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在梦里。
窗外透过帘子的光都显得那么虚幻，似乎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突然从床上醒来，似乎中间遗漏了什么重要的记忆。
就仿佛是前一天晚上喝酒断片了的既视感，但那是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因为，自己还没到法律允许的饮酒年龄。
在菜月昴还在懵逼的状态下，一道健硕的身影随着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天而降，砸在了菜月昴的身上。
“good——morning！儿子呀！”
“啊————”
被被子束缚着的菜月昴只能做着徒劳的挣扎，好在对方很快起身，竖起青春的大拇指和青春的笑容。
“哦哦哦，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一脸一大早就看到全裸老爹的表情啊？”
菜月昴摆出一副厌世脸，沉默地盯着赤裸着上半身的，父亲，菜月贤一。
对方却没有让这种沉默维持多久，趁菜月昴一个不留神，直接扑上去锁住菜月昴的左臂，给他一个爱的十字固。
“岂可修，卑鄙的中年人！”菜月昴不甘示弱，父子俩在物理层面上打的难解难分。
最终是母亲敲了敲门，来叫两人吃早饭才宣告了赛点的结束。
“早上真是培养父子感情的好时机啊哈哈哈哈哈。”
“真的是，妈妈我都饿的快要前胸贴后背了哦。”
“抱歉抱歉，遇到这种情况其实菜穗子你可以先去吃的嘛。”菜月贤一松开绞着菜月昴的大腿跳起来。
“嗯——？家人都在，为什么要一个人先吃？大家一起吃不是更好吗？”
贤一认真的点头肯定妻子的回答“是啊是啊，不愧是我冰雪聪明的老婆！早餐就要大家面对面一起吃才好吃！”
菜穗子歪了歪头“味道都一样吧？大家一起吃的话，碗盘不就可以一次收拾干净了吗？”
昂扬的菜月贤一被菜穗子的话给予沉重一击，“原……原来是在说洗碗啊，是我自作多情了。”
菜穗子对因为一句话就垂头丧气的丈夫感到莫名其妙，接着看向还趴在床上的菜月昴“好啦，昴也来吃饭吧，今天为了你，妈妈可是有加把劲哦。”
“——所谓的加把劲，就是一盘惊人高度的绿豆吗？而且怎么只有我有啊！”
“因为——妈妈讨厌豌豆嘛，准确说是讨厌所有又圆又小的东西哦。”
“哈哈哈哈，昴你盘子里的菜色真是超稀有的哦，像绿色森林一样。”贤一换好了衣服，还戴着一副时髦的装饰眼镜。
昴望着餐桌叹气，当即将盘子从面前推开“我也讨厌豌豆啊。”菜月昴讨厌所有的青菜，但只有豌豆是最讨厌的。“即是世界末日来临我也不会吃的。”
“真是的，尝都不尝就拒吃可是人生一大损失。啊，孩子的妈，我讨厌番茄，所以帮我吃掉沙拉里的番茄吧。”
“你这样有什么资格说我啊！”
菜月贤一把沙拉里头的番茄给老婆，取而代之从老婆的沙拉里头抢走水煮蛋。菜月家的夫妻之间总是直来直往。
斜眼将一切看在眼里的昴，朝豌豆盘以外的菜色双手合十。今天的早餐是豆腐味噌汤和加满蜂蜜的蜜糖吐司。
“我每次都这么想，为什么菜色都是中西合并？”
“妈妈我觉得味噌汤的配料要是海带。还有我喜欢在面包上涂草莓果酱。”
这根本不算答案，而且跟今天的菜色相矛盾。但就算指出这点，菜穗子也只会面露莫名其妙的表情吧，所以也就懒得刻意指正了。
“话说，这一盘子绿森林到底要怎么样啊，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传来传去的。”菜月昴看着又重新回到面前的豌豆忍不住抱怨。
“真的是，妻子的责任就要由丈夫帮忙承担吧，所以这盘豌豆的善后就交给老爸你了。”菜月昴把盘子向前一推，却被一只健壮的手臂用两根手指在盘子的另一端顶住了。
“不要讲那么残忍的话嘛，昴。我们是时下罕见的感情融洽的家庭吧？也就是说，你跟妈妈讨厌的东西我也讨厌呀。”
“那这个绿色森林根本就是没有人会幸福的东西啊！”
贤一露出一副难看又勉强的笑容“那么，就用在炖饭里让它消失吧，嘿嘿嘿。”
于是这盘豌豆就被做成了一盘炖饭，在菜月父子两人的攻势下解决掉了，只有菜穗子坚持“看到就讨厌”所以完全拒绝。
“感谢招待。”
算是宣告了早餐时光的结束，贤一拍了拍胸脯一副斗志满满的模样发出邀约“粗茶淡饭不成敬意！好，接下来把碗盘放进洗碗槽，然后就用比试一下谁先到学校来帮助消化吧昴！”
菜月昴揉了揉发胀的肚子离开了餐桌，随手挥了挥打发老爹“别把想让我去学校的打算用这样冠冕堂皇的方式说出来，我要一觉睡到中午。”
就在双亲的目送下走回房间，但脚步突然停下。
“好烫……”
眼前闪过诡异的光，脑子像是里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着，胸膛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四肢却是冰凉。
“昴？”
后脑被双亲的目光注视着，菜月昴明白那视线中包含着怎样的感情，只是……他无法回头。
好想逃跑，事实上他的行动也如想法一致，狼狈地逃回了房间。
“为什么……为什么，这股心情，好奇怪。”
一切都奇怪，父亲也好，母亲也好，这个早晨也好，明明都是与平常一样的，却是在哪里产生了割裂呢？
菜月昴捂着胸口，几乎是跪着倒在床边，无法沉着的意识强迫着目光指向时钟，时间是快要八点，只要过了八点……
只要分针再走动十下……
已经没有了再去学校的必要了，已经错过了八点的第一节课的时间。
往常只要如此想着便能安静下来——虽然明天还要经历一次同样的痛苦，但是今天从这时往后都不用再为此而焦虑了。
但是今天为什么……心中的躁动始终无法平息。
“可以打搅一下吗，昴？”虽然这样问着，却在得到答复之前打开了门，菜月贤一踩着月球漫步闯入了儿子的房间。
菜月昴沉重地叹一口气“在回应之前就进来的话，你先问一声的意义何在？”
“喂喂，在有着坚固父子羁绊的我和你之间，有那种必要……不！有必要！对不起，青春期就是这样。抱歉，十分钟后我再来！”
“不要突然得出这么现实的结论啊！我又没在做什么。你不过是想要突袭在睡回笼觉的我吧！”
“好了好了，我就直说了哦，其实呢，今天老爸我放假不用上班，怎么样，吓到了吧？”
“哦，知道了，星期一早上老爸还在家的情况确实很少见……所以？”
气氛短暂的沉默了，父亲低下头，眼镜像侦探一样亮起白光“你有喜欢的女生吗？”
“这个问题和前面的话有关系吗！？何况我又不是国中生了！”
“呿！真无趣。你小时候我曾说过吧？女孩子对那种‘过了许多年我依旧遵守跟你之间的约定’这种场景没什么抵抗力，所以说就先从和有未来性的女孩们一个个缔结十年后约定开始做起吧！”
“纯真的我真的听进去，成了和镇上的女生们打勾勾的没信用男生。没守约就要吞针的话，我八成会在活着的状态下掉进针山地狱吧。”
“嗯……要是你遗传到我的俊俏脸蛋就好了。偏偏遗传到妈妈的眼神和漫不经心，还有爸爸的短腿跟油嘴滑舌。你怎么那么不会点天赋值？”
“去对还连着脐带的我说啊……所以你到底是想要讲什么啦？我待会还有要睡回笼觉的重大使命，请在‘哔——’的一声后和楼下的妈妈说。”
“不要这么流畅地赶人嘛。而且，跟妈妈讲她也感觉不到。我老婆兼你老妈是世界上洞察力最低的女人，所以才不能放着不管呀。”
自然而然地就在转移话题，青春期的儿子只会感到厌烦。
看着菜月昴一副厌倦的表情，贤一歪了歪脖子，露出恶作剧的小孩一样的笑容。
“嗯……唉～算了。我说，天气这么好，要不要一起出门来个奢侈的父子交流？”
结果还是跟着出来了，虽然说要父子谈心，一路上却不断地遇到人和贤一打着招呼，但都好像看不到自己一样，只顾着和父亲交谈。
“真的是，不过是放假一天罢了，怎么每一个见到我的人都会问我是不是被炒鱿鱼了啊？要养心爱家人的我会那么蠢吗，就算被炒鱿鱼，也会在消息走漏之前找到新工作的啊。”
“……身为被养的人，我真心希望不会发生这种会让人心脏骤停的惊喜。”
贤一拍了拍慢悠悠走路的菜月昴后背“喂喂，在自己房间里就算了，把你拉到这种阳光普照的清爽早晨下怎么还是那副臭脸。要是被盘查我可不管喔。”
“假如真的被盘查，那也是硬把我拖出来的老爸的错！我……都说不要了却还硬是把人拉出来。”
“你不过是做个样子抵抗了一下，毕竟昴肯定是最喜欢爸爸了的吧，放心，我也爱你，仅次于你老妈。”
两人走上河堤边，路边的樱花早已盛开，粉白色的落华铺满前路，时不时还有新鲜的花瓣落在肩头。
贤一显得心情大好，一边爽朗地大笑一边拍打着儿子的后背，力道大的让菜月昴都不禁皱眉，但是比起身后父亲的玩闹造成的疼痛，胸口和头脑的痛楚更让人在意。
明明在樱花树的衬托下，阳光也显得柔和，但是这太阳却仿佛能直射到心脏，灼烧着五脏六腑。
昴只顾着低着头往前走，却和父亲又一次遇见了熟人，他们聊的内容菜月昴完全听不进去，只是听见了一个叫池田先生的人名。
与贤一搭话的大叔也注意到他身边的少年，“这位是……？”
“没错，正是吾儿，不如准确地说，是我的爱子啊！”
大叔瞪大眼睛“哦～果然是这样，能看出你年轻时的影子……不，不对，不太像你，是更像妈妈吧？”
“啊……哈哈，这个嘛，经常被人这么说，尤其是眼神什么的。”
菜月昴勉强地搭着腔，不过他这双三白眼确确实实是遗传自母亲，要说有什么与父亲相像的，也只有那一双短腿了（我觉得发型简直一模一样。
“真是吓到了，那个贤小子的儿子都这么大了，真是老了呢，现在恐怕连去救溺水的池田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想那个池田先生也已经不是在河里玩水玩到溺水的小孩子了。”
“我也这么希望，不过你爸爸和池田不是那种随着年岁增长就渐趋稳重的类型……走在这镇上就能知道，他们是到处惹事生非的坏小孩吧？”
“……嗯，还好。”
昴的回答很含糊。听到的老人家似乎有点讶异地皱眉。不过紧接着对方眉心的皱纹又变得更深。
“这么说来……今天应该是星期一。怎么这个时候你跟爸爸在一起？”
“唔呃……”
被问到不想被提及的问题，紧随而来的是更加剧烈的痛苦，菜月昴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眼睛紧闭着越过了老人，只丢下“不好意思”几个字。
“喂，昴！抱歉啦大叔，下次再聊吧。”
老人回头望着菜月昴的背影“哦，好，我好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啊，替我向那孩子道个歉吧。”
昴拼命地向前走着，急切地想要找到一处能让内心平静下来的地方。
但最后也只是来到了平常会来的公园，找到一处椅子坐了下来。
贤一就在后面跟着，见到儿子这副模样，并没有先去询问，而是去找了一个贩卖机，给菜月昴取回了一听可乐。
“来喔，是冰凉有劲、灌注爱情的可乐。为了让它变得好喝我事先用力摇过……很想这么说，但我根本没那种闲工夫。”
“谢谢。”从贤一手里接过还流着冷汗的罐子，菜月昴把手指放在拉环上，不过这时他想了一下，把罐口对着没人的方向才使力拉开拉环——可乐顿时以惊人的力道喷涌而出，瞬间罐子里就少了大概三分之一的量。
“啧。”
“啧个毛啊！不稍微想一想就知道你会这么干的，真的是，把手上都弄的黏糊糊的了。”
碳酸饮料刺激着舌头，咽下冰凉的液体，渴望能够连同胸口的郁闷一起冲掉。
“冷静下来了吗？”
“嘛，还好。”
昴一个人坐在了椅子的中间，贤一也没有和儿子挤位置的恶趣味，看着菜月昴长声叹气，也打开自己的那一罐饮料喝了一口。
“说起来刚刚在贩卖机那边也遇到了一个逃学系的女高中生呢，跟她说要好好地去学校，请她喝了一瓶饮料然后互换了联系方式就送她走了。”
“哪有那么容易就要到联系方式的啊……”
“别小看了你老爸的社交手段啊，我手机里的通讯录，女高中生都达到了三位数。”
看着贤一一副“这件事不是很容易”一样的表情菜月昴露出嫌恶的眼神“你不会因为奇怪的罪名被逮捕吧？”
“傻瓜吗你？那种小鬼怎么能激起我的兴趣啊，我的爱情目的地早就定好了，除了家人以外没人能勾起我的欲望。”
“那种说法不是把我也包括在内了吗？！”
“哎呀，因为有爱嘛，所以有机会的不是吗？”
“有个鬼啊！”
菜月昴叹着气低下头去，贤一发出下流的笑声，但不知为何这极为没品的笑声传入耳里却并不让人反感。
胸口的烦闷依旧在折磨着自己，越是与父亲交谈、亲近，就越是严重，痛苦的剧烈程度起起伏伏，但不曾消退。
“呃……”
“你看上去真的很难受啊，昴，不行的话我背你回去吧？”
一只手抱着脑袋一只手对着贤一挥了挥，菜月昴从牙缝里挤出的一句话“不用……反正回去也是一样。”
只要与双亲待在一起，痛苦就不会消失，如果回去，家里也有菜穗子在，搞不好会比现在更难受。
这种负罪感……因为一直在逃避，所以身体都忍不住开始对自己说教了吗？
“我们换个话题吧，昴，你在学校有喜欢的女生吗？”
贤一再次把之前没结论的话题搬了出来，上一次只是觉得莫名其妙，这次却让人感觉火大。
“昴——”
“呃？”
突然在耳边响起的轻喃，让菜月昴不禁抬头寻找四周可能的来源，但是工作日清晨的公园，除了自己就只有站在面前的贤一。
“怎么了？一脸像是被不存在的美少女叫到名字的表情。”贤一也注意到昴突然的怪动作。
“因为就像是那样所以也没什么好反驳的……你刚刚有没有听到什么人在叫我？不会是老爸你偷偷学会了模仿美少女的声音吧？”
“老爸我是有很多小伎俩但是没有学会那个。好！给我一个月的时间……”
“我不是在制造话题啊！你最好也不要去学，真的是。”
银铃般的声音，让灼烧的胸膛都冷却了下来，是比冷饮更有效的安慰，明明应该是很熟悉的声音，此刻却想不起其主人。
“所以到底有没有喜欢的女生呢？”
“真的是，干嘛一直揪着这个问题不放啊，就算说出名字你也不一定知道吧？”
“那不好说哦，说不定我的通讯录里面就有呢？”
“原本的热恋都会瞬间冷掉的啊！”
不知道今天是多少次几乎是用喊的去吐槽老爸，菜月昴强行压住心底的吐槽欲，把没有边际的话题拉回地面“你直接问我为什么不去学校不就好了，还绕这么大圈子。”
贤一一脸无奈地摸着后脑的头发“人家难得有体贴之心，宝贝儿子却不懂得看气氛，不过我确实是有这样的打算，所以也没差啦。”
“……”菜月昴盯着手里的易拉罐，看着罐身上的水滴流到最底部“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们……”
贤一坐到菜月昴的旁边，“我也有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事出有因，不过就算是啥都没想的无脑行为，我也认了。”
“一般人怎么想我不知道，但是我不认为学校是一切，毕竟说这种话的我也是没认真上过学的人，连毕业典礼都翘掉。”
“就连你的毕业证都是小你两岁的姑姑拿的，这件事我都快听到耳朵起茧了。”
“那就在茧把耳朵堵住彻底听不见之前给我听好了，正因为我是这种人，所以觉得不想上学就不去也没差。反正现在的人基本上都能活到八十岁往上，稍微悠闲个一两年的，只要年轻就还能补回来。而且很幸运的是，我的收入还不错，所以这个的啦。”
贤一对着菜月昴圈起两根手指，比了个ok的手势。
“不过也是有在人生中遇到活着却找不到答案的问题过，我的话是会为了寻找答案忙的团团转，我是不知道有没有闷头待在房间里就能找到答案的方法，不过，如果完全放弃了的话，是会讲出来的吧？”
“为什么……”
“嗯？”
“为什么今天要对我说这些，又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贤一转了转脖子“啊——为什么呢？刚好我放假，总觉得很想在早上来个摔角，过程中想到早上的星座占卜说水瓶座状况绝佳，今天早上你的气色……不知道为什么，给人感觉就像可以聊聊这个话题的样子，看起来变得稍微比较像样了。”
“气色……看起来很好？”昴抬手贴住自己的脸，说实话他完全对父亲的这般理论摸不着头脑，自己有任何地方有变化吗？
回忆着过去几天的模样，今天与昨天根本没有任何地方变了，这一切不过是贤一的误会。
不过是这样而已，这样下去就好，总有一天菜月贤一和菜穗子会察觉到，菜月昴到底在期待什么。
“呃啊！”
才这样想着，冲击就贯穿了脑子，眼前如同老旧的电视机闪过黑白的雪花噪点。
心脏仿佛就在脑子里跳动，声音就像钟鸣一样清晰，血液在身体流动的感觉一清二楚，血管鼓动的的模样都历历在目。
那股源自胸口的不安，牵动着整个身体的疼痛。
“喂喂，你真的很不对劲啊，真的没问题吗，昴？”
看不下去的贤一把手搭在昴的肩膀上，昴抬起头，满脸的冷汗，正要开口，却听到：
“很辛苦吧？”
再度响起的天使般的声音，冰凉的舒爽感深入四肢百骸，干渴的嘴唇与喉咙也被温润，滚烫的心脏也逐渐冷却下来。
疼痛被压制，取而代之的是焦虑，迫切地想要找回的记忆，抓住了就绝不想放手的事物，明明不该遗忘，不对劲的记忆压迫着昴的呼吸。
“谢谢你，昴。”
“你是……”
银发迎风飞舞的样子，烙印在眼睛里。宛如宝石的蓝紫色光辉笔直地凝视昴，嘴唇发出的声响，这一切都让自己涌现出怜爱。
“你救了我。”
什么？什么？什么？什么？在讲什么？
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你是谁？
“昴——”
呼吸停滞。喉咙发烫。眼睛深处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蓄积。
“愿精灵赐福给你。”
手指颤抖。双脚无力。肺部痉挛，灵魂开始大喊。
“我觉得你更厉害就是了。”
发抖的手掩面，紧缩的喉咙忍住哽咽，瞳孔开始滴落涌上的热意。
“为什么你要帮助我呢？”
那个答案，不是早就存在心中了吗？
找到的瞬间，在身体里翻涌的风暴停歇了。
抬起头，用袖子擦去快要滑落的泪水，“让你担心了，对不起。我已经没事了。”
“是吗？冷静下来就好，别太让人担心啦。”
“嗯，抱歉。还有，关于你刚刚问的……”昴放下贤一搭在肩膀上的手，终于转过来，直视着父亲的眼睛，说起来今天还是第一次好好地看着他的脸，上面尽是担心的表情。
对于自己已经逃避的这种地步了而苦笑着说“我已经有喜欢的女孩了，所以，我已经没事了。”
那在记忆中越来越清晰的面容，正是将自己的心从固执的封印中拯救出来的，天使。
“这样啊……”贤一眨眨眼，似乎对刚才昴前后衔接不一的话语并不感到吃惊。
这样的态度反而让昴感到轻松——作为一个平静地倾听者。
明明一直知道的，身边有着这样一个愿意倾听的人存在，但自己却始终闭口不说，现在，就是了结这样的状况的机会——被某人督促着，推着到了台上。
“我曾怕过什么，曾为何萎靡不振，这些我全都想起来了。不对，我全都知道。知道却装作没看到……只有我自己察觉到的软弱，却期待有人能在我装作不知道的期间发现……”
不能用“别人”来带过。因为内心清楚知道那是谁。
“我希望被爸爸妈妈痛骂一顿。我是个渺小到无可救药的低能笨蛋，还是自命不凡的废物。我想被你们这样骂……我希望你们放弃我。”
“……”默默凝视儿子的贤一，眼神没有动摇。
映照在那双眼中的自己，十分软弱又可悲，所以才能讲下去。
“我从以前不管什么事都喜欢用小聪明来完成，像是念书啦运动啦，轻松完成大家没法立刻完成的事，让我觉得办不到的人才比较奇怪。”
幼时的傲慢，可以说是自以为无所不能吧。
小时候的昴不管是运动还是念书，成绩都比常人好。简直就像天经地义似的，脚步比别人快，比别人聪明，自然而然就成为同龄孩子之间的中心人物。
“果然是那个人的小孩呢。”
身边充斥着这样的话语，被称为“那个人”的贤一，也正是年幼的昴的自豪，性格开朗，爱聊天，行动力强，一个充满魅力的可靠的大人。
理所当然的，有朝一日要成为父亲那样的人，就成为了昴的心愿。
“可是有一天……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不过我记得赛跑输给别人。从那时候开始，我不再是第一名。跑得比我快的人，脑袋比我好的人不断出现，我的第一名越来越少。”
无论怎样追赶，那颗引路的星星却越来越远了，但是昴不是去练习跑步和做功课，而是去干一些蠢事。
跟朋友一起偷偷跑进晚上的学校，在镇上拉着划白线的器材到处乱跑，把附近皆知的危险野狗赶离大家的聚会场所——像这样子拼命让大家不厌倦，假装自己还是个努力的人，拼命维护着自己存在的意义和骄傲。
为了让自己不会变得无聊，昴的行为就像从山坡上滚下的雪球，只有做的事情一件比一件盛大，才能突显自己的存在。
用功读书什么的蠢毙了，跑得快又有什么用，只有我这样让大家开怀大笑的才是本事。
用这样的理由欺骗着自己，昴做的事越来越过头，精神始终紧绷着快到极限了，却还要欺骗着自己欺骗着所有人自己还行，因为菜月昴必须要是人们憧憬的对象——像父亲那样。
当昴回过头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一起胡闹的人了。
没有丝毫的自知，反而嘲笑离开的人，不懂真正的乐趣，不能跟上自己的脚步。
脸上还在笑着，心却不能忽视真正的答案——自己根本就不是特别的人。
“果然是那个人的小孩呢”
原本让昴感到骄傲的句子，变成了诅咒。
昴所能触及到的世界很小，从家里到镇上，狭小的世界里都是父亲的事迹所构筑的道路，无论到哪都能感受的到父亲的痕迹。
这样特别的优秀的父亲，自己却只是一个平凡的儿子。
耻于让父母和他人知晓这样的事实，昴只是抱紧自己，蜷缩起来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就这样经过了小学和初中，直到高中。高中的环境是一次剧烈的变化，虽然同样是本地的，因为偏差值的缘故昴曾经的同学都并没有在同一所学校，抱着一丝丝的期待，昴打算开启新的生活。
就算是这样的打算，也在开学第一天的自我介绍上，彻底搞砸了。
没能成功融入同学中的他，变成了一个无法被关注的透明人。
然后就因为一次迟到，“不想去学校”这样的念头闯入了昴的大脑，一开始的一周一次，到后面的三次，五次，直到彻底不去学校。
之后的日子便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自从不再去学校，昴便得到了安心，就这样固执己见地成为了在家拒课的高中生。
但即便从学校那种地狱般的氛围中逃离出来，昴又陷入了另一种痛苦。
自己这样的人，不配被爱着，不配作为菜月贤一的儿子——昴怀抱着这样的期待与自责，面对的却是双亲依旧爱着自己的事实。
“我们不爱你了，我们最讨厌你了，像你这种人……不是我们的小孩。我多希望你们这么说然后舍弃我。我非常希望你们放弃我。”
这是昴自己都没能发现的真实的内心，希望自己被干脆地施以报复，受到这样人渣的自己该受到的惩罚——明明希望这样干脆地解决掉，自己却无法付诸行动，只是把一切都推给他人，寄希望于贤一能够有朝一日发觉自己的目的，然后，踹开那扇门。
抱着这样的期待，维持着日复一日的怠惰生活，就这样到了异世界，哪怕在这里，昴都还在发挥自己的自以为是。
“昴。”贤一这样呼喊着菜月昴的名字，起身站在了他的面前。
思想回到了现实的昴抬头仰望着父亲，此时此刻不管被说什么，不管被怎样想，都打算如实接受，随后迎接的是——
“父亲头槌！”
“唔呃哇！”
头上结结实实地遭受了意料之外的一击，昴眼冒金星地倒在地上。
“看到了吗，昴？这就是灌注我爱情的父亲头槌。”
“什么头槌啊！明明就是下压踢！这是什么假动作啊！”
“刚洗好澡就做伸展的效果啦。我脚抬很高吧？”
贤一当场开始做起伸展操，松弛髋关节。父亲的态度超乎预料，快哭出来的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不过啊，昴，你……就是那个，真的很白痴啊。”
“唔，哦咦？”
贤一双手环胸，一脸像是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但多少方向有点不太和正常的一样。
“说起来，虽然有很多地方都叫人不爽，但最令人不爽的还是那个啊，居然用拒绝上学的方式想让我讨厌你，天底下哪有会因为逃学这种事就放弃孩子的父母啊，如果你真的想要我放弃你的话，就应该更加主动点才好嘛，至少也要做到毫无理由地残杀一半人类才行，这样我才会讨厌你。”
“这样的反派就算是在少年漫画里都不太能找得到好吧！条件太苛刻了啊！”
“你所说的事，对我来说大概就是要严苛到那种程度咯。”
像是不耐烦似地叹气，贤一说完挺直背脊。昴呆坐着，望着父亲，然后贤一闭上眼睛。
“即将踏进笨蛋领域，就快变成白痴，朝着呆子直线奔驰的儿子。如果希望我用力矫正儿子的这种扭曲性格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啦……”
“不过，看起来是没必要了，因为你好像已经从挫折中重新站起来了。”
不知从凝视的表情中看到什么，听了贤一的话，昴慢慢站起。父子面对面，儿子的表情令父亲嘴泛微笑。
“虽然早上已经这么说过了，但是刚刚你的脸色又变得好些了呢。”
“我说过了吧……因为，我已经有喜欢的女生了。”
从肉体到心灵都拯救了自己的银色光辉。
一群在意的人，一群新的伙伴，一个可以重新开始人生的世界。
“他们不知道我是菜月贤一的儿子，在他们面前，我就是菜月昴……不，无论何时何地，我都是作为菜月昴的存在！之前我不过就是擅自觉得自己背负着奇怪的招牌，然后被不存在的重量给压垮。我现在终于明白了这点。”
“太慢了。一家之主可是我。我户长的位置都还没让出去，少擅自背着成年人才背得起的招牌啦。小心我敲你喔。”
“你不刚刚才用脚敲过我的脑袋吗！”
“抱歉抱歉。”但表情却没有丝毫的歉意，贤一眯着眼睛更像是在笑一样。
菜月昴抬起手臂按住胸口的位置，此时那里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但昴知道他们的存在。
“这一次，一定能成为能让自己骄傲的人。”昴抬起头，毫不示弱地凝视着贤一的眼睛“说不定我还会超越老爹你啊，成为更加万众瞩目的人！”
贤一的笑容在下一个眨眼的瞬间变得柔和了许多“对我这样伟大的人抱有那样的憧憬，没有发现真是我的失疏啊，抱歉啊。不过，也不要太勉强自己了，毕竟只有我一半的血脉，做到有我一半的帅气就足够了嘛。”
“你不会是担心我会抢了你的风头才用这种话麻痹我吧？”
“虽然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这样想过吧……”
“不要犹豫给我好好地否定掉啊！”
贤一耸了耸肩，两人相视一笑。
“不过，这样担子稍微减轻了。再来就是未来的事。从现在开始吧。”
“哦，嗯。那个，给你添了麻烦真的很……”
“如果觉得抱歉，好好花时间报恩就行啦。将来好好养我跟你妈吧，长男。”
陡然平静下来的场面，没有停过的风此时终于将声音清晰地传入昴的耳中。
为自己之前的作为谢罪的决心，以及坦白自己现在心情的决心，都好好地达成了，本以为解开了心中所有的芥蒂，可以坦然面对父母，心中终于宁静下来——的这个时候，又被风掀起了几乎遗忘的浪潮/痛苦。
“呃呜……”
已经不可能存在的未来，就是在那一瞬间所察觉到的事实。
“对……对不起。”
“昴？”
贤一困惑地问，但昴看不清他的脸。
滂沱溢出的眼泪堵住昴的视野，将世界的形状变得暧昧不清。以手掩着脸，拼命擦去流出的泪水。可是不管怎么擦，泪水就是源源不绝溢出，止也止不住，停不住，不愿停下来。
“对不起……我……已经、无法向你们……很对、对不、起……”
被召唤到异世界后，沐浴在阳光下，眼睛被阳光照得眯起的那瞬间开始，昴就知道那宛如就是启示——自己一定没法再回到原本的世界了。
自己这样向父亲忏悔，坦白心胸里的阴暗情感，被大方地原谅，继续往前走的觉悟也得到支持，不仅如此，还将自己养育到能够这么做的地步。
“然而我、我……什么都没法回报……我们肯定已经、没法再见面……对不起、对不、对不起……对不起、对扑机……”
泪水涌出的同时也带走了全身的力气，昴几乎要当场跪下。
昴还能站着没有碰到地板，都多亏了某人从正面抱住嚎啕大哭的自己。
那是又硬又大的手掌，牢牢撑着几乎跟自己一样高的儿子，还一面轻拍背部，哄着有如稚子般哭喊的他。
“不管过多久，你都是要人担心的儿子呀，真是的。”
……
“冷静下来了？”
“嗯……对不起，真的给你添麻烦了。”
“哎，看看我的衬衫，胸口这边都被鼻涕和眼泪弄的脏兮兮的了，丢人现眼到没法在附近晃了。”
昴用悲伤与歉意并存的眼神凝视贤一，看到这张顶着哭肿的眼睛的脸，贤一收起笑容，用手指弹了一下昴的额头，叹气道：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哭天抢地，但应该会觉得很丢脸，所以我会帮你保密，可要好好感谢我喔。”
“……嗯。感谢你。我真的发自内心、比这世上任何人都还要感谢你。”
“被说到这种地步果然会害臊呢。”
父亲边抓脸边害羞地笑，昴无力地低垂视线。见儿子这种态度，贤一耸肩，像在赶虫子一样挥挥手。
“好啦，爱哭鬼快点回去。爸爸还想再散步一下，会逛久一点再回去。跟哭过的你走在一起，别人会用奇怪的眼光看我的。”
心还在因为乡愁而疼痛，昴压住想要吐槽的欲望，点头对父亲的话做出回应。
“那，我先回去了，老爸你小心不要被警察给盘查了。”
“很可惜，这一带的巡警我全都认识，没办法回应你的期待啦！”
“谁对你有期待啊！”
还是忍不住吐槽父亲这种玩世不恭的态度，昴对自己感到深深的嫌恶，处处都仰赖他人，希望被谅解，简直无药可救。
不想再将这份软弱暴露给贤一，昴像是下定了决心，大口深呼吸一次，背对着父亲快速迈出步伐，打算尽快离开时，身后却传来贤一的声音，脚步也不由自主停下。
“喂，昴。你也碰上了很多事吧，所以我要说的只有一句——加油哦，我很期待，儿子。”
曾经的昴害怕被期待却最终让人失望，可能背叛父亲的期待这样的不安紧紧攥住昴的心，那对昴来说简直是毒药。
但是现在的昴，在立下了要超越父亲的大话后，这样的期待，从父亲嘴里说出的“因为是那个人的孩子”，已经脱离了诅咒的范畴，仅仅是单纯的鼓励了。
昴没有回头，伸直了手臂，朝天高指“哦！交给我吧，老爸！我可是菜月昴，是菜月贤一的儿子。所以说，什么都办的到，什么都会去做。你的儿子可是很厉害的。”
“嗯，我知道哦，毕竟有一半是以我的模子刻出来的嘛。”
贤一完全信任的笑声投向昴的后背，听着父亲的笑声，昴的嘴角在不经意间也冒出笑容。就这么背对着他，迈出步伐。
双脚没有发抖，内心也没有动摇，就只是看着前方踏实地走，让一直以来自己望着的背影的主人，今后将会看着自己的背影，光是这样想着，就带给自己许多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