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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百五十二章黄幡村事(下)
    一个凡女,面对魔宫少主也敢这么说话。

    不是仗着对方爱自己,而是因为自我独立,不愿此生成为对方的附庸,成为对方家宅中的花瓶。

    “她很自我的,不过为了父亲和我考虑。她还是在义母劝说下,选择退让一步,服用驻颜丹药。用她的话说;‘夫妻一体,本就应该相互理解,相互支持。既然夫君肯容忍我早一步离开的任性。那在这后半生里,为你梳妆驻颜又有何妨?’”

    傅玄星一怔,默默不语。

    他本来听到方东源讲述,以为伯母对伯父并没有多少喜欢。可如今看,似乎……似乎他们之间也存在着真爱?

    只不过,伯母的人生观、爱情观,似乎和常人不同。

    不追求长久永恒,只在此刻彼此相爱。

    “母亲不相信永恒的爱情。她常说‘一日夫妻,百世姻缘’。做人应该脚踏实地,珍惜眼前的每一日、每一刻,不可依仗长生、荒废度日。”

    “……”

    这话的打击范围好广啊。

    傅玄星默默想着。纵观东来修真界,每一天都认真对待的修真者,可谓少之又少。打坐练功,随便一闭眼,一睁眼,一天就过去了。

    如六哥那样,将自己泡在书馆,如饥似渴地吸收书本知识,那都是例外中的例外。

    “母亲为父亲,打破自己不服用灵丹的准则。直到死前几个月,才停止服用药物。”

    孩童时候的方东源和母亲相处。

    虽然母亲一直说自己是凡人,但他根本不信。

    凡人能几十年容貌不改,和父亲、自己一样吗?

    直到最后那几个月,看着母亲从双十年华迅速衰老……

    最后一日,她宛如八九十岁的老太太躺在榻上。

    那副容貌成为方东源儿时的噩梦。

    他不愿意回忆母亲白发苍苍,满脸褶皱的模样。他心中的母亲,依旧是那个风华正茂,拉着自己在人世间行走的美妇人。

    “临死前,母亲拉着我的手叮咛嘱咐。”

    想到那双枯藁的手掌,他默默握紧拳头。

    生死之前有大恐怖。亲眼看着母亲那般容貌,纵然母亲释然开怀,让自己不要在意。但真能不在意吗?

    方东源愿意修行,也渴望用今生走入大道之门。

    因为他不希望自己也如同母亲一般,枯藁、无力,最终躺在榻上默默咽气。

    母亲能欣然迎接魂归星天,但我做不到!

    “在母亲眼里,一世生,一世死,即为终结。她不希望今生的一切纠缠到来世。

    “临终前她特意嘱咐父亲。如遇见她的来世,莫要强求,一切随缘即可。

    “小时候我不理解母亲的选择。义母便拉着我开解。

    “芸芸众生皆是星辰在人间的投影。每一次的人生经历对于星辰而言,只是一场短暂的旅途,转瞬的幻梦。

    “长生或许是生灵最本质,最本能的渴望。但又有几人能一世证道?

    “一次次的轮回,一次次的转生,星辰在不断积累,在不断历劫修行。百世、千世的积累,最终会让星辰迈入大道之门。

    “可在不断的修行历劫中,星灵也会疲惫,也会用一世或者数世来进行休息。

    “义母说,母亲选择凡人一生,是因为她的本相星灵想要休息。

    “义母还告诉我,不是只有吐纳练功才是生活。珍惜、认真对待每一天,纵然只有短短百年,其意义也胜过千年苦行。”

    方东源回忆义母当年开解自己的话。

    星灵之说,他如今也不曾完全相信,只当做贺夫人为自己编织的童话。

    但……

    他的母亲的确如贺夫人所言那样豁达。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爱过了,生命终了,那就彼此放手,迎接下一场旅途。

    “父亲说,他和母亲对彼此而言,仅仅是一段旅途上的同伴。随着道路的分岔,也就渐行渐远了。”

    方东源的父母,不是那种拿不起、放不下的人。

    傅玄星眨眼:“那伯母对你……”

    在玄微派长大,他很少见过具备“母亲”角色的修士。在伏家——

    伏向风、伏衡华、伏桐君等同辈十余人,还活着的母亲只有两位。

    一个是张秋兰,一个是崔红袖。

    修真,常伴别离。

    亲友的死亡,是无法避免的修行。

    “母亲对我还是很好的。我的诞生对她而言,应该是计划之外的存在吧?”

    他的母亲规划人生,与江少主相守数十年,希望江少主能忘了自己,走上新生活。打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生孩子。

    一个注定要经历和母亲的别离,父亲的再娶。

    对孩子而言,未免过于苦楚。

    江少主本来也没打算要孩子,只打算和妻子相守此生。甚至跟弘文阁主、贺夫人讨论过避孕措施。

    然而让所有人措手不及,或者说是玄后一系背负的使命,促使方东源的诞生。

    江少主具备龙居文明遗留的十二神脉之一,是董神君后裔。只要他在东来神洲的地界,就不可能绝嗣。

    这是“天意”,亦是昔年龙居文明的高人们为自己后人预留的保障。

    “义母和母亲打趣时说,她少见母亲惊慌的模样。但怀我的那段时日,母亲再也无法保持那副高冷睿智的模样,频频寻人请教保胎、安胎的方法。

    “虽然是意外,但母亲是满心期待着我的降生。玄星,我相信你的母亲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才会在艰难情况下独力将你生下来。”

    方东源清楚傅玄星的不安。

    他从小到大,别说感受母爱,就没见过几位正常的“母亲”。

    母亲,是傅玄星人生中的缺失,也是永久的遗憾。

    把干弟弟好一顿安抚,直到傅玄星闭目凝神,施展“太极睡功”恢复精力,方东源默默跳下桌子。

    聊了许久“母亲”的话题,他心情有些惆怅,亦无法安心静坐,索性推门出屋,在院子里散步。

    赶巧,他看到另一间厢房的明灯。

    凑过去,看到伏瑶轸正坐在纺车前织布。

    他站在窗边,乐道:“我说,你是真有闲情啊。是给玄星的,还是给无名小兄弟的?”

    “你要是那么无聊,现在就可以去龙王丘挖矿。”

    “赶明儿再说吧。”

    他趴在窗边,打量屋子里的少女。

    长发垂腰,青衣素带。专注织布的伏瑶轸,竟有几分和记忆中的母亲重合。

    他依稀记得,母亲不喜欢用父亲、义母那些加持术法的织机。每每为自己缝制衣物,都是亲手纺布,亲自裁衣。

    “我看你……好像很喜欢这种平澹的生活?”

    伏瑶轸拿织梭的手微微一顿,看向窗边。

    方东源笑嘻嘻道:“母亲曾告诉我,凡人的夫妻生活就是男耕女织,也是她曾经幻想,但一辈子也无法实现的。”

    江少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日日如凡人一样耕田种地。为妻子在家中庭院亲自种花种菜,已经是他的极限。

    “丈夫在外面耕田,妻子在家中织布。近饭时,煮饭做菜送到田里。夫妻一番说话后,共同饮食。然后,妻子把碗快收拾带回家中。直到丈夫回家,然后……你跟玄星这两天,就是这样的吧?听无名小兄弟说,你每天中午都去送饭?”

    “你脑子要是有病,回头让小六儿给你看看。”

    相夫教子?平澹度日?

    这样的生活,自己是绝对不可能有的。

    “可我记得,你不是——”

    伏瑶轸断然道:“我早就立下誓言,这辈子不会嫁人。青灯常伴,抚琴清修,就是我的一生了。”

    按照自己预见的未来,这是唯一可以避免死劫的痴望。

    哪怕自己不甘于这种人生。为了逃过死劫,也唯有这个选择。

    不嫁人?

    可你小时候不是这么说的。

    方东源心中滴咕。

    仅仅因为男孩摸了一下女孩亲手缝制的嫁衣。女孩便哭着喊着让对方赔,还提着比自己人都高的宝剑去砍人。

    见对方跑人,直接跑去找家人告状。

    路上还摔了一跤,结果被哥哥看到,误以为男孩推到的,生生把男孩揍了一顿。

    这样的经历,一辈子都忘不了啊。

    咣当——

    突然屋里吹起一阵狂风,窗户强行关上。

    见自己碰了一鼻子灰,他摸着被撞红的鼻梁,慢悠悠从伏瑶轸这边离开。

    别说,找人聊了一下,让别人心情不好,我的心情就好多了。

    “咳咳……”

    突然,方东源听到屋顶的咳嗽声。

    抬头望去,少年正坐在屋顶,捂着胸口咳嗽。

    “小兄弟,你这是做什么呢?大晚上的,天这么凉,你还不睡觉?”

    “你们也都没睡啊。”

    少年见方东源从地上跳到屋顶。

    他晃动手中的竹竿。

    “晚上睡不着,我索性起来检查钓竿,给明天垂钓做准备。对了,刚才听你们说话……”

    方东源一怔,随后想起来。

    这房屋破漏,根本就不隔音。自己和他俩说话,也没想着避讳,怕不是都被这小子听到了?

    他一屁股坐在少年边上。

    空气间,隐约有一股浓郁刺鼻的香料味。

    “听我们说话,你有什么想法?”

    少年一脸茫然:“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想法、选择,我的想法告知别人也没用啊?”

    “那你觉得,是成仙好,还是做凡人好?”

    少年又摇头。

    方东源心中一叹:也是,这小子在黄幡村长大,连外面的世界都没见过,更别提什么仙凡之论。他连凡人的好滋味都没尝过呢。

    “你想想,如果未来有伏姐姐这样的漂亮仙子找你做老婆……”

    少年拿钓竿的手轻轻一抖。

    “她要求你,跟着她一起修行长生,你会愿意吗?”

    少年歪头考虑良久,就在方东源认为对方不会再回答时,少年温吞吞说:“不会。我有自己的生活。应该会如同伯母的选择一样,坚持自己的想法吧?

    “如果有一位倾国倾城的凡女要嫁给方大哥。前提是,方大哥为了她废去一身功力,跟她只活几十年,你愿意吗?”

    “这能比吗?一个长生,一个短命。一个是好处,一个是坏处。”

    “在方大哥眼里,长生就是好事,短命就是坏事吗?可是,伯母并不是这么想。

    “人世百年,匆匆一瞬。但只要自己活得开心,觉得满足,那就是有意义的。总好过千年苦行,最终如水月镜花般,化为乌有的好——这是村长爷爷说的。”

    “他说话,倒有几分道理。”

    黄幡村的村长?

    方东源遥遥望向村长家宅。

    五毒教主正在他家中做客,方东源不敢窥探,将神识收回。

    或许,这位村长也是修行之辈?

    ……

    五毒教主和一位小老头对坐,慢悠悠喝着茶。

    “教主,您这样的修真大人物就不用试探老朽了。老朽只是凡人,只是祖上黄幡村出了几个修士,对修真之道有一些见解。”

    “一些见解?你的深浅我至今都看不明白。而你的谈吐,也不像是一个普通的村长。”

    “老朽这辈子,都没怎么离开过黄幡村。之所以懂一些东西,是有一位来黄幡村做客的旅人抽空教导的。”

    五毒教主见老者这幅模样,低头观看自己二人身边隐藏的毒虫。

    玉蝎蛊、雷蜂蛊、天蛇蛊……

    数十种蛊虫围着村长,却没有一只蛊虫敢靠近。

    这老头说什么谎话?

    他是普通人?

    哪怕是筑基修士,也不敢让我的蛊虫怕成这样。

    他有金丹,与我等同甚至更高的实力!

    这才是五毒教主在黄幡村内,一直老实不惹事的缘由。他曾经期待裘玉和敖德正的人寻老村长晦气,试探一番。

    但两方人马谁都没有对黄幡村民动手,众人和和气气,尽显仙家道德之风。看得五毒教主十分不解:什么时候,修士对凡人礼让到这个份上了?

    凡人如蝼蚁,随便捏死的待遇。哪怕是三大水域的修士,也不会这般和气态度吧?

    或许,那俩人早就察觉这村长的来历,所以才不敢妄为?

    ……

    方东源坐在屋顶和少年聊天。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道:

    “黄幡村太小,外面的世界很大,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外面?”

    “外面?”

    少年挠头。

    “这……这要问村长。毕竟这辈子,就没有离开过这个村子。村长容许离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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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少年的话,方东源隐约觉得有些异样,可来不及细想,少年已经从茅草顶滑下去。

    “都这么晚了,方大哥好好歇息吧。明天,不是说你跟着去挖玉吗?”

    这是伏瑶轸的交代。

    因为种种因素,她和方东源一直不对头。

    自然看不惯他在自己跟前晃荡。于是傅玄星提出让方东源帮自己挖玉,没等方东源开口,伏瑶轸直接用话语挤兑。

    “你既是他的义兄。义弟的恳求,不会拒绝吧?”

    完全不给方东源拒绝的借口,傅玄星二人就把这件事敲定。

    但方东源的确也想去研究义父遗留的龙血碑,便没有拒绝。

    看着少年回屋,方东源沉思一番,起身去找村长。

    正好用少年这个借口,去试探一下这位村长的深浅。

    ……

    五毒教主又一次试探无果,就在僵持时,听到外面的脚步声。

    “晚辈方东源,求见黄幡村村长。”

    村长慢悠悠将茶盏搁下,对五毒教主道:“教主,抱歉。看来,老朽还有一位新客人。”

    “无妨,请来一起喝茶。我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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