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裕闻言,眼中闪过一抹诧异。
他受秦王之令负责迎接燕国使团,自然清楚使团的副使原本是秦舞阳。
结果他一到函谷关,就听闻护送车队的秦军将领禀报,燕国副使秦舞阳死在途中,据说是因为内部火并,被正使荆轲所杀。
他作为接待大臣,不好开场就去问别国的秘事,只好以赵佗作为突破口,借此探听使团虚实。
按照情报,这新任的副使不仅年纪小,还是个御者出身,只是因为受到荆轲宠爱才会被委以重任。
蒙裕对这种靠出卖身体上位的人一向不屑,哪料到对方面对自己的诘问竟显得不卑不亢,展现出来的气度不亚于他所见过的某些贵族子弟。
“副使有话请说,吾自当听之。”
蒙裕微微一笑,对赵佗做了个请说的手势。
赵佗拱手一礼,道:“大夫刚才认为小子年纪幼弱,不能担当副使的重任,对此小子并不认同。”
“论年纪,春秋时代有名为项橐的幼童,七岁为孔子之师,名扬四方,以大夫的博学,想必是听说过这件事的吧。”
“如果说这件事离现在太过久远。那关于上卿甘罗的事情,大夫一定听过。”
“当今秦王慧眼如炬,不以甘罗年纪幼小来轻视他,将十二岁的甘罗拜做上卿,成为一时美谈。大夫作为秦国重臣,对此有何感触呢?小子以为,大夫总不会认为秦王做的不对吧?”
“小子年纪虽轻,却已近傅籍,不敢说和甘罗、项橐这等神童相比,但区区副使之职,自问还是能做的。”
赵佗声音清朗,侃侃而谈。
他的原身本就是贵族子弟,家族基因优良,代代美人帅哥,相貌非常好。
如今穿上车队备用的使者服饰后,更是变得精神抖擞,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风度。
蒙裕很惊讶,没想到这少年竟如此厉害,短短几句话就用了两个典故。
特别是用甘罗之事作为论据,进行反攻,让他根本开不了口。
要知道,那个故事里拜十二岁甘罗为上卿的秦王,正是当今秦国的主宰者,秦王政!
秦王政都认为年龄不是问题,他一个小小的五大夫,凭什么对此提出质疑?
你是在质疑秦王吗?
“副使说的是,倒是我欠缺考虑了。”
蒙裕倒也磊落,当场就向赵佗拱手致歉,脸上再无轻视之意。
一旁的荆轲面露微笑,眼中满意之色越发浓郁。
……
车队驶入函谷关后,一路顺着山谷间的险道前行,到了日暮时分,宿于关内一处亭驿中。
残月高挂。
蒙蒙月光中,赵佗在屋外脱履,走入荆轲房内。
小心的掩上身后房门,室内只剩他和荆轲两人。
荆轲正坐在榻上,借着灯火的微光读着竹简。
“荆卿。”
“上榻。”
赵佗着袜上榻,跪坐在荆轲对面。
他双腿接近并拢,膝盖和脚背贴着榻上的席子,屁股则落在脚后跟上,双手扶住膝盖。这是标准的跪坐姿态。
“你有疑问。”
赵佗点头道:“心中有所迷惑,还请荆卿解答。”
“说。”
赵佗轻声道:“我以为秦舞阳之死已经引起了秦人的警觉,这时候我应该表现的懦弱不语,让秦人认为我是无能之辈,这样他们就会放松警惕,不会过多的关注我。”
“但荆卿今日却示意我挺胸相对,一时锋芒毕露,让那蒙裕注意到我,这样下去不知是好是坏。”
荆轲闻言,摇着头笑道:“你这小子虽然聪慧,终归是缺少经验。我且问你,秦舞阳死了,我让你作为副使入秦,对他人来讲,此事可不可疑?”
“可疑。”赵佗点头。
“那如果像你说的,你再表现的懦弱不堪,一看就不能承担副使的责任,我却让你做了副使,这事情又可不可疑?”
赵佗略微思索,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荆轲又说道:“你之前在韩南的事情上表现聪慧,一路行来做事也颇为机敏,车队里的人全都知晓。如果你突然面对秦人的时候却变得怯懦胆小,这前后对比起来,又可不可疑?”
赵佗懂了。
就像荆轲说的,他之前在韩南之事上表现的很机智,这事情所有人都是知道的,秦人只需一打听就会清楚。
他如果进了秦国,突然变成一个无能的胆小鬼,这相当于是人设崩塌了,形成一种反差感,一看就不正常。
反倒是他继续表现出少年人的聪慧和锋芒毕露,才能与前面的人设相适应,这样前后统一,才不会露出破绽。
毕竟,荆轲这种精明人,不可能会选择一个傻子胆小鬼作为副使,真那样做的话,只会让人怀疑这其中藏有猫腻。
见赵佗明悟,荆轲脸上露出笑容,他探过身子,伸手拍了拍赵佗的肩膀。温和的说道:“别担心,你只需要按我之前教你的说辞,定然没事。”
耳边传来房门关闭的声音,赵佗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屋外。
荆轲轻叹一声,放下手中握着的竹简。
他喜欢读书,每日都会夜读一卷。
别看荆轲是以游侠出名,但他骨子里其实是个读书人,少年时的梦想便是能匡扶国政,一展雄才。
他曾仗着一腔热血,谏言卫元君,欲以自身才学和剑术报效祖国。
但卫元君根本不理他。
荆轲知道,卫国必亡。
他从此周游列国。
他曾见识过齐王建统治下外表光鲜,内里早已朽坏不堪的齐国。
也曾在魏地行走,看过那摇摇欲坠,早已没了武卒雄风的大梁城。
亦曾在邯郸城的酒肆间高歌,听着赵女悲哀的吟唱,目睹昏庸的赵王自毁城墙。
最终在燕国,他找到了知音。
世间常言千里马难寻。
却不知,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士为知己者死。
荆轲,愿舍身报效。
此行艰难。
他希望,自己选的人,没有错。
……
赵佗向自己的房间走去。成为副使后,他就不用再和其他人挤营帐了,有了属于自己的单独房间。
房前站了一个人。
赵佗眼睛微眯,“横?”
横脸色有些发白,他瞪着赵佗。
“佗,你是从荆卿房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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