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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百一十章 竟然不上当
    何倬和钱一本带着联名弹章,来到会极门投递时,把司礼监文书房内少监孙公公也震动了。

    在技术性官僚眼里,攻击性的弹章并不是闭着眼随便上的,一样要讲究时机。

    比如海瑞那封直指皇帝的《治安疏》,就是无意中选了个非常好的时间点,海瑞被下狱之后嘉靖就驾崩了,所以他最终才能全身而退。

    如果早上几个月,或者是在严嵩未倒台时,海瑞可能就要掉脑袋或者病死在诏狱里了。

    而在目前这个时间弹劾林泰来,堪称是逆风而动,从技术角度来说是非常差的选择。

    反正若让孙公公来做选择题,肯定不会在这个时间弹劾林泰来。

    不过孙公公就是一个收发奏疏的工具人,别人怎么选择跟孙公公没有关系。

    刚收下这本弹劾林泰来的奏疏,转眼又看到林泰来本尊溜达着过来了。

    “你又要上疏?”孙公公愕然道,你林泰来当真唯恐天下不乱吗?

    林泰来答道:“不是我上疏,我帮着郑国舅把奏疏拿了过来!你收着吧!”

    孙公公已经无话可说,在林泰来身上,无论发生多么魔幻的事情,似乎都很正常。

    同一日,万历皇帝在翊坤宫接见了郑国泰,郑贵妃就在旁边陪着。

    郑国泰叩伏于地,愤然奏道:“昨日臣去朝天宫上香,横遭林泰来拦截,随从家丁被殴伤数十人。

    那林泰来凶暴无礼之极,但此事却无人敢管!他连皇亲都不放在眼里,这也是对皇上的不敬!

    臣在外求告无门,惟有进宫,恳请陛下做主!”

    万历皇帝阴晴不定,脑中一直在想着昨日那本数人联名奏请册立东宫的奏疏。

    身为皇帝的职业敏感度告诉他自己,这是一个非常不好的苗头,大臣又要开始闹国本了。

    这一波又该怎么糊弄过去,真是一个头疼的问题。

    至于郑国泰具体说了些什么,大部分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

    郑贵妃看皇帝心不在焉,做了一个抹眼泪的动作,用着哭腔说:“陛下!臣妾只有这一个兄长,却屡遭羞辱,叫臣妾在宫中如何不痛心!”

    万历皇帝收回了神思,看着郑国舅道:“林泰来也是为了你好!”

    郑国泰:“.”

    这还是最亲爱的妹夫吗?这还是最宠爱妹妹的皇帝?

    万历皇帝又道:“林泰来让你上疏册立长哥,能减少外臣对你们郑家的指斥!”

    郑国泰奏对说:“那林泰来明明是被人挤兑的没办法,所以又拿我们郑家做挡箭牌。”

    万历皇帝反问道:“那你还想让林泰来怎么办?让林泰来被挤兑之后,和其他那些大臣一样,也公然上疏奏请册立长哥并痛斥你们郑家?

    林泰来为什么不敢支持三哥儿为东宫?还不都是你们郑家作的!”

    郑国泰瑟瑟发抖,妹夫你怎么和林泰来这么共情上了?明明是林泰来一直在踩郑家的脸啊!

    万历皇帝只感到心累,这郑家真是一点忙都帮不上!

    林泰来一直踩你们郑家又怎么了?这说明他本来不想公开支持皇长子!

    听到这里,郑贵妃又在旁边娇滴滴的抹眼泪。

    万历皇帝叹口气,这女人有很多小聪明,是个有趣的好伴侣,但却没什么大智慧。

    先指使太监在宫里围殴林泰来,又唆使皇三子公然说林泰来是“恶人状元”。

    那林泰来和别的大臣不一样,本来应该是个中立派,内心应当是无所谓谁当太子,结果硬是被你这蠢女人逼“反”了。

    这五年的经历还不能说明问题?放眼整个朝廷,想找个真正的中立派有多难?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根本就没有大臣敢支持皇三子,自己这皇帝只能被动应付。

    有必要考虑使用一些小手段,诱使或者逼迫一些大臣支持皇三子了。

    想到这里,万历皇帝又对左右吩咐道:“朕有密札问话,让文书房派个人传给林泰来!

    不,看哪个秉笔或者随堂太监在养心殿当值,让他去!”

    什么样的大臣,就匹配什么档次的太监。

    林泰来作为朝廷里嗓门最大的人之一,万历皇帝决定给林泰来提高待遇。

    最后结果是四号秉笔太监陈矩接下了旨意,捧着密札,出宫而去。

    走到午门的时候,陈矩恰好遇到了首辅申时行。

    陈矩看了看日头,还没到下班时间。如果申首辅这就下班也太早了,如果是上班那就太晚了。

    这不太像你申时行的作风啊,还是说你也准备上行下效,学习皇帝摆烂了?

    申首辅解释道:“今日收到了关于献俘典礼安排的奏疏,此乃国家数十年未有之大典也,不可轻忽草率,我便到午门这里实地勘察。”

    陈矩恍然大悟,点头道:“执政有心了。”

    申首辅也随口问道:“大珰要出宫办差?”

    陈矩想了想,有点恶趣味的说:“皇上似有疑难,咱奉旨出宫,找林泰来问话。”

    申首辅吃了一惊,愕然失语。

    派司礼监秉笔太监去问话,这不是阁老的待遇么?怎么给林泰来安排上了?

    还是说,林泰来在皇帝心里,与内阁平齐了?

    在过去,皇帝密札问事大都找自己进行咨询,而这次居然找了林泰来

    与申时行闲谈完,陈矩继续往外走。

    出了长安左门后,陈太监大摇大摆的先到了翰林院,结果林泰来没在这里。

    然后陈太监又大摇大摆的去了吏部,林泰来也没在这里。

    随后陈太监又接连大摇大摆的去了兵部和礼部,林泰来还是不在。

    在衙署密布的青龙街区兜了一圈,陈太监忽然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大摇大摆的显眼包。

    “林泰来到底在哪?难不成公然偷懒渎职?”陈太监站在礼部主客司院里,对着主客司主事沈珫喝问道。

    向来心境平淡的陈太监发现自己成了显眼包后,也生气了。

    沈主事弱弱的答道:“他向来在各衙门之间来回游走,在大珰到达一刻钟之前,他刚走。

    我听他说,下一站要去太仆寺了。”

    陈太监:“.”

    太仆寺衙署与别家不一样,并没在皇城外东南角的青龙街片区,而是独自在西城。

    早知道,还不如从西安门出去!从没有过这么闹心的传旨!

    但事情不能不办,陈太监又只好绕过皇城,从东城来到西城。

    所幸这次在太仆寺门口,终于把林泰来堵住了,不然陈太监心态真要炸了。

    就在太仆寺里找了间公堂,把其他闲杂人都驱逐出去。

    随即陈太监对林泰来道:“此乃皇上密札,里面有问话,你且以密疏奏答。”

    林泰来没有打开看,先对陈太监说:“我口头奏答,还请大珰转述。”

    陈太监奇道:“为什么?”

    林泰来答道:“唯恐书面泄露出去。”

    陈太监还以为这是说自己,不禁怒道:“你以为我是何等样人?”

    林泰来又道:“在下所担心的并不是大珰!”

    历史经验表明,在万历朝绝对不能相信密疏的保密性,不能把不适合公开的话写在纸面上!

    申时行、王锡爵都是吃过大亏,甚至为此下台的!

    陈太监深深的看了眼林泰来,没见过小心谨慎到如此地步的人。

    林泰来又托辞说:“再说我又不是阁臣,没有银章,也无权写密疏!”

    于是陈太监拿着密札,对林泰来问道:“皇爷问你,看你也不是不晓事的,当真不能声援皇三子?”

    林泰来奏对道:“臣与郑家本就仇恨颇深,若支持皇三子,又会招致群臣敌视,如此身处虎狼之间,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陈矩又问:“将来若皇三子为东宫?你又要何以自处?”

    林泰来毫不犹豫的答道:“无论皇上如何决断,臣只听从皇上旨意而行!”

    这就叫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

    陈矩继续问道:“现在又有人说起国本,鼓噪册立东宫,当如何应付?”

    林泰来思索了一会儿,皇帝问这些的意义是什么?

    皇帝明知道自己不能支持皇三子,应该支持皇长子,却偏偏要询问自己,如何阻止册立皇长子的呼声,这绝对是有意为之。

    再联想起自己正处于一个“大功难赏”、“位卑势大”的关键时刻,哪个皇帝心里不会犯嘀咕?

    所以皇帝大概是想考验一下自己的态度?更直白的说,测试自己的忠诚度?

    如果他林泰来在明知道三皇子上台就是死的情况下,还肯帮着皇帝出主意,那对皇帝就是真正的忠诚。

    于是林泰来考虑过后,便只能帮皇帝模拟话术,无奈答道:“太祖高皇帝有训,立嫡不立庶。

    若今册立皇长子为东宫,而皇后尚且年少,将来或许有所出,那又该如何册封?

    这就是陛下迟迟未决的道理,只是群臣都不理解陛下的苦心。”

    陈太监莫得感情,只是一个代替皇帝问话的机器,还在继续问:“若应付不够,又该如何主动反击。”

    林泰来咬牙道:“今皇长子及皇三子俱已长成,皇五子虽在弱质,可以暂时一并封王,以待将来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命内阁和礼部具仪!”

    大明没有皇长子封王的先例,一旦皇长子和皇三子一起封王,那就和皇三子变成一个档次了,失去了独特地位。

    连“大逆不道”的三王并封都搬出来了,你万历皇帝还怀疑他林泰来的忠心吗?

    真要被文臣抓住了这个把柄,他林泰来立刻就是千夫所指。

    在历史上,王锡爵当首辅时,就是三王并封问题上没玩好,直接暴雷倒台了。

    卧槽!陈矩的眼神莫名的闪了闪,你林泰来可真踏马的敢说,难怪你不愿意留下纸面文字!

    问到这里,陈矩也就撤退了,已经没法再往下问了。

    这时候已经天黑,宫门落锁,陈太监也回不了宫里复旨,只能在外宅住宿。

    等到次日大清早,陈太监急忙入宫,然后又在翊坤宫庭院里等到了中午,才得以面圣。

    万历皇帝有点不满的责备说:“昨日午后就下旨,然而你到现在才来回话,真是懈怠了。”

    陈矩差点直接吐出一口老血,真不想背这个毫无意义的锅,有点冒失的辩解说:

    “臣昨日迅速出宫办差,只是林泰来兼职太多,臣在各衙门寻找林泰来,耗费时间甚巨,实属无奈。”

    万历皇帝问道:“林泰来的可有回奏?”

    陈矩答道:“林泰来以口述奏答,托臣转奏。”

    随后将林泰来的话,原原本本的转述了一遍。

    万历皇帝又问道:“他为何只托你转述,没有密疏来?”

    陈太监答道:“他说密疏奏事乃是阁臣特权,外臣不敢擅用。”

    万历皇帝听完后哑然失笑,“此人竟然不上当!”

    看密札写密疏,这是阁臣所属的“荣耀”,林泰来竟然能克制住这份虚荣。

    不然的话,手里就能多一个林泰来的把柄了。

    近期有很多奏疏都被皇帝拖着,迟迟没有批示下发,但对于何倬、钱一本弹劾林泰来的奏疏,皇帝的反馈却极为迅速。

    两天后就有御批下部,“宁夏讨逆监军林泰来行为狂妄,多有违法乱禁、扰闹各衙之事,致使官民沸腾,今以功抵罪,削除封爵之赏。

    另以陕西行太仆寺少卿升为太常寺少卿,以酬先登平叛之功,其余官职不变。”

    看到这份御批后,很多人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了松弛。

    用几百年后常见的一句话形容就是,靴子终于落地了。

    其实对某些人来说,靴子落地带来的不一定是好消息。但起码局面趋向明朗化,不至于让人蒙眼狂奔,那感觉也太窒息了。

    要知道,在当前的朝堂上,林泰来的封赏问题被视为最重要的风向标,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也不为过,对其他很多事务都有连锁效应。

    从御批可以看出,林泰来的核心职务,也就是“翰林加三部郎中”并没有变动,各项实权仍在手里。

    说明皇帝并没有把林泰来挂起来的意思,还想继续用林泰来,这就让很多人失望了。

    至于从行太仆寺少卿升为太常寺少卿,只是象征性的品级提升,表示从四品升到了正四品。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太常寺少卿只是一个挂名的虚衔,表示享受正四品待遇而已。

    若是先登功臣一点封赏都没有,那也实在说不过去。

    明眼人已经看出来,林泰来被“罚”没了爵位,那么被林泰来弹劾的人,只怕也要倒霉了,不然就无法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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