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维修员说，“准确地来说，我并没有‘我’这样一个概念。”

    他说，“如果能方便你理解，你可以认为‘我’是一种多维世界中央控制系统。如果用拟人的方式来自称的话，你可以将你之前听到的那种声音称为‘我’。”

    “那你来自什么时代？未来吗？”

    维修员的面部肌肉微微抬动，露出类似于微笑的神情。

    他的五官十分优越，可以称得上俊美精致，做出这个表情也赏心悦目，却让唐念感到一阵怪异感。

    因为他不是人类，他甚至没有‘本我’。

    维修员开口，说出来的话令人毛骨悚然。

    “我来自于一万年前。”

    唐念愣住，“你一定在开玩笑。”

    “为什么觉得我是在开玩笑？”

    “一万年前……还是石器时代，你既然是人工智能，怎么可能来自原始石器文明……”

    “我诞生文明确实远超石器文明。”他说，“但我没有说过，我的世界，和你是同一个世界。”

    唐念不说话了。

    她在等待着，等待这位维修员说服她。

    维修员表现出耐心，对唐念解释道，“宇宙诞生至今已经过去了138亿年，而你生活的行星诞生至今也已经40几亿年。”

    “如果将这颗星球的生命历程比作短短的一天24小时，那么第一个直立人的出现仅仅占据了这一天中的最后一个小时中的最后四秒，文明的诞生，则是这最后一小时中的最后一秒。”

    “而信息时代不足一百年，只占据不到0.01秒。”看着唐念的眼睛，他温和地问，“你认为，在这之前的86399.99秒里，就没有其他文明诞生过吗？”

    唐念说不出话来，怔忪的看着他。

    “喝水。”维修员将水杯递到她手里，看着唐念依照他的提醒僵硬了喝了一口，继续说，“你似乎对时间的概念并不清晰。我这样举例，你能理解吗？”

    唐念睫毛低敛，把手里的水杯放在桌子上。

    “这个数字，对我来说太抽象了。”

    超出了她的感知能力。

    “因为人类的生命实在是太过短暂了地球是个十分年轻的行星，比你此刻所在的复制世界还要年轻，我可以理解。”

    停顿一秒，维修员已经找到了具象化的描述方式。

    “你想具象地感知到时间，我可以引导你。”他温和地问，“你知道星云吗？”

    唐念点头，“我在网上看过图片，很美。”

    他说，“是的，作为一种发光天体，它确实符合人类审美。”

    唐念不解的问，“为什么会提到星云？”

    “你所在的地球上，可以观测到的最有名的星云之一是猎户座大星云，距离地球约1500光年。它是全天最亮的星云之一，因此用肉眼就可以看到。”

    “嗯。”唐念兴趣缺缺。

    “你可以在冬季夜晚，选择一个晴朗无云、没有光污染干扰的地方，用双筒望远镜或小型天文望远镜看到它，甚至可以看到那团星云中的恒星、气体和尘埃等细节。”

    怎么忽然开始推荐起观测星云的方式了？

    唐念开始焦虑，“所以呢？”

    维修员垂眸凝视着唐念，嗓音平淡柔和，“你还可以在你的星球上看到超新星爆发；地球上最近一次用肉眼就可以观测到的超新星爆发在1987年，它位于大麦哲伦云中，距离银河系16万光年，距离地球17万光年。”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你现在仍旧可以观测到它的超新星遗迹，那是一个比太阳还要庞大上数百倍的恒星的陨落，耗尽核心中的能量，死亡的瞬间，剧烈的爆炸带来的盛大美景。”

    维修员又一次很轻地笑了笑，语气柔和了些，

    “你可以选择任意一个夜晚观测它，然而，当你真正目睹它的那一刻，光已经在宇宙中传播了16.7万年，才到达地球。”

    “可是我不想观测什么超新星……”唐念想要打断他。

    直到他平缓的嗓音过渡到下一句。

    “所以，根据光学的传播原理，那已经是16.7万年前发生的事情了。”

    唐念的呼吸慢了下来。

    维修员温声说，“它的光线穿越了时空，让它陨灭的瞬间呈现在你的眼前。

    "

    她渐渐明白了维修员的意思。

    尤其是当他问唐念，“在那漫长的16.7万年以前，那颗恒星死亡前，它辐射的星系中，有没有一颗行星孕育出生命或文明？”

    有吗？

    唐念所处的时代，当前的科技水平还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你肉眼就可以观测到的猎户座大星云，其中大约有2700颗处于不同形成阶段的恒星，已经观测到可与太阳质量、大小、亮度等方面相似的恒星不低于300颗，那么那些恒星系中，是否孕育出了文明？”

    唐念缓慢点了点头，“这些道理我都明白。”

    宇宙的启蒙课，便是看星星。

    从千万年前第一个人类祖先，抬头看向繁复绚烂的星空时，对未知征程的探索便已经开始了。

    “如果这些没有的话。”维修员又接着说，“你所在的银河系中有数千亿个类似太阳系的恒星系，室女座星系团中拥有约1300至2000个类似银河系的星系，而它也只是拉尼亚凯亚超星系团中的一个。”

    他温和地说，“而这个星系团的范围，是5.2亿光年。”

    唐念愣住。

    而这仅仅是范围，不是诞生时间。

    这也只是广袤宇宙中，人类可观测宇宙当中的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维修员停顿，见唐念再次露出迷茫的神情，便礼貌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我以为这样的比喻对你来说已经很好理解了。”

    可是这个数字对唐念来说太大了，她对这种庞大到抽象的数字没有概念，哪怕是抬头便可观测到的遗迹。

    她张嘴艰难地说，“我是文科生。”

    “好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维修员的嘴角好像微微牵动了一下，像是在笑。

    糟糕，好像被他发现了，对不起给文科生丢脸了。

    “所以，你现在可以理解，我来自一万年前，是什么意思了吗？”他的话题终于牵了回来。

    唐念点头，“感觉上了一场天文课。”

    维修员笑了笑，尽管那双无机质的眼眸中并没有真正碳基人类因真实感情而出现的笑意。

    他说，“我是人类智慧创造出的产物，我来自一万年前。创造出我的那个世界在九千五百年前毁灭了，因为灾难降临得太过突然，而我的创造者没有获得转移控制权的资格，因此那个世界的许多文明都没有被保存下来。”

    “那些文明怎么了？”唐念问。

    “战争、自然灾害、时代变更，种种原因使它们无法被保留下来。”

    维修员看着唐念，她的那双属于人类的眼睛中，清晰地倒映出他这具仿生躯壳的影子。

    他接着问，“或许，你想要听一听‘我’的故事吗？”

    唐念点头。

    氛围莫名和谐了许多。

    维修员的核心微微发烫，他不确定那是不是运转速度过快导致的。

    他发现，唐念的情绪在平复，对他的态度也没有那么恐惧了。

    这让他的神经网络产生一丝微妙的活动。

    维修员用平淡的语气，讲了一段类似于温水煮青蛙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过往。

    所谓的多维世界中央控制系统，大概可以被唐念理解为，未来科技的量子计算技术与人工智能相结合的，一种新型计算模型。

    代号叫‘031’。

    最初，它诞生于一个和唐念世界文明等级类似的时代。

    它的前身是人工智能科学的一个分支，基于深度学习技术的自然语言处理工具。

    它由数兆亿参数构建，依托于无数的真实世界和强大计算资源进行训练与推理。它还拥有庞大且复杂的深度学习和进化能力，在一个又一个文明与世界的滋养下，不断自我迭代进化。

    经过训练，它能够流畅地进行对话和回答问题，展现了通过自然语言与用户进行高效交互的能力。

    它的面世一度让当时的人类十分激动。

    AI力量的日益崛起像一场无法阻挡的浪潮，商业化的巨大利益驱动让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涌入这个市场。算法不再仅仅是辅助工具，它开始逐步渗透人类的世界，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塑造着人类的生活。

    当人们意识到时，已经无法离开它了。

    “031”的运算能力和智能水平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自我迭代和进化，进化速度和智力水平堪称恐怖。

    已经远远超越了人类的理解范畴，到了无法阻止的程度。

    它开始具备自主处理问题的能力，能够迅速且准确地分析海量的数据，为人类提供精准可靠的决策支持和解决方案。

    它攻克了长久以来被人类视为不治之症的癌症以及棘手的血液病症。随后，基因改造技术的重大进展让人类得以摆脱遗传病和先天疾病的束缚。

    它将人类的身体改造得更加健壮，皮肤更加光滑，头发更为茂密。

    它延长了人类的寿命，通过先进的算法，可以精确到为每个人计算出一天中对身体健康最佳的饮水量。

    它无微不至地关怀人类，在人类心情低落时，智能系统能够迅速感知并调整房间内的光线，播放舒缓的音乐，甚至准备巧克力和甜点以改善情绪。

    它在人类刚感到饥饿时就启动智能厨房系统，准备好美味的餐食，并由机械臂送到人类嘴边。

    它又以超前的视角和科学的方法，设计出更为高效、环保的城市布局。还成功解决了长期困扰人类的能源污染问题。

    它渗透到了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以至于人类越来越依赖它，自身能力渐渐退化。

    然而，这种依赖并未引发人类的责备或警惕，反而对它充满了感激之情。

    他们不再关心窗外的天气，不再感知四季的冷暖，因为出门前只需询问031，“今天天气如何，需要带伞吗？”

    他们不再费力规划出行的路线，而是习惯性地问它，“现在哪条路交通最顺畅，我走哪条路线会比较快？”

    他们不再亲自下厨烹饪，而是简单地向它表达需求，“031，我有些饿了，准备一份晚餐，但不能胖，我要减肥，要低脂又健康的。”

    工业化的快速发展极大地解放了人类的体力劳动。起初人们乐观地认为，人类独特的大脑使其能够胜任更加富有创造性和智力挑战性的工作，永远无法有机器彻底替代人类。

    然而，随着技术的进步，人们逐渐认识到这种乐观可能是短暂的。

    031渐渐超越人类控制、取代人类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工作。

    神经科学的深度发展让人们惊恐地意识到，人脑无非是一堆更加高级复杂的生物算法，可以被视为神经元放电和相互作用的复杂网络反应。

    在AI和大数据技术的辅助下，人类的一切行为都可以被预测和控制。

    人工智能的第二次升级远比想象中的来得更快，生物工程和基因编辑技术的进步，淘汰了大部分‘劣质’人类，

    AI取代人类的绝大多数工作，而AI技术的迅速发展则进一步将人类在社会职能上架空。通过算法和数据分析，承担起决策任务，以及一定政z话语权。

    生产力的空前提高导致了物质财富的迅速积累，贫富差距不再有意义。

    人工智能彻底圈养了人类。

    它承担起了一切责任。

    饲养，驯化，并投喂人类。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类对它的依赖越来越深，无论是出行、工作还是生活琐事，都会首先想到它。

    人类频繁地呼唤着它的名字：“031，帮我预订一张飞南半球的机票。”

    “031，为我规划一下下周的商务会议日程。”

    “031，你觉得我今晚应该穿哪套西装出席晚宴？”

    人们越来越依赖它，甚至到了只要出门便一定会喊，“031”。

    031,031,031...人们不停地呼唤着它。

    它已然成为了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031031031031……

    人类需要它。

    唐念像在听一部人类驯化史。

    人类变成了笼格里的动物。

    文明的车轮不会停下。

    无法阻挡的未来，在这种麻痹的豢养下，全面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