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明史的都知道,明代中期的文官制度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阁部斗争史。
阁就是内阁,而部就是外朝六部,具体代表是吏部尚书,在明代观念里吏部高于其他五部。
外朝第一人吏部尚书与内阁之间的权力争夺,贯穿于明代中期。
在早年的时候,吏部尚书连上朝位置都要跟内阁掰掰手腕,自认班次在内阁大学士之前。
吏部尚书和内阁大学士在街上遇见了,是否需要给大学士避轿,也是大明反反复复纠缠的礼仪问题。
当然总体趋势是内阁越来越强势,吏部尚书越来越弱势。
但吏部始终站在政斗舞台的中央,从未缺席过。
细看明史就会发现,很多政斗都是在「京察」的背景下进行的。
而主持京察的主要衙门就是吏部和都察院,每六年对京官进行一次考察,不过关就被罢黜。
直到出现了东林党和九千岁这种非传统势力,遭到降维打击的阁部之争就没意义了。
而在传统党争的观念里,一个首辅权力大小,主要看他能不能控制住吏部。
对吏部没啥影响力的首辅,那肯定是个弱势首辅。
所以向来听话的吏部尚书杨巍决意辞官,才会让申首辅的心态崩了。
在历史上,就是在杨巍辞官后没多久,申时行也果断走人了,不过那本该是明年的事情。
林泰来本来以为,自己这次在申府大门口,要被晾到中午。
结果天色亮了没多久,就见申府大爷申用懋过来,领他入内。
林泰来不由得对申用懋叹道:「令尊连较劲的心气都没了,果然思想又出了问题.
当初令尊四十五岁入阁,四十九岁当首辅,终究还是太年轻了,心境上的历练差点意思。」
申用懋:「.」
到了书房后,林泰来直接对申首辅道:「虽然杨天官没了,但还有我啊,老前辈何必自暴自弃?」
杨巍昨晚才来拜辞,而远在西直门的林泰来立刻就知晓,并且今早就为这事登门。
对此申首辅一点都不奇怪,无他,家门不幸尔。
此时申首辅瞥着林泰来问道:「怎么?你也想去当吏部天官?」
林泰来有点不好意思的说:「如果老前辈能办到,我也不是不可以试试看。」
一杯茶还没喝完,申首辅就被噎住了,不客气的说:「如果没有别的事,就退下吧!」
林泰来立刻进入正题:「老前辈真有退意?」
申首辅反问道:「与你有关系么?」
林泰来便回答说:「晚辈我倒不是想硬拦着老前辈,只是想着如果老前辈真有退意,晚辈也好早做准备。」
申首辅内心有点惊愕,林泰来变了,竟然没有像前几次那样对自己苦苦相劝?这是要直接准备找下家?
终究申首辅还是没能克制不住该死的好奇心,「你要如何早做准备?」
林泰来很诚实的答道:「如果老前辈退居林泉,按惯例二阁老王锡爵啊不,德高望重的王太仓就将出任首辅。
那我出了申府,就迅速前往王太仓府上修补关系。
一来王太仓是仓促上位,根基不足,正需要我这样实力人士的投靠;二来好歹都是大苏州范围的同乡,王太仓又能更信任谁去?」
申首辅心里有点泛酸,问道:「再然后呢?」
「再然后」林泰来稍加思索后,继续答道:「王太仓与老前辈你既是同乡又是同榜,你是状元他是榜眼,如今又同在内阁。
听说王太仓内心一直有攀比之意,这次老前辈你退了,他就上了,在生涯攀比中终于追平了你。
国本之争已经僵持四年,各方为之疲倦不堪,万一这一二年间,东宫问题得到解决,又会如何?
那王太仓就将是力定乾坤的首辅,而老前辈你则是解决不了问题、临阵脱逃的那个。
到了那时,王太仓一定没事就给你写信,还会在私人笔记里大肆记录。
等到东宫将来登基后,一定会对王太仓感激万分,没准会追赠个.反正应该比你高一级。」
申时行:「.」
卧槽!那个被自己压了大半辈子的太仓王二,忽然骑到自己头上的画面,实在太可怕了!
混的比谁差都没关系,就是不能比同乡同榜的王二差啊!
「所以烦请老前辈给个准话?」林泰来反问说。
申时行大义凛然的说:「老夫正当健年,随时等待皇上重召,为社稷尽竭己力!」
林泰来便又劝道:「老前辈大可宽心,即便没了杨巍,吏部还可以和内阁一样重组啊,再一起布置些听话的人就是了。」
申时行叹道:「吏部向来就是满朝瞩目之地,每逢政争,吏部就更是焦点里的焦点。
没有能力的人,在吏部根本就站不住脚,不只是听话就行.」
说到这里,申时行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你的意思是,听谁的话?」
林泰来打个「哈哈」说:「都一样,都一样,何必那么斤斤计较。」
在廷推老头入阁时,唯二候选人之一吏部尚书杨巍突然上疏辞官,并且决绝的收拾行李出京,立刻引起了朝廷震动!
虽然最近两个月,满朝震动的次数忒多了点,所有朝臣几乎都被震麻了。
但是杨天官走人,还是值得诸公再震一次,毕竟这可是实权能抗衡内阁的吏部尚书啊。
别人不知道怎么想的,但清流势力陷入了狂欢!
这是最近两个月以来,不,最近两年以来最重大的利好消息!
吏部立即成为了满朝注意力聚焦之处,热度甚至超过了增补阁臣。
毕竟在增补阁臣这个问题上,已经毫无悬念了。杨巍走人,那么候选人就只剩赵志皋了,还有什么可继续关注的?
相反,吏部现在才是出了大「乐子」!
吏部尚书撂挑子走人,吏部左侍郎即将入阁,那么吏部最高的两个官职瞬间就清空了!
一下子爆出两个顶级要害大坑位,在这暮春时节,满朝大员几乎集体发骚!
哪个二品不梦想当吏部尚书?哪个三品不觊觎吏部左侍郎?
这时候还能冷静下来,不遐想一番的,那就不是人了。
在这种背景下,六十七岁高龄的吏部左侍郎赵志皋悄无声息的入阁了几乎无人刻意关注。
在巍峨的西直门城楼上,日落西山残阳似血。
一个双眉紧锁的高大青年,聚精会神的看着案上的稿纸,深深的陷入了沉思。
庞把总像是一个小厮似的,在不远处招呼说:「用晚膳了!」
还在发配充军状态的小兵林泰来充耳不闻,仿佛有一个个难题需要他思索、抉择。
庞把总凑到身前,好奇的问道:「林爷到底在写什么?竟然如此煞费思量?」
林小兵深沉的答道:「帮着草拟罪己诏,还不太熟练,有几个点拿捏不准。」
庞把总:「.」
这是他一个小小的正四品指挥佥事西直门把总所能听到的答案吗?
该死!自己为什么要多嘴问这一句!结果听到了这种可能会要命的答
案!
忽然左护法张文从楼梯上了城头,禀报说:「今天诏书到赵老.兰溪赵公手里了!」
林泰来便把桌案上的稿纸揣了起来,起身道:「走!去赵府指导祝贺!」
庞把总提醒道:「新门官太监已经上任了,林爷要离岗不打个招呼?」
林泰来毫不在意的说:「朝廷用度紧张,就别再修新的忠烈祠了。」
下了城墙后,林泰来便翻身上马,长驱十几里直奔赵志皋府邸!
明天赵老头大概就要进内廷了,今晚必须要安排好!
忽然看到,前方有官员大轿和仪仗迎面过来,看仪牌是刑部尚书陆光祖。
在京师街头,遇到这种事情都是有一套规则的,总体而言就是百姓给官员避让,小官给大官避让。
但林泰来急忙赶路,没管这些避让规则,直接纵马扬鞭,十分嚣张的冲开了对面的前导,擦着大轿旁边就过去了。
这将陆尚书气得暴跳如雷,在宴席上对友人们道:「当今京师异类,不知等威、目无尊卑,不避大轿者有五种人和畜生!
一为小阉宦,二为老妇人,三为入朝大象,四为庶吉士,五就踏马的是林泰来!」
林泰来不知道自己成了「黑五类」,一直到了赵志皋府邸才下马进府。
赵老头仿佛知道林泰来肯定会来,一直坐在前厅等候。
看到林泰来后,便苦笑道:「自从以大学士为辅臣以来,只怕从未有如此冷清之入阁。」
他这次入阁,真是完全没有关注度,搞得自己心里都出现了落差。
一方面是因为吏部出现了两个大坑位,所有朝廷大员的注意力全部都在吏部了。
另一方面,可能是大部人潜意识里都觉得,自己这个六十七岁的新人阁老就是个过渡人物。
大概率干不了多久,还是排名第四末尾的,所以也就不用太投入关注了。
林泰来安慰道:「这正说明你众望所归,大家早就接受了,故而并不感到惊异。」
又有谁能知道,这老头没穿越者支持都能干十年呢.
身为二十三岁的小年轻,继五十六岁的首辅后,还要给六十七岁的老头做心理建设,心累。
一边说着,一边随手翻看了几眼入阁诏旨,先学习一下。
接了这份诏旨后,吏部左侍郎(实职)赵志皋就变成了吏部左侍郎(虚衔)兼东阁大学士、入直文渊阁、预机务。
「看到预机务这三个字我就放心了。」林泰来随口说。
赵志皋:「?」
完全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有不预机务的内阁大学士吗?
「没什么别的意思!一时口误而已!」林泰来说,「从今天起,你就是四阁老,简称赵四了!」
赵志皋「呵呵」的笑了几声,在林泰来面前,赵志皋是没有任何架子的。
当然,这也是林泰来最欣赏的优点。
道喜完毕后,林泰来就把怀里的纸稿塞给了赵志皋,嘱咐说:「罪己诏的草稿已经帮你写好了,你斟酌着修改使用吧,大意不变就行。」
赵志皋有点诧异,罪己诏这种官样文章还有什么可说的?
不过还是接了过来,没准这是林泰来的「忠诚测试」,没必要自找麻烦。
看完后,赵志皋有点不确定的说:「这样直接写你好吗?」
林泰来很淡定的说:「没什么不好,皇上不就想让我出风头吗,没事!」
及到次日,赵志皋起了个大早,似乎红光满面。
不管别人关注不关注,轻视不轻视,反正他入阁了!也可以被尊称
为赵相了!
回想五年前,自己还只是个苟活在南京的从五品扑街冷板凳翰林。
那个时候的自己绝对想不到,还能在五年后,以六十七岁高龄入阁!
历史的进程固然重要,但林泰来的努力更重要。
穿过长安右门、承天门、端门、午门、会极门、内阁院门、文渊阁门,终于进入了黑咕隆咚的文渊阁。
因为考虑到皇帝在文华殿办公的因素,文渊阁是极为罕见的坐南朝北的格局,大门朝向北边文华殿。
所以文渊阁采光极差,终年昏暗,往往白昼也要点上蜡烛。
因为申大还在家,所以只有王二、王三两位阁老在中堂礼节性迎接新同僚赵四。
其实面对申大、王二、王三这些阁老,赵志皋还是有点自卑的。
这里面有两个因素,一是赵志皋四十五岁才考中进士,别人申大四十五岁都入阁了.
虽然赵老头是探花可以称道一下,但申大是状元王二是榜眼.
二是赵志皋虽然是翰林出身,但大部分时间扑街,而且没当过万历皇帝的讲官,这是一个很大的缺失。
而申大、王二、王三统统都在万历皇帝少年时当过讲官,在翰林内部鄙视链上碾压赵志皋。
别人十几年前就以讲官身份经常往来于内廷了,而赵志皋六十多岁才第一次进来。
所以在文渊阁中堂,赵四与王二、王三对拜行礼后,心里还是有点不踏实。
忐忑中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生怕被人轻视,又怕被人笑话。
下意识的脱口而出道:「林泰来托我传个话,吏部的事情你们不要插手!」
王二:「.」
王三:「.」
卧槽尼玛!你这浓眉大眼的老头果然不是好人,真像是林党打入文渊阁的内女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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