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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花到开时不算春(5k)
    一番话,楚维阳是嘬着牙花子问的。

    而面对这样的话,马管事依靠在箩筐边上,咧了咧嘴,起先时像是欲破口大骂,紧接着一笑,最后扯动着嘴角,一张脸复杂而且狰狞。

    “你问我,我又去问谁?”

    这般说着,马管事偏头看向灵丘山丛林的深处。

    葱郁树海之中传来的那些峥嵘气机,在短暂的显照四方之后,便恍若九天雷霆一般,随着明光与烈焰,随着狂风骤雨,倏忽间隐逸而去。

    许是凌厉过甚,这会儿,竟然连四下里呼啸着连绵不止的树海春风都陡然消弭了。

    诡异的,教人甚是不安的寂静。

    一时间,马管事又变了脸色,且是惶恐,且是惊惧。

    “走罢!这会儿真个是乱起来了!若果真是大修士当面,在磅礴的伟力面前,甚么样的阴谋算计,甚么样的挣扎与不甘,都是没有的……

    赶紧走,赶紧逃!

    或许……还能有那么一线生机,教你我逃出生天去……”

    话说到此处,马管事的声音已经微微地颤抖起来。

    昔日在镇魔窟中修为无法寸进的时候,他没有这样过。

    一朝山崩,被巨石碾碎大半个身子的时候,他没有这样过。

    与楚维阳一路而行,无知生死,甚是茫然的时候,他没有这样过。

    可此刻,那传说中的金丹大修士还未现身,马管事便已经真真的绝望起来。

    原地里,楚维阳也同样意识到了某种严峻与紧迫。

    他本应该立刻起身,他本应该马上反应过来的!

    可是那闪瞬间,楚维阳像是被人打蒙了一样,只怔怔的坐在原地里怅然失神。

    “逃出生天……到底逃到哪里,才算是生天?”

    没有人能够回应楚维阳。

    一旁马管事已经支撑着身子,狼狈的爬进了箩筐里。

    将手中的道书收起,楚维阳伸出双手轻轻地拍打着自己的脸颊,终于在下一瞬,他像是重新振作起来一样,不再言说些甚么,曾经在镇魔窟中的缄默与麻木像是在闪瞬间回归到了他的身上。

    楚维阳跃下巨石,然后背起箩筐,一手提着剑,半低下头,微微弯着腰,就这样看了看大日初升的方向,然后朝着东南方奔行而去。

    只是无端的,当脚踩在泥泞的地面上的时候,楚维阳还是兀自叹了一口气。

    从镇魔窟到灵丘山,从莽莽群山到浩浩树海,他似乎走出了很远的路,又似乎始终在某种牢笼里打转。

    等偶然间低头看看脚下,才发现只是在原地踏步。

    某种悲怆在闪瞬间击中了楚维阳的内心,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了楚维阳从始至终萦绕的痛苦与饥饿,然后要从中榨取出愤怒来。

    几乎下意识地,楚维阳紧紧地攥住了手中的长剑。

    他仿若有无边的狂意要随着怒火迸发!

    而正当这股意蕴累积到巅峰的时候,忽然间,楚维阳的脚步一顿。

    身后处,是浩浩葱郁树海。

    远远地,稀疏的丛林更外面,是西南旷野的无垠草原。

    而在这之间,一棵树的旁边,一个少年一手捧着面罗盘,一手撑在树干上,正脸色苍白的喘着粗气。

    道左相逢,那人看了眼楚维阳,又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罗盘。

    “我师弟……”

    正嘀咕着,少年眉心处有灵光兜转,随即他像是明白了甚么一样,有些意外的抬头看向楚维阳。

    “你是那镇魔窟中的逃囚?如今看,我师弟的性命也折在了你的手里……哈!杀我庭昌山门人,如今也合该应上命数,小子,将灵物交出来罢,我与你留一具全尸!”

    淳于淮!

    话只听了半句的时候,楚维阳便已经反映了过来,只是眼前的少年说不出的古怪,举手投足间似是个兔儿爷,声音清丽,满是女人味,偏生该唤一声师叔,说起闫见明来,却又喊着师弟……

    正思忖着,等淳于淮的话音落下,楚维阳却懵了。

    几乎下意识地,楚维阳回应道。

    “灵物?甚么灵物?”

    四周稀疏的丛林在这一瞬间彻底的寂静了下来。

    楚维阳与淳于淮四目相对。

    他们齐齐沉默着,而在这沉默之中,他们像是说尽了千言万语。

    片刻后,淳于淮的脸上浮现出了极度复杂的表情,甚至可以教人从中观瞧出近乎所有的情绪来。

    少年艰难的咧了咧嘴,他尤有不甘的开口问道。

    “你在诓骗我?”

    原地里,楚维阳笑的更是艰难。

    “你们……就是为了这个,你淳于淮就是为的这个来的灵丘山?

    就是为的这个,你们要取我性命?然后才引出了后边这一摊子事儿?

    灵物?我浑身上下只这百斤肉,你且仔细看一看,哪一块骨头——像是——灵物!”

    话说到最后,楚维阳几乎怒极,一字一句全然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直至此刻,他仍不明白甚么是灵物。

    只是他觉得一切荒唐。

    当年困在镇魔窟中,还有正邪不两立的说法,如今这种种境遇,竟然是因为一个没听过没见过的物件……

    握着剑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显得煞白,无边的愤懑怒火几乎要淹没楚维阳的神智。

    淳于淮也铁青着一张脸,他似乎是将甚么都想明白了,可似乎也正因此,他同样有着愤怒的意蕴酝酿。

    “哼!宰了你,哪一块骨头是灵物,姑奶奶亲自找!”

    话音落下时,淳于淮双手一翻,那罗盘就不见了踪影,只见袖袍飞舞,霎时间两道符箓掷出,裹着明黄色焰火,恰似两道火龙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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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在这一瞬之前,楚维阳早已经几步迈出,等焰火缭绕起来的时候,迎接符箓火龙的,则是两道争鸣的剑光!

    两剑!

    楚维阳一马当先,长剑裹着腥风,藏锋于鞘的清明一剑,宣泄着楚维阳化作雷与火的无边愤怒!

    而随着楚维阳的身形奔袭至了淳于淮近前,身后的箩筐之中,马管事一手撑着楚维阳的肩头,一手持着短剑,半个身子直直跃在半空,身形既是剑势,不同于楚维阳喧嚣暴虐的气势,马管事一剑刺出,剑气几乎只束在剑锋一线,再看去时又若有若无,恍若是一片云藏进海中,一朵浪洒入天上。

    眼见得两剑一上一下,一前一后的袭杀而至,淳于淮的脸上遂又露出了柔媚的笑容。

    “呵,春时剑……”

    轻蔑的声音之后,淳于淮似乎又有了几分慎重。

    “掌剑合击,天海同色,你是剑宗承乾一脉谁的高徒?算了……无所谓了!”

    话音落下时,淳于淮双手如同闪电一般探出,直直伸向前方,偏偏又在电光石火之间,双手各自捏起不同法印,眼花缭乱之间,再看清的时候,淳于淮双手似是抓住了两道火龙的尾巴。

    下一瞬,两道火龙似是化作了两条长鞭!

    待得淳于淮的手腕一抖,霎时间,呼哨着嗡鸣声,两条火龙化作了满天的火雨,就要劈头盖脸的朝着两人砸落!

    再仔细看去时,那点点焰火,并非是寻常的火焰!内里绽放着明光的,分明是一枚又一枚的符箓!

    这清明剑意与惊蛰剑意相互配合用处的一剑,在这漫天的符箓火雨之中,其势已衰,其力已老。

    人家已经生出这般变化来。

    不得已,楚维阳一步回撤,手腕一转,化出立春剑意,再转雨水剑意。

    以取其意象之生克,又取春雨之连绵,于气势上不相上下,这才把长剑舞得密不透风,于数息间,将一道又一道焰火符箓斩落在剑锋下。

    只是攻守之势逆转,淳于淮又岂会再给楚维阳喘息的机会!

    一手鼓动着袖袍,不断地翻着腕花,接连掷出的,是如同暴雨磅礴的符箓!

    而淳于淮的另一只手,则捏起一枚雕着云纹的玉球,仔细看去时,那玉球却是一层层相互嵌套的玉玲珑,伴随着一层层玉玲珑的旋转,篆刻在其上的云纹拼接成全然不同的符箓模样。

    不时间,随着淳于淮手腕一甩,那玉球显照着各式各样的符箓灵光,恍若闪电也似,直直砸向那悬在半空的马管事。

    到底是淳于淮口中言称的掌剑合击。

    马管事这一出手,泰半功力在剑上,余下功力尽都在那一掌上!

    或是挑飞玉球,或是借势一掌击在玉玲珑上,顺势调整着自己的身形。

    只是那玉玲珑一经落下,似是有股巧劲一般,乖乖巧巧的坠在淳于淮的掌心里,内里的层层玲珑打着旋,发出好听的呼哨声,复又被淳于淮掷出。

    短短数息间,却难说是马管事若鹰隼一般罩在那半悬空处;还是淳于淮用心险恶,非得不让马管事这一口气回还!

    分明设伏、几剑干脆利落的斩杀炼气期巅峰的闫见明就在昨日,可如今只是面对炼气期后期的淳于淮,楚维阳便顿觉自己像是在面对狂风暴雨一样喘不过气来。

    那迅疾的攻势,几乎要教人窒息!

    偏生经过马管事指点的楚维阳心中也明白,初时境界里,剑修向来是闪瞬间分生死高下的角色,至多不过是两三剑而已,倘若真与人缠斗了起来,也不过是深陷泥泞,一息不如一息。

    如今的情形,似乎正印证着这句。

    苦也!苦也!

    只恨剑锋不利!

    只恨春时剑不是杀人剑!

    正此时,忽地,马管事喑哑的嘶吼声音从半悬空中垂落!

    “不对,他不对劲!用紫蟾法!用紫蟾法!”

    许是见马管事吼声凄厉,早先耗去了许多心神气血的淳于淮,终是分了心神,慢了半拍。

    也正是这半拍——!

    原地里,楚维阳不作他想,一手剑锋仍旧舞得密不透风,另一手从腰间乾坤囊一探一手,楚维阳一掌指缝里就夹着四枚瓷瓶,用着法力一裹,直直砸在淳于淮面前的地上!

    轰——!轰——!轰——!轰——!

    瓶中装着的,是一撮干松之后,散成粉末的药泥,楚维阳经过灵丘山坊市之后,又各自在瓷瓶里封了一道小五雷霹雳符箓。

    这符箓只重在声势,伤人怕是难,可炸裂瓷瓶,引得烟尘四散却是简单!

    这便是紫蟾法!

    本是楚维阳和马管事商议着,打算用在闫见明身上的后手,谁知却应在了这里。

    霎时间,烟气蒸腾四起!

    瞧见了烟尘时,那紫蟾丹炉里的药泥,早已经将毒炁渗入进了心神之中。

    哪怕早有着准备,楚维阳挥舞着剑的手仍旧是一个恍惚,漏过了数道符箓,险之又险的裹着焰火,从楚维阳的身侧划过。

    像是重回了地宫前的经历一般,只是没等楚维阳再愣怔,手腕处玉蛇探出,往年轻人虎口一咬,登时间教楚维阳回过了神来。

    这一眼抬头看去,余光里便是马管事在半悬空中掷出短剑,复又被那玉玲珑砸中,半个身子打着旋跌落,半空里又撞在了树上,一经偏折,跌落向更远的地方了。

    烟尘里,淳于淮整个人动也不动的站着,任由腹部被短剑贯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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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一点点灵光,像是洪流倾泻而去一般,从淳于淮的眉心处止也止不住的散逸出来,在少年的上空凝聚成了一道虚幻朦胧的女子身影。

    那道魂影也悬着,似是受到毒炁侵蚀,怔怔的,动也不动了。

    楚维阳复又一步踏出!

    是春时剑!

    亦是杀人剑!

    此剑出时,春意皆尽!

    痛苦、饥饿、愤怒!

    在这一刻,在楚维阳从那种窒息感中挣扎出来的瞬间,都化作了漫天如狂风暴雨的纯粹杀念!

    养身?养身何用!

    谷雨!谷雨!

    伴随着楚维阳的手腕抖动——

    砰——!

    金石摩擦的声音接连不断的响起!

    随着一剑挥出,楚维阳磅礴的法力尽数关注在这柄长剑中,登时间,剑身碎裂开来,三十六道锐利的锋芒,蕴藏着春尽时狂风暴雨的杀念,尽数笼罩着淳于淮通身的命门!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

    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

    霎时间,楚维阳手中力劲一松,空荡荡的剑柄垂落在地面上。

    只眼见得淳于淮的大好头颅随着嫣红的鲜血一同飞起!

    楚维阳的脸上带着些茫然,有些脱力般,踉跄的踏在血泥地中,朝着不远处马管事跌落的地方走去。

    郁郁草丛里,马管事仰面朝天,大半个胸膛坍塌了下去,口中不断的溢出着鲜血。

    他似是想要咧嘴大笑,可刚笑起来,又因着剧烈的痛苦,整个人嘴角不断的抽动着。

    眼见得楚维阳走到了近前,马管事这才艰难的笑了起来。

    “人死了?”

    楚维阳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于是马管事笑容更甚了些。

    “我解脱了,我终于解脱了!

    有时候看着你,我总是恨,恨不得你如我一般凄惨才好。

    可有时候看着你,我又觉得,哪怕是我死了,但是一想到,我把剑法传给了你,我的剑道传承在你的身上,就像是我还活着一样……

    你需得好好活着,从盘王宗到镇魔窟,再到我,你的身上挂着许多死去人的恨意。

    你需得好好活着!

    去西南,去镇海道城!有成就之前,不要试着回来!不要试着回头!

    另外,毒要慎用,要旨在于内炼煞炁,不在取巧杀人,不要让这二人的性命,反而害了你……”

    说着,几口乌血吐出来,马管事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我的时辰到了……

    你那天在地宫里,曾念了半句小诗,我很喜欢,再念与我听一听罢……”

    原地里,楚维阳平静的点了点头,紧接着,喑哑的声音几乎是从另一方天地含混的传递而来一样。

    “沧海茫茫粒米身,摩夷何处问前因。

    梦从醒后方知幻,花到开时不算春。

    看破浮云怜世味,生来瘦骨见天真。

    漫随摇曳东风里,一任垂杨冷笑人。”

    闻言,马管事只是点着头,他的眼神愈发的麻木空洞。

    “好,好极了,当真好极了……”

    轻声感慨着,忽然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马管事猛地伸手,攥住了楚维阳的手腕,他空洞的眼神竟然在这一刻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神采来!

    “当年——”

    马管事的话音戛然而止。

    原地里,楚维阳抽出手,然后帮马管事合上了双眼。

    他就这样定定的看着马管事,像是要将这张脸深深地烙印在心神中一样。

    下一瞬,楚维阳猛地站起身来,回头看去。

    似是被剑气惊动,那悬在半空的女子魂影忽地清醒过来,她一手招在淳于淮的尸身上,随即,一道灵光兜转,恍若是一泓清泉、恍若是一挂星河的斑斓灵絮,若虚若实一般的显化悬浮起来,朝着那女子魂影处落去。

    另一边,灵光裹着楚维阳长剑崩碎成的三十六枚碎片,兜转着悬起,便要一点点拼接在一处。

    与此同时,淳于淮的乾坤囊被神念裹着打开,一枚枚方正的炼金飞出,随即被一道道焰火裹着,炼金石为泥水,就要往那三十六枚碎片过去。

    正此时,楚维阳手腕一翻,一枚瓷瓶又被他捏在了手中。

    “这位……姑娘。

    剑,是我佩的。

    人,是我杀的。

    你,不告而取!

    况且,早先时撵着我们一路猪突狼奔,今日里又害了我的手足亲朋!

    姑娘,我可是有太多太多的账,太多太多的话,要与你说清楚,问清楚了!”

    说着,不顾那女子魂影面容大变,楚维阳就这样掂着手中的瓷瓶,一步步往前走去。

    “你不想说也没有关系,我的这位朋友曾经教给我许多的法门可以用于讯问,不着急的话,咱们大可以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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