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一颗馒头,隐藏着一个家庭的悲欢,记录着一个时代的变迁。
我在广西生活近二十年了,仍然倾向于面食。自己不会蒸馒头,买来的却总找不到熟悉的味儿。自称“山东馒头”的倒不少,全是盗版。
馒头,山东称为馍馍。我们鲁西平原那一带,自一九八六年开始吃上馍馍。那年我十岁。那之前,我曾有个梦想,与馍馍有关的梦想。
在我记事之前,我们那里吃红薯面。自我记事起,基本不吃这种东西了,只有一首童谣还在传唱:“荠荠菜,啦啦鱼儿,王八头上一点泥儿”。啦啦鱼儿,就是红薯面做的。我依稀记得它是棕灰色的小条条,但已不记得味道。自记事起,玉米面一枝独秀:窝窝头;锅饼,沿着锅沿贴一圈,蒸熟后一面有锅巴,比窝窝头好吃;“弹子”,有馅,圆形,容易散,要捧着吃;“银包金”,外面一层白面,里面是玉米面,看上去好看,吃起来一般。
后来有了机井,种小麦的渐多,“两掺儿”应运而生。它是白面和玉米面混合蒸出的窝窝头,蒸熟以后肥肥胖胖,不似纯窝窝头瘦骨伶仃。后来,家里也蒸一点儿不掺粗粮的馍馍。每次只蒸几个,夹杂在一大锅两掺儿中间。我没份儿。不是重男轻女,因为哥哥弟弟也没份儿。只有刚揭锅时可以尝一口。母亲也不吃。只有年逾八旬的老爷爷有此口福。农忙季节,父亲可以吃几顿。
馍馍的诱惑可想而知!每次走亲戚,母亲总把孩子们都带去。坐席,可以吃馍馍吃肉。散席,母亲还可以正大光明拿个馍馍,掰开,夹两片肉,塞在孩子兜里。我们都很渴望这样的酒席。我五六岁时,有一次吃完酒席,母亲也给我一个馍馍夹肉。收席的人来了,我突然胆怯,紧紧捂住兜子,一动也不敢动。表哥表弟们,一个个大大咧咧走了,我却心虚得要命,好象拿的是偷来的东西。母亲在哪里?我用眼睛拼命寻找,也没找见。于是,我就一直保持不动,直到收席的人离开。从此再也没有类似的记忆,不知是胆子变大了,还是不再拿了?
馍馍是很多孩子的梦中美食。所以,到了麦收季节,小伙伴们来找我了:“走,拾麦穗去吧,咱自己换馍馍吃!”在伙伴的描述中,那美味真的不远。这个梦想既现实又诱人,我眼前闪现出馍馍的样子,仿佛嗅到了馍馍的芳香。于是,我们出发了,为这小小的梦想而战。
但我始终不记得自己到底拾了多少麦穗,甚至连拾麦穗的情节都忘光了。也从来没有一次,拿着拾来的麦穗换那梦想中的馍馍。不知道这个梦想搁浅在哪个环节?但我始终记得,每到麦收季节,我和伙伴们都会重拾去年的梦想,互相鼓动:“走,拾麦穗去,咱自己换馍馍吃……”
十岁那年,种上了大片大片的小麦,我们全家,全村,都吃上了馍馍。在很多中年人和老年人那里,这一年值得终生铭记。但弟弟没走进这样的日子,他在前一年溺水身亡。父母亲描述这一年,是这样的:“死二小走的第二年,我们这里吃上了馍馍……”看似不相干的两样事情,划上了等号。多少遗憾多少痛,都在这句话里了。
年年麦浪滚滚,只是,再不会有人,梦想着用拾来的麦穗,来换那梦想中的馍馍了。
麦收过后交公粮。眼看着刚刚收获的凝聚着汗水和希望的小麦,大部分要交到乡里,父亲总是拉着脸,默不作声,装袋,装车,拉走;而母亲,进来出去唉声叹气。真是割肉呢!交完一大车公粮,吃饭都紧巴,更别提卖钱了。下一季的种子化肥农药还没着落。又不能讨价还价,不按时交就要罚款,砸门拉东西。好长一段日子,家里没有笑声。我们还是孩子,也感觉沉甸甸的。
靠地只能填饱肚子,花钱得另想办法。编竹耙,下粉条,父亲都干过,但这都是冬闲时的活计,仍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一九九二年,我读高二,父母亲做起了卖馍馍的生意。这项生意一年四季都能做。红白喜事,走亲访友,人们都用小麦换馍馍,十斤八斤的当礼物。这就是生意之源。
说是生意,那实在是世界上最小的生意:一斤馍馍可换一斤二两小麦;每天蒸馍五六十斤,可挣得小麦十几斤;每斤小麦五六毛钱,总共折合不到十块钱。
这项生意,只有走投无路才去做。我每天只吃馍不买菜,但学费总得要缴;两个妹妹还小,要吃要喝,拖累的母亲也无法下地干活。家里又连续遭了几件不如意的事,眼看着日子山穷水尽了。父亲并不懒,甚至比别人更能吃苦。但他身无长技,只会种地。全家的重担,就靠那几亩地,又没钱买肥料,产量就低,一年一年恶性循环。
父亲想过养猪。但养猪本钱太大,风险也大。我们家既筹不到本钱,也担不得风险。想过外出打工,但是当时招工的都是大城市的工厂,只招年轻的小姑娘小伙子。思来想去,路路断绝。
母亲提出卖馍馍。本钱小,一台轧面机、一套蒸笼、一个大案板,即可开工。大姨家一直在集市上卖馍,去她们家学几天,不用交学费。这项生意赚头不大,但不会赔,淡季少蒸点就是了。父亲无计可施,虽然很不情愿做这种貌似低贱的生意,但还是同意了。刚好我放了暑假,可以当帮手。
蒸馍不需要多少技术,要的是时间和力气。下午五六点开始,活面、轧面、切块、醒面。我的工作是挑水和轧面。要挑五六担,把大缸注满。头几天肩膀疼,火辣辣的,后来习惯了。轧面,每块面要在机器上绞五六遍,面块才细致光滑。蒸了四五年馍,父亲一直没舍得买电机,全部用手绞。一遍一遍,汗如雨下。从未干过重体力活的我,咬紧牙关坚持,因为,父亲母亲更累。
父亲把轧好的面揉成长条,一条可切二十个馒头。每天大概要做十余条。然后在案板上摆好,醒上。母亲忙碌的是另一套:洗辗布、拿柴、一大锅水烧开。父亲做完馒头要休息一会儿,等馒头醒到劲儿,和母亲一起放到蒸笼里,抬到锅上。此时,最累的活儿才算开始:大火猛烧三十分钟。不停拉风箱,不停往锅底送碳,一分钟都不能停。汗水至少流两碗。
三十分钟后,停火,等蒸汽稍减,父亲和母亲把蒸笼抬下来,放在预定的位置。那地方有一个小坑,母亲已经在里面点燃了硫磺。硫磺熏半个小时,馍馍变得雪白,打开蒸笼,一个一个分开,不然凉了就会彼此粘连,卖相难看。蒸笼共有五六层,每一层每个馍都要分一次。
全部结束,怎么也得九点钟。全家人都放松了。母亲常用锅底的余火为我们做烧饼。馍馍面中间放点盐和花椒面,擀成饼状,放在锅底慢慢烧,味道好得没法说!母亲和我及两个妹妹,在院子里铺上席子,或坐或躺,边乘凉,边享用这美味。两个妹妹还会缠着母亲拉呱,或者猜谜语。母亲讲来讲去就那几个,她们百听不厌。
我有时会教她们背唐诗。有一次,我教她们“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小妹妹一下子就会了,兴冲冲跑去背给父亲听。可是一到父亲跟前就忘——只好回来又问我。我又教了一遍,她又跑去背给父亲听,可是,到父亲跟前又忘了。把我们笑坏了。父亲点燃一支烟,坐在檐下,虽然累的虚脱,也享受这天伦之乐。
第二天,父亲天不亮就起床,走街串巷去卖馍。一辆自行车,后座两边各悬一个大篓子。最多的时候,有八九十斤,骑车真须要技术,但父亲竟从未失手。母亲也起得早,从前一天的锅底灰中拣炭核,晚上可以重复利用。我则趁凉快去地里割草。
一般到早饭时间,父亲就回来了,带着换回的麦子和没卖完的馍馍。久而久之,母亲总结出一个规律:如果大声喊门,那一定是卖完了;如果悄悄回来,那一定是不顺利,剩下很多。父亲笑着承认了,说:“卖完了就高兴,才有力气喊门,卖不完就没心情喊了。”
至此,关于馍馍的一个回合才算结束。如果卖完了,母亲就得赶紧泡上面头,傍晚再蒸;如果剩余太多,就停一天,明天卖完再蒸。空了的粮缸又慢慢丰满起来,每天赚十几斤,十天就是一百多斤。
家里的小麦都去哪和了?交公粮剩下的,全卖了。我家的小麦有翅膀,从地里收进家里,从不多停留,在我开学之前都换成钞票了。上了大学,卖完小麦,也仅够路费和学费。后续的生活费,一家人的吃喝,就是这样一点一点赚来的。但我已帮不上他们了。
那几年的寒暑假,印象最深的就是夏日的晚上,劳动结束之后,边享受月光边享受烧饼的时光。日子很苦,但大家心情愉快,干劲儿十足,因为明天早上,这些雪白的馍馍就能换回金黄的麦子。如果岁月能够倒流,我还愿意和父母再过一次那样的日子。那时他们四十几岁,有力气,有信心,有希望。现在,他们过上了好日子,当年为儿女受的累,正在得到回报,可是他们老了。他们两个合力也蒸不动一锅馍馍了。
在我之前,我们村的男孩子,都是读到初中毕业;女孩子,很多小学都未毕业。但是,艰难如我家,在别人认为不可能的情况下,在我同龄的女孩子十几岁就开始打工挣钱的情况下,父母供我读完了初中、高中、大学。没说的,用我寸草心,来报父母恩。
此后多年,我还做这样的梦:梦见父亲半夜从外面归来,连夜蒸了一锅馍馍,天刚亮就抱着一大篓出去卖,没有车子,还下着大雨。我在梦里百感交集,父亲这受的什么罪啊!一个人怎么能吃得下这样的苦啊!
吃馍的历史已经三十几年,馍馍还是那个馍馍,却又不是那个馍馍了。
最初很多年,麦子变成馍要经过很多流程:首先是清洗,把小麦倒在一个长形的笸箩里,用湿毛巾反复搅动。然后磨面,机器轰隆,微尘飞舞,一个口出面,一个口出麦麸。最后蒸馍。蒸馍本身又是一套流程,这是每个农家妇女的基本技能,只是我一直在外求学,不曾学会。
后来,人们觉得磨面太费事,改为换面。拉着自家的小麦,直接去面粉厂,按一定比例换成面粉。当然省事多了,不过从此吃的就不是自家的小麦了。
再后来,人们把小麦卖掉,买面粉——反正价格换算下来也差不多。家家囤里不再存粮,小麦成为纯粹的商品。
而现在,人们面粉也不买了,馍馍也不蒸了——小麦卖掉,直接买馍馍吃。有些小麦甚至在地头就卖掉了。邻村一家馍馍房,已经实现机械化生产,每天要蒸一两千斤馍馍,供应方圆十几个村子。除了一些老年人舍不得丢掉旧手艺,年轻人都已习惯买馍了。买馍并不贵,前些年一块五一斤,现在也不过一块八一斤。蒸一锅馍要费半天时间。打半天工,够吃十天馍了。这个账,都会算。
也许有一天,蒸馍的手艺也会失传。因为蒸馍要用一小块老面发酵才好吃——也就是上次蒸馍剩下的面。大家都不蒸馍了,老面从哪里来?馍馍房都是用发酵粉的。
时代变化的洪流,连一只馍馍都逃不过。人处其中,焉能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