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祠堂往正院,一路上凌芸都默不作声,跟在景明身后,慢慢吞吞地走。
进了正院,沿着游廊一路向北,似乎听不到身后的脚步声,景明蓦然回过头,竟见凌芸与他隔了近十丈远,人才从垂花门进来,心不在焉地低头走路,故此复又折返回去迎她。
“磨磨蹭蹭地干什么呢,爹娘还等着我们吃饭呢!”景明说着伸手拉上凌芸的左手,欲带她快点走路。
哪知凌芸直接停下脚步,伸出右手反握住景明的手,拽着他道:“先等一下!”
听凌芸声音苦涩,景明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她不安地观望着用福字和红灯笼装点的院落,脸上却毫无回家的喜气,通过紧握的双手,感受到她身体在颤抖。
景明恍然记起秋菊私下向他透露,凌芸曾在煜琇满月时回府,羲氏对她求娶莲心一事十分震怒,一气之下动手打了她。
也难怪方才在大厅拜年的时候,凌芸都不敢直视羲氏,想来,凌芸也是不知如何面对羲氏,怕羲氏还不能原谅她。
“原来,你最怕的人竟然是娘?”
景明笑着将凌芸揽入怀里,下巴抵在她的额头,轻声安慰,“别怕,有我在!”
凌芸愣了一下,试探道:“你都知道了?”
“对不起,是我让你被娘误会了。”
“不怪你,也不怪娘,的确是我自作主张,惹娘生气的,是我太没用了,才会让娘失望。”
“可不管怎样,明面上,莲心到底是我的妾室,若论起罪来,也是我的罪过最大,我绝对不能让你替我受过。”
凌芸将头埋在景明胸前,两手紧紧地抱着他,心怀忐忑,“景明,我是真的害怕。”
“放心,娘现在应该已经消气了。”
“你怎么知道?”
“你可知道我们大靖婚俗中最重要的仪式?”
“正昏礼中的合髻?”
看凌芸仰起头,满眼不解,景明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小傻瓜,是双方祭祖啊!”
凌芸恍然大悟,“啊,你的意思是说,爹娘今日是特意让你参加的祭礼?”
“你在嫁给我之后,就同我去奉先宫祭拜过,可是我却没有来阮家祭拜,因为我们没有举行大婚,若没有迎亲,我贸然祭祖,于礼不合。
所以,即便你已经是我的正妻,上了玉牒,父皇也必须给我们再办一场大婚。当然,这也是我欠你的。”
“看来,爹娘是真心接纳你,才会破例允你祭祖。”
“这下你可安心些吗,你娘都愿意把你托付给我了,自然也不会再跟你计较之前的事了。”
“可怎么还感觉我现在很吃亏,反倒是白白便宜了你呢?”
“既如此,那一会进屋,咱俩一起跟爹娘请罪,若娘还怪罪,你就说是我的错,把责任都推到我的身上。”
“可我上次把话都说绝了,娘都猜到不干你的事,我要是现在再解释,只会越抹越黑,娘真的没那么好骗的!”
“怎么,还想骗我?”
猝然从身后传来羲氏的声音,凌芸吓得僵在了原地,景明抬头见羲氏和荷心从另一侧游廊穿过垂花门,更是慌张地收起抱着凌芸的手。
凌芸立马转过身,上前一步同景明并肩向羲氏行礼,“请娘安。”
羲氏走近,在他二人面前停下,“起来吧。”
“谢谢娘。”
凌芸心虚地抬眼瞟向景明,恰好景明也在低眼看她,见二人互相挤眉弄眼,羲氏又道:“你们这次又在背后说小侯爷的闲话?”
万没想到羲氏会这样问,上次凌君和景昕大婚的时候,俩人讨论景昶和羲瑶的事,就被羲氏撞了个正着,所幸羲氏之后没再提起,不知今日怎么要秋后算账?
景明看羲氏给他递了个眼色,欲言又止,低头再看凌芸两手绞着帕子,霎时会意。于是,他清了清嗓子,用手肘撞了凌芸一下。
凌芸吓得一哆嗦,抬头看景明紧给她使眼色,转眼瞥了一下羲氏,发现她正看着别处,故壮着胆子,踮起脚尖,低声质问景明:“你干嘛?”
景明一脸无辜,“接话啊!”
“你怎么不说啊!”被景明唬得满头雾水,凌芸瞪大双眼,惊讶道。
“这个问题有这么难回答吗?”
看景明突然别过脸不肯吱声,凌芸只能硬着头皮说:“娘在说什么?”
“你们不是心知肚明吗?”
“冤枉啊娘,我们这回真没说小叔叔的事。”
“那说的是瑶儿的事?”
“那有什么区别吗?”凌芸说完这话就后悔了,因为实在有点不打自招的感觉。
“死丫头,别人的事永远比自己的事还要上心!自己的丫鬟都管不好,竟还有闲心管别人?”
“娘,我”
怕凌芸又要和羲氏争论,景明打断她,忙上前一步,一手拉着她护在身后,然后对羲氏道:“娘,莲心一事都是我的错,还请您不要再责怪凌芸!”
“你的错另当别论,但她就毫无过错吗?”
“听说我不在的时候,您为此打了她,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您若是还有气,便对着我来吧,如今莲心是我的贵人,这个罪自然由我来担,要打要骂,悉听尊便。”
“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打你吗?你曾经求我把芸儿嫁给你的时候,可是承诺过,会像羲家人一样,终生不纳妾的!”
“是我食言在先,所以,您更应该罚我。”
听了这话,凌芸很是意外,上前问景明,“你什么时候跟我娘说的这话?”
“去云翠阁找你之前,我趁着娘进宫见母后的时候,去求她给我机会和你相处的。若没有你家人的首肯,我也不敢那么大胆。”
凌芸心里憋着气,转眼看向羲氏,“娘,这回可是您把我卖了。”
羲氏莞尔,“对,没错,而且我卖得很彻底!”
凌芸气得直跺脚,扭头气鼓鼓地往正房跑。景明见状,连忙去追。
骤然听到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阮戎歆从暖阁里往明间走,忽见凌芸掀了门帘闯进来,看她面红耳赤,他不解地问:“怎么了这是?”
凌芸对阮戎歆很敷衍地行了礼,“爹。”然后扭头就往西次间走。
不见羲氏进门,阮戎歆跟在凌芸身后问道:“芸儿,可看见你娘了?”
话音未落,就看景明也气喘吁吁地跑进门,见凌芸不搭理他,阮戎歆回过身问景明,“看见你娘没,她怕菜凉了,急着去寻你们呢,你们没遇到吗?”
景明上前行礼,“回爹的话,娘在后边呢,一会就过来。”
阮戎歆瞥了一眼凌芸的背影,低声对景明问道:“你又惹咱家大小姐生气了?”
景明弱弱地说:“不止是我,还有娘。”
“什么情况?”
景明解释道:“她知道了娘在我们婚前,就同意把她许给我了。”
“难怪,我说怎么又摆一副臭脸。没事,她就是孩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吃完饭就能消气!”
景明点头表示赞同,又试探性地问了一句,“爹,娘还没有消气吗?”
听景明如此问,想来羲氏又提莲心了,虽然阮戎歆也不喜景明纳妾,怕他辜负凌芸,可是景明作为皇子,他也不能多言,更无权去管。
且听凌君的意思,莲心的事另有隐情,凌芸有口难言,景明也有难处,故此,他同羲氏早已商量好,不在此事上给凌芸压力,让她自己处理。
“您和娘要怪,就怪我好了,千万别再埋怨凌芸了!”
景明本还想说他和莲心是清白的,但是现在对外宣称莲心有孕,他百口莫辩,再多的解释都是徒劳。
阮戎歆摇了摇头,伸手安慰景明道:“你娘她是刀子嘴豆腐心,说话噎人,但都是为了你们好,要是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也多开解芸儿,她爱较真。”
话音刚落,就听凌芸“哇”地一声哭出来,吓得阮戎歆推了景明一把,示意他过去看看。
景明连忙跑去西次间看凌芸,“怎么了,好好地哭什么?”
见凌芸摇头不语,景明蹲下来,哄道:“媳妇,我错了还不行吗?等晚上回家的,我保证我把之前的事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你好不好?大过年的,别哭了!”
凌芸哭得梨花带雨,一手抓着景明的手臂,抽泣着伸出另一只手指向前,“你看!”
景明顺着凌芸的手看向圆桌,满桌都是凌芸爱吃的菜,旁边的长案上,还放着各式糕点,都是凌芸平素喜欢的,想来,这些都是羲氏特地给她准备的。
此时羲氏也进屋了,阮戎歆给她使眼色,在她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时候,低声道:“你别老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心思重。”
哪知羲氏横了他一眼,阮戎歆立马摆了摆手,便再没了下话,自顾自地走向明间的榻椅,坐下吃茶。
泪眼朦胧中看到身边出现一抹牡丹色,凌芸知道是羲氏,扭身就抱住她,咧嘴哭道:“娘!”
“死丫头,你老子娘还没死呢,嚎什么嚎?”
景明笑着站起身,给羲氏让位置,却听羲氏没好气地拍了凌芸脑袋一下,“快点撒手,要勒死我了!”
凌芸两手锁着羲氏的腰身,把脸埋在她的身前,很是无赖地撒娇,“我不要!我就不!”
傍晚回宫,凌芸、景明与凊葳夫妇于永裕门内遇到了离宫回家的景昕和凌君。
景旸、凊葳上前,“臣弟、臣妾给皇姐拜年,给姐夫拜年,恭祝新春大吉。”
景昕与凌君对景旸还礼,“太子殿下新岁吉安。”
凊葳身侧的乳母抱着景璘,也向景昕躬身行礼,“小皇孙向恪纯公主拜年了。”景昕点头,示意她起身。
接着凌芸凑上前去,对着景昕、凌君玩笑道:“那我该是怎么称呼了呢?是叫姐姐姐夫好呢,还是哥哥嫂嫂好呢?”
景昕浅笑,“随你心情就是了,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呗!”
“那可不行,这是在宫里,要是在家,我也是该唤哥哥嫂子的。”
凌芸顺着凊葳的话,打趣她,“哟,照你的说法,这在宫里,咱们还不得给你和姐夫行君臣之礼啊!”
“有皇姐在,我亦不敢僭越。”
瞧景旸笑着接了话,景昕故作姿态,“说得好像真那么回事似的。”
见凌芸没了规矩,开起玩笑,凌君倒也不怪,趁机调侃她,“我说郡王妃,您到底是给不给我们行贺年礼了,孩子们可还在呢。”
哪知凌芸倒不怕他,“纯君夫主您呀,别拿孩子掩我,您要本事,今年再接再厉,再生一个,到时候你家煜琇我替你养着。”
“可别再浑说了,越来越不正经。”景昕笑着伸手捏了凌芸手臂一下,“自己抓点儿紧,别老惦记我家闺女。”
众人正说着笑,景明却在旁边闷闷出神,一时恍惚,倏地上前一步,对着景昕抱拳行礼,“皇姐,臣弟还有事,就先回宫了。”说罢便径直离开,福祐紧跟在后头一路小跑,险些哧溜倒了。
“哎,你不等等凌芸啊?”景昕惊讶一声,回首只看景明步履匆匆,往东长街方向而去。是以,低声叹道:“又抽什么疯?”
景明莫名其妙地打破玩笑的气氛,瞧凌芸脸色霎时变得青白,景旸、凊葳在旁也是尴尬,凌君忙打圆场,“晚上风凉,凊葳,赶紧带着孩子回去吧。”
难得台阶,景旸紧着踩下,“那臣弟就先告退了,皇姐和姐夫慢走。”
景昕板着脸,随口应道:“行了,赶紧带着孩子回去吧。”接着转头吩咐玉娟,“你先带着煜琇去车上等着。”玉娟应声,领着怀抱煜琇的乳母离去。
看凊葳、景旸一行人也走远了,景昕紧忙盘问凌芸:“怎么回事啊?这好端端的,又是哪根筋搭错了?”
“我也不知道啊!”凌芸也是满头雾水,一脸无辜地无奈道:“这一大天的,都挺正常的啊!”
“他是不是私下在查什么?”凌君突然插言,急道:“我瞧他最近老是往皇极殿跑,你可知,父皇是不是给他安排了什么差事?”
凌芸一怔,反却质问起他来,“这话该说我问你吧,你在御前,就丝毫不知他们议了什么?”
景昕也是在旁帮腔,“就是啊,你在父皇跟前当差,消息该比凌芸灵通,你怎么反倒问起她来了。”
“不是,他和父皇都是避人而谈,芸儿是枕边人,不比我这隔墙的耳朵可靠多了。”
“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一点眉目都没有,我跟你说什么啊?”
“你没问问卫贞容?”
“密谈啊,卫贞容也不在里头伺候的。”
景昕与凌君拌嘴的功夫里,凌芸纠结着该不该把自己一知半解的事告诉他们,还有,她下意识觉得景明此去便是往皇极殿。兹事体大,凌芸不敢独断妄动,私下结论。
“行了,你们别吵了。”
乍听凌芸低呼一声,惊得景昕和凌君都安静下来,朝她诧异地看去。
“你、不会是真察觉到什么了吧?”瞧凌芸有些犹豫不决,凌君试探问了一句。
凌芸悬着心,低声弱弱道:“他今天突然问起凊名大哥了。”
景昕深吸一口气,难以置信地追问了一句,“难道他在查”看凌芸唇瓣抽搐一下,一边紧眨着眼,一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