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余建中，其实我早就知道雅素已经死了。

    老柏还以为我不知道呢，其实我知道得比他要早。

    要早很多很多，医院的费用是我支付的，死亡证明也是签字的。

    你能理解我当时的心情吗？你能理解三个字就宣告一个人的死亡吗？

    是我宣布她的离去，我就像是一个上帝一样。我能宣布她的死亡，却不能阻止她的死亡。

    死亡就代表一切都消失，我和雅素的过往，雅素和我说的话，全都消失不见。

    世界上只有我记住我们的事情了，一生的最后我可能会怀疑她的存在。

    这世上真的存在雅素吗？我和她说的话都是真的吗？我和真的和她一起玩耍过吗？

    我不想忘记这些，我想起了雅素曾经和我说的话。

    “其实我更喜欢老柏，他从小是个孤儿，我也是个孤儿，我一出生就见不到父母了。这可能是与他一见面，就很聊得来的原因，这也是为什么一见面他把所有话都讲给我听了。我们有强大的共情力，我喜欢他开朗面容下的忧郁。”

    当时她就坐在椅子上，晃着小腿。我望着她的侧脸，说实话，我心里没有一点嫉妒心，甚至愿意让他们俩在一起。

    因为老柏人确实很好，我也深知雅素更喜欢他。我想让雅素幸福，想让她和他在一起。

    “还记得当时福利院旁边的胡同，有一家夫妻没有儿女。来过一次福利院，男主人也姓雅，这是个稀罕姓氏呢！我多希望他能成为我的爸爸。”

    这句话雅素只提过一次，但我却记了一辈子。

    我来到了西塘，默默地等待这对夫妻的死亡。

    每年我都会来一趟，终于在二十年前，这对夫妻因病去世，这座房子也没有被卖出去。

    我继续等，等到这座房子里的所有事物都凋零，等到满院子的杂草，等到灰尘都聚集在每一个家具上，等到房子的院子成为所有昆虫和鸟类的家园。

    终于给我等到了，我走了进去，走进了雅素小时候梦想的地方，走进了雅素从未涉足过的地方。

    我把整座房子重新布局了一番，开辟了属于雅素的房间，为房子增加了许多雅素居住过的细节。

    正如我开头所说，死亡代表一切都消失。

    夫妻和雅素都死去了，可是房子并没有死去，正在垂垂老矣得顽强生存。

    谁能证明他们三个人不是一家人？

    雅素死去以后，我收拾了她的出租屋，发现了她孩童时的日记。

    原来她一直在想象着成为他们的女儿。

    哈哈，雅素，我有够了解你吧。

    我就知道当初不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虽然只说过一次，我可是记在现在哦，你就是特别想拥有一个家。

    让我实现吧，好吗？

    让我实现你的愿望吧。

    我要让你日记本里的一切都发生。

    于是我来到了西关路小学，在一片废墟之中我当起了杂物处管理员。

    确实是杂物处管理员，整个学校都成了废弃的杂物，你的童年也是杂物，我来修缮了。

    但因为工作繁忙，我只能每个月抽空来一趟，甚至有时候只能半年来一趟。

    所以我学会了写日记，在日记里我是一名杂物处管理员，我会偶遇你，会和你做你日记里的事。

    你说我喜欢画画。

    好，那我就喜欢画画。

    你说在公园碰到我。

    好，那我就去公园遇见你。

    人的文字是有虚构性的，但文字又是真实无比的。一个世界在我被创造。

    我被一分为二了，一半变成清北教授往北跑，一半变成杂物管理留在南。

    渐渐地，我分不清了。

    我总是下意识把这本日记当成我自己的，忍不住说起平日里真实发生的事。

    但是，应该没关系吧？反正没人考察这些细节。

    今天，那个很厉害的年轻人，还有老柏，都提起了你。

    其实我也很好奇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怪物”是你从小渴望的家吗？

    那个很厉害的年轻人好像要来西塘了，唉，怎么可能查出来东西呢？

    但我也知道我要做个了断了，我已经五十八岁了，你也拥有了一个幸福家庭的童年。

    得赶他之前来到西塘，把一切东西都埋葬起来。

    说是一切东西，其实只有一本日记本而已。

    你看过《楚门的世界》吗？

    主人公的一切生活都被摄影机拍摄，他的世界只是一档综艺节目。

    也许这本日记和你的日记合起来，会创造一个世界，一个真实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你很幸福，你从小家庭美满，你也不会出车祸。

    只不过，你可能不会遇见我，不会遇见清北，不会遇见老柏。

    现在，我要将我的日记本放在学校这，等待岁月彻底侵蚀殆尽它，就像我被岁月啃噬得越来越苍老。

    好想你啊，好想我们三人共行的三年。

    其实我能去麻省理工任教，可我舍不得清北。准确地说，舍不得我们共同的四年。

    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了。知道你日记本第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正在看着你哦。”

    你构造了一个虚假的世界，每次翻起日记本，就能看见这句话。

    这句话像一个真人说的，我当时看到了吓了一大跳。

    你是希望你日记本里的世界是存在着的吧，这句话其实是日记本里的那个人说的吧。

    你也被一分为二了，在十五年前或者是五十年前就被一分为二了。

    日记里的“你”活了起来，她每次都对你说“我正在看着你哦”。

    我逐渐理解了一切。

    车站告别时说的那句话，怪物其实就是日记本里的“你”吧。

    “看看我！看看我！我身体里的怪物，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哦！”

    你的生活越来越向日记里发展了吗？你的生活终于开始幸福起来了吗？

    你要像日记里的“你”了吗？日记里的“你”越来越大了吗？

    真好啊，早知道这样，我在车站时应该狠狠地祝福你。

    可是，一场车祸毁掉了一切。

    别担心，我已经留住日记里的“你”了。

    现在我将我这本日记葬于学校，也请你永远安息。

    在另外一个世界幸福地活着吧。

    像一头怪物一样地活着。

    …………

    宋子渊在电话里说完了一切时，刚好到达了目的地。

    走进了余建中精心布置的雅素的房间。

    他扯下粉色壁纸。

    白花花的墙壁重新露了出来，上面用黑笔写着一行大字。

    “看看我！看看我！我身体里的怪物，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