睛,有些发愣,又回头,小声问唐念,“你以前是因为他才答应我,去拦下那辆大巴车的,对吧?”
唐念皱眉。
秦衣的话不可抑制地让她回想起了更多原本已经不甚清晰的过往。
模糊遥远的记忆中,浮现出一个阴雨连绵的夜。
急救室,抢救无效的年轻男人,愤怒相对的助理,蜿蜒的山路,失控的大巴车,二十几个年轻漂亮的生命,以及无穷无尽的食尸鬼。
秦衣的声音压得很低,“因为我告诉你,如果你来了,你身边濒死的那个人,可以以一种特殊方式获得永生。”
秦衣不会说谎。
她在向唐念坦白一件令她良心深感痛苦的事——她曾利用一个人的性命作为筹码,道德绑架唐念在暴雨和危险中,离开她濒临死亡的‘男朋友’,去参与一场在秦衣预见的数百种未来中,只有1%的可能性能够拯救事件。
而唐念去了。
同一件问题上,秦衣想到的是内疚,而唐念能想到的,则是……
以前原来还发生过这样的事,她在身体并不健康的时候,为那位她用谎言骗得团团转的债主,踏上了蜿蜒曲折的山路。
这时秦衣站了起来,鼻尖也发红,对着他们露出一个笑容,“看起来两位还有很多话想说,我就不在这里打扰了一会儿,也到了我兼职的时间。”
她对唐念说,“你走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我把新拿到的牌给你。”
像是她来到这里酝酿了很久,只是为了问林隅之还记不记得她一样。
秦衣退出去,拉上门,房间里就只剩下了唐念和林隅之。
宽阔的和屋似乎变得逼仄起来,连空气都不流通了。
空气沉默了许久,林隅之率先打破了僵局,他抬手为唐念倒了一杯茶,声音温和,“喝水可以帮助你平缓情绪。”
唐念抬头,看到熟悉的脸,眼神渐渐变成了一种无法理解的荒谬。
她问,“我该喊你林隅之,还是031?”
原本流动的空气又一次陷入僵滞。
又或者,它本身就没有流动过。
唐念回到自己的世界后,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不需要等到她下载那个软件,就可以意识到,因为‘林隅之’和‘LIN-caital’的名号,在这个世界的确太响亮了。
她走进教学楼,就能看到被高高挂在进门处的荣誉奖章上刻有对这两个名字的表彰,以感谢年轻的企业家‘林先生’捐赠了艺术大楼以及为音乐学院安装了新的恒温新风系统。
那些高端的钢琴背后贴有林隅之赠送的隐秘标识,似乎这样的标记让这些本已昂贵的钢琴显得更加珍贵。
唐念也是在那个时候意识到,她认识的人中,有个人有着一个被刻意屏蔽出大脑的名字——林隅之。
那是个看起来冷漠无情、精于计算的商人。
高高在上的、俯视一切的,和她完全不同阶级、年纪轻轻便已经拥有令人羡慕成绩的年轻富翁。
那个会在深夜驱车来到她家楼下,耳尖泛红,展露出与身份不符的难得纯情的一面的年轻总裁。
那个在最耀眼的时刻急速坠落,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而最终被所有人遗忘的天之骄子。
唐念想起来,原来她真的认识林隅之,而她认识林隅之的时间远远早于她进入数据地图的时间。
原来,她在数据世界中那种异样的熟悉感并不是错觉。她在第一次见到031使用的那张身份为维修员的面容之前,在更早更早之前,就已经认识林隅之了。
同一个名字,同一张脸,不同的身份,不同的记忆。
她认识林隅之——林隅之来过她的世界。
林隅之、林隅之、林隅之……她反复念着这个名字。
林隅之也来过她的世界,给她捐赠过钢琴,他们真的谈过恋爱,哪怕是假的。
他的身份似乎也并不像自己之前猜测的那样,是一直控制她的游戏,无所不能的恐怖AI智能031的创造者那么简单。
所以,林隅之又是什么呢?
一种被欺骗的恼怒毫无预兆地充斥着唐念的大脑,让她有种浑身血液都快要烧起来的错觉。
她一阵阵眩晕,想到许久之前,又或者说是不久之前,在数据世界的时候,031告诉她的那句话——“你是由我创造出来的。”
她一直以来告诉自己,如果能活下去的话所有问题都不是问题,她不在乎。
她不在乎自己是怎么产生的,她只希望自己可以活下去。
但这一刻,唐念产生了一种被戏耍和被摆弄命运的无力与愠怒。
就好像一直以来按照既定剧本演出舞台剧的吊线木偶,忽然发现操纵自己剧本的人正是舞台上的另一只被她误以为同病相怜的木偶一样。
这样的发现让她觉得自己之前的同情、担忧、心软甚至怜惜都变得无比可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被背叛的感觉。
“游戏不是结束了吗?”她笑着,能猜到自己的笑容格外僵硬,这大概是她笑得最难看的一次,“你怎么又出现了?阴魂不散?怎么,是还有别的任务要我做吗?”
林隅之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等她发泄自己的情绪。
“又想让我进入哪个世界,去利用什么人吗?”
希瓦纳斯哀伤又失望的眼神似乎就在眼前,唐念胸口的那把火越烧越旺,“是不是又要我去毁灭新的世界?方便你回收?”
语速很快,音调很高。
她在生气。
脾气不太好。
“可以呀,如果不毁灭的话,我的心脏又会犯病是吗?那好,你快点告诉我任务吧,我看饭就不用吃了,反正完不成任务我还是要死的,对不对?”
用力深吸一口气后,她站起身,眼前发黑的往外走。
手在碰到纸门之前,电子门锁先滴答一声自己锁上。
“请不要这样。”
身后传来微不可察的叹息。
林隅之没有回头,唐念还是觉得自己被注视了。
抬起头,不出所料又在包厢的边缘看到了正在闪烁着红点的摄像头。
唐念了然,终于意识到自己被窥视的感觉不是错觉,恐怕这座城市所有的摄像头早已变成了林隅之的电子眼。
原来,这个城市的摄像头有这么多。
以前怎么没有注意到?
唐念眼前发黑。
学校,餐厅,地铁,商业街,走廊,电梯,停车场,琴房,地铁,公交,电影院,公园……
原来无形之间,人类的生活已经被摄像头监视了下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竟然已经习惯了无处不在的监视,她的世界明明没有达到数据之狱的先进程度,可能如今看来,唐念发现之前的所有幻想无非是心存侥幸。
她的生活也像早期的数据之狱一样,完全被这些现代科技包围了。
而后当下的她竟然还自我安慰着,告诉自己,因为科学还不够先进,所以那些担忧都是杞人忧天。
“请不要这样。”林隅之又说了一遍。
门已经锁上,到处都是他的眼睛,明明唐念已经走不出去,可林隅之还是站了起来。
她感觉自己的肩膀上落上了一只手,动作很轻,隐忍又克制。
唐念侧过头,躲开。
感觉到他在用力呼吸。
这一幕让唐念觉得有些好笑。
“机器人为什么要这么努力地模仿人类?”
他明明只是一堆冰冷的电子元件构成罢了,为什么要假装人类呼吸?
“请先不要生气。”
“那就让我出去。”
僵持不下。
又一时安静下来。
人类生气时,身体会经历一系列生理变化。
呼吸急促,全身发抖,心脏血流增加,胃肠血流量降低,大脑会分泌皮质激素,降低身体抵抗力,并导致甲状腺分泌过多激素。
“滴答”一声,门锁自动弹开。
肩膀上的手放下了。
唐念转身离开。
刚迈入长廊,身后突然响起了某段录音播放的声音。
声音似乎来自车内,隐约可以听到若隐若现的发动机声。
紧接着,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在用那种她非常熟悉的,通常用来博取同情时的柔和语调,带着一丝示弱,
-
"我知道我活不下去了,之前骗你说我过生日和没有家人的事情,不是因为钱所以要博取你的同情。”
录音中也传来了林隅之的声音,
"那为什么……
"
-“告诉你也没关系,但是怕给你带来困扰,这份心意我一直藏在心底,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因为想要接近你。”
唐念的眼睛微微张大,她迅速转过头,发现声音是从林隅之身上传来的。
他正在看她,用目光紧锁着她,眼中闪烁着几乎察觉不到的淡蓝色光弧。
自然下垂的衬衣袖口处的宝石袖扣熠熠生辉。
-“接近我,你有什么目的。”
-“没有目的,我一直很崇拜你,很想……离你近一点……但我没想到,会因此给你带来困扰,也没想到,你会想联系律师告我……”
-“我没有——”
-“可是我快要活不下去了,你一直在医院,我不想在你身边死亡,也不想让你知道我死亡,哪怕你应该并不关心我的死活。”
录音中的林隅之着急地想说什么,可每次开口都被唐念打断。
唐念终于在模糊而又遥远的记忆中,回忆起林隅之曾告诉过她的话。因为他的财阀身份经常会被人敲诈勒索甚至设置商业陷阱,所以一直有实时录音和定位的习惯。
他的所有袖扣上都装了录音装置,二十四小时开启。
这是很早很早之前,他们的一次对话。
当时的唐念为了博取同情,而在他面前演了一场暗恋许久的戏。
如果不出意外……就快要听到那句话了。
录音还在继续。
“我不想在你身边死去,不想让你看见那样的画面,所以我选择消失,不继续治疗了。”
“为什么不……不想在我身边死?”
停顿了很久,录音里的对话才继续。
唐念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柔和而清晰地在空气中响起。
“……因为喜欢你。”
录音戛然而止。
唐念站在房间门口,身体僵硬。她像一只正准备带着高傲的姿态离开的炸毛猫,突然被揭露了偷吃鱼干的秘密,一时之间做不出反应,不知道是尴尬心虚多一点还是气愤更多一点。
林隅之给予了足够的时间让她沉默,他耐心地等待着唐念从最初的失神,到尴尬,再到重新燃起的羞愤,最终逐渐恢复冷静。
才终于开口问,“你不是说,喜欢我吗?”
检索着她此刻的生理体征,他问,“难道你没有骗过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