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女子就低人一等。三从四德,七出之条,女子无才便是德……捆绑女人几千年。不仅是身体上的捆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三寸金莲,一步三歪;更是灵性上的捆绑——一切以男人为中心,最优秀的女人也甘愿做配角。比如宝钗,论才智应愧杀多少男子,却时刻不忘自己“只”是个女人。她对黛玉说:“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字的倒好……至于你我,只该做些针线纺绩的事才是,偏又认得几个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书看也罢了,最怕见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什么是正经书呢?《女诫》《列女传》罢了;什么是让人移了性情的杂书呢?《牡丹亭》《西厢记》之类。黛玉因从小无人教导,听了她这番话竟大为感激。幸好黛玉自小父母双亡,没有人天天给她灌输这些,才保持了真性情。她若变成宝钗第二,《红楼梦》不看也罢。
黛玉自苏州归来,宝玉将北静王所赠鹡鸰香串珍重取出,转送黛玉。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这东西。”掷而不取。听听,堂堂一个北静王,在她眼里不过是个臭男人。皇上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个“臭男人”吧?这香串可是皇上赐给北静王的。这倒和宝玉的理论不谋而合,怪不得二人志同道合。
另一女中英雄,更是巾帼不让须眉。且看其嬉笑怒骂,挥斥方遒,十个男人也不在话下。男人算什么?贾瑞想占便宜,被她置于死地;贾珍父子撺掇贾琏偷娶尤二姐,她打上门去,连大伯哥带侄子,骂个狗血喷头;贾蓉奉承的不对,她辟头就骂:“放你娘的屁!”初见秦钟那一回,她对尤氐说:“天下的人不被我笑话去就算了,还有敢笑话我的!”何等自信,气概非凡。当然,其心狠手辣,更可与男人比肩,暂且不谈。
自然,这里少不了探春。探春是玫瑰花儿,香而多刺,没人敢惹。王熙凤也忌惮她几分。那么个糊涂的生身之母,那么个癞狗扶不上墙的弟弟,她若不刚强,只怕无立足之地。探春见识过人,抄捡大观园那一回,她就说过:“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她对赵姨娘说:“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我乱说的。”她自信能力过人,只是苦为女儿身,没机会建功立业。后来终于有机会管理大观园,贾府中人立刻察觉其精细不让熙凤,而且识文断字,更胜一筹。她比贾府那些醉生梦死的男人更早看出贾府在走下坡路,多么想挽狂澜于未倒。可惜,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她的杯水救不了车薪。她能把大观园治理的井井有条,却无法阻止贾府的男人们淘空祖宗基业。终于,树倒猢狲散,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尤三姐有句话令人难忘:“咱们金玉一样的人,被这两个现世宝玷辱了去,也算无能。”自比金玉,身处污泥而向往美好,虽终被吞噬,也不掩其光彩。
黛玉、熙凤、探春、尤三姐,个性迥异的四个女子,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并不认为女人低人一等。黛玉和尤三姐是心理上的睥睨,熙凤是行为上的藐视。探春有点复杂,她以女儿身而惋惜,其实更可以看作对女性枷索的不满。
曹雪芹伟大。在令女人窒息的封建社会,送来这缕缕清风,后世女子,为之感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