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城乌县,竹家村。
一辆车身沾满泥污的黑色越野车驶入村口。
此时已是傍晚六点,村子内炊烟袅袅,三五人聚集在村口,端着饭碗,蹲在废弃的磨盘边,边吃饭边聊天。
这个村子较为闭塞,鲜有外地人来访,见到越野车停下,几个村民立即站起身来,警惕地望向下车的两个人。
方永辉“砰”的一声把车门关上,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一盒中华香烟出来。
“老乡好,吃着呢?”方永辉笑脸盈盈,撕开烟盒的塑料封装,向他们纷纷递出香烟。
一个头戴绿色军帽的老头儿,本来是一手拿着筷子,一手端碗,马上改为一只手拿着,可他并没接方永辉递过来的香烟。
他不拿,其他几个年龄较小的中年人也没接,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你是哪个?”
方永辉一愣,不明白他的意思,提着公文包的楚阳马上接过话头:“大爷,我们是从乌县来的……”
他指向自己的胸膛:“我叫楚阳,是雷小军以前打工的工友,他以前救过我的命,所以我这次来,是专程感谢他的。”
“救过你的命?”
“是啊,几年前,我不小心落水嘛,小军把我捞上岸的,要不是他,我这条命早就没了。”
楚阳一边解释,一边拿过方永辉手里的香烟,递给老头儿。
老头儿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这次没再拒绝。
而后,几个中年人都笑了笑,也都接过了香烟。
方永辉赶紧摸出打火机,帮他们纷纷点燃香烟。
楚阳平时不抽烟,但这时也点上了一支烟:“大爷,小军在哪呢?”
老头儿吸了一口烟,味道确实不错,回味了两口后,他道:“你来之前没给他打电话?”
楚阳和方永辉互相望了一眼后,回答说:“我们早就失去了联系,要不然,我们也不会来他的老家了。”
老头儿捻着手里香烟:“小军父母死的早,在他小的时候,他们家就被泥石流给埋了,他父母早就不在了,前几年,小军犯了事儿,这会儿还在牢里服刑呢,你要去看他,只能去乌县监狱。”
“这……”
“走吧,走吧……”老头儿挥了挥手,把半支烟掐灭,揣进上衣口袋里。
楚阳注意到旁边站着一人,腰里别着焊烟,眼睛一直望向自己手里拿着的中华烟。
见老头儿撵人,他和方永辉只好上车离去。
方永辉一边开车,一边问道:“楚阳,咱们啥都没查到,难道就这么回去?”
“那可不行,组长还等着信儿呢。”
“你说怎么办?”
“前面过去不是有一个竹林吗?车开过去藏着,等天黑了,咱们悄悄进村。”
方永辉看了他一眼:“瞧你平时一本正经的,没想到鬼心眼还挺多。”
“这不都是跟老田学的吗?”楚阳嘿嘿一乐:“老田这个老油条处理这种事情最为拿手,可惜他没能调到省厅。”
方永辉叹了一口气:“谁说不是呢,杨波三天两头给我打电话,拐弯抹角的问我们在参与什么工作。”
“苏明远也老是问我工作上的事情,他也很想再跟着组长破案,倒是老田现在担任海江区的副大队长,日子过的美滋滋的。”
“老田年龄大了嘛,有家有室的,犯不着跟着罗大东奔西跑的,他现在这样挺好,熬到退休,指不定还能熬一个大队长的职务。他跟着罗大这几年,很值啊!”
“谁说不是呢,咱们都沾了组长的光。”楚阳沉吟片刻后,问道:“永辉,你怎么看乔雪、孙志浩和章勇三个人?”
方永辉把车停在竹林后面,然后把脑袋探出窗外,见四周没人,他把车窗关上,转过脸来:“乔雪还是有些能力的,其他两个人也就那样,我看不出有什么特殊才能。”
楚阳“唔”了一声。
方永辉眨了眨眼:“老楚,你不会无缘无故提起他们,你是不是知道一些什么?”
“你想听?”
“嘿,你还瞒着我,咱们什么交情?”
“那好。”楚阳向他低语道:“等这个手里的案子破了,不出意外的话,咱们下一站肯定是去青阳市。”
方永辉皱着眉:“你怎么知道?组长和你说的?”
“三年前,青阳市发生了一个案子,【718案】你知道吗?”
“这个案子我知道啊,犯案人员叫孔志杰,这人当初是青阳市的刑警副大队长,一年前,他已经被执行死刑,我们内部学习时……”
楚阳打断了他的话:“你知道主办这个案子的是谁吗?”
“谁?”
“孙康。”
“孙志浩他爸?”方永辉睁大了眼睛。
“没错,孙康时任青阳市副局长。”
“不会吧?我看你这表情,难道是冤案?”
“是不是冤案,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孙志浩不久就接替了孔志杰的职务,这里面怎么回事,估计只有组长知道。
要说咱们海东省的警务系统内,比咱们有能力的,大有人在,不过我和你是组长的老部下,他用着顺手。
但孙志浩和章勇有什么能力能调来省厅攻坚班?这里面啊,是一场博弈啊,我给你说这个,意思咱们多少留点心,少和孙志浩和章勇牵扯,别给组长惹出麻烦来。”
“……我明白了。”方永辉咽下一口唾沫,要不是楚阳提醒,他根本想不到这茬。
“对了,老楚,【718】案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说。”
楚阳瞥了他一眼,环抱着双臂,靠在椅背上:“自己查去,我先睡会儿,我这几天都没睡好。”
很快,天黑了。
方永辉和楚阳下车,手里提着一个红色礼盒,悄悄来到村口。
竹家村因为有田地分割,所以村民都住的零零散散,少有挨在一起的。
楚阳他们来时,已经调查过情况,当年发生泥石流时,村子里有三户人家被埋,而且是紧挨着山脚的位置。
两个人沿着一条小路进去,很容易就找到了地方。
一个巨大的土包出现在眼前,经过这么多年,这里早已被荒草树木覆盖。
不远处、离着山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新建了两栋砖房。
楚阳向那边望去,发现最近一栋房屋的门前,坐着一个抽着焊烟的中年人。
两人走过去一瞧,发现这人就是今天下午在村口碰着的人。
这人一见到他们,立即站起身来。
“你们咋个还没走哦?”
楚阳迈上屋前的台阶,把手中的礼盒往他跟前一提。
“大叔,咱们聊聊?”
“聊个啥子嘛?你们是不是来找小军的哦?”
方永辉不太听得懂方言,只好由着楚阳问话。
“大叔,这礼物你先收着,收着了咱们再聊。”说着,楚阳把拆封的中华香烟又递在他手里:“您放心,我们真是小军的朋友。”
见到烟,这人嘿嘿一笑,指着旁边的小竹凳,热情招呼道:“好嘛,坐嘛。”
楚阳含蓄的点点头,和方永辉坐在竹凳上。
“大叔,我们刚从县城过来,按照下午那个大爷说的,我们去了县城的监狱,可是我们见到的那个人,他根本就不是雷小军。”
“不是么?”这人神秘一笑,竟然并不感到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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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城,乌县,某个饭馆内。
罗锐把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倒扣酒杯,表示一滴不剩。
廖兴荣抚掌叹道:“罗处不仅年轻有为,这酒量还这么好,难怪升的这么快。”
坐在一旁的张强也把酒杯一饮而尽,接着咂咂嘴:“好久没有喝的这么痛快了,罗处拿来的酒就是好,两个字,醇厚!”
“张支队也是好酒量。”罗锐一边笑道,一边打了个酒嗝,他看了看林晨,后者正拿着筷子,漫不经心的夹着一颗腰果。
见到罗锐望来的眼神,她翻了一个白眼,轻轻摇了一下头。
“再来!”张强把另一瓶茅台给开了,然后给罗锐倒酒:“罗处啊,前些年我去过临江市,当时为了办一个案子,没少受胡长羽局长照顾。
也就在那个时候,我认识的青鬼陈浩,他的办案能力是这个……”
张强竖起一个大拇指:“胡长羽局长是你的恩师,咱们俩敬他一杯,来,喝!”
他提起酒杯,和罗锐的酒杯碰了碰,罗锐向廖兴荣招呼一声:“来,廖狱长,咱们一起。”
于是,三个人又把杯中酒一口给闷了。
此时,桌面上已经空了两瓶茅台,菜倒是吃的很少,只有林晨跟前的红烧蹄髈、盐焗虾、水晶腰果少了一大半,她的筷子根本就没停过。
罗锐喝完酒后,吐出一口浊气,讲道:“这次能出差来云城,有幸认识廖狱长和张支队,这顿酒喝的也尽兴,可是这案子还没着落,我都不知道回去怎么交差。”
说到这里,廖兴荣和张强互相望了一眼,后者回答说:“罗处啊,你主办这个案子我大概也知道,这雷小军都已经服刑三年了,他怎么可能在永和市犯案呢。”
廖兴荣在一旁附和:“就是,就是……罗处,嫌疑人早就潜逃了,你们要查,最好是从源头查起,人不肯定不会在我们这边。”
罗锐斜眼看他:“这就奇了怪了,我们在物证中心做了DNA鉴定,这两个人的DNA竟然高达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但指纹却不匹配,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在永和市犯案的嫌疑人,和这个雷小军可能是同卵双胞胎……”
“咳咳……”廖兴荣咳嗽两声,瞟了一眼张强。
张强想要开口,罗锐却伸手打断他,继续道:“可是这雷小军的户口薄上显示,他是独子,父母也早就死了,根本就没有双胞胎兄弟。”
张强赶紧道:“这样……罗处,明儿一早,我派人去查一查,这事儿包在兄弟我身上,怎么样?”
罗锐笑了笑,抿了一口酒。
廖兴荣接过话茬:“雷小军现在傻了,问不出什么来,父母也早就死了,张支队可以派人去他以前生活过的村子问问,兴许能问出什么来,要说啊,永和市的案子十有八九是雷小军的双胞胎兄弟干的,不然没这个可能嘛。”
张强点头:“事儿就先这么着,办案虽然要紧,但酒不能停,罗处,来,咱们接着喝,今天晚上不醉不归。”
就在这时,林晨眉头一皱,身体后倾,她放下筷子后,从兜里掏出手机。
她看了一眼屏幕,眼睛一亮,递给旁边的罗锐:“罗处,来电话了。”
“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罗锐站起身,走到包厢门前,他把手机拿到耳边,嘴里什么也没说,只是听着电话里的内容。
张强自顾自喝了一杯酒,开始和林晨套近乎,但廖兴荣却有些忐忑地盯着罗锐。
片刻后,罗锐挂掉电话,重新坐回椅子里,满脸轻松:“这趟出差云城还是没白来,案子已经清楚了。”
“什么?”张强转过脸来,眼睛还残留着笑意。
廖兴荣咽下一口唾沫:“罗处,你刚说案子清楚了?”
罗锐点点头:“我下属刚传来的录音,要不,你们听一听?”
“听,还是不听?”廖兴荣摸了摸大腿,小心翼翼地看向张强。
张强的酒一下子醒了过来:“还是不听了吧,永和市的案子,我们不能瞎参和。”
谁知,罗锐拨弄了一下手机,然后把手机搁在了桌面上:“还是听听吧,竹家村十几名村民的证词呢,不听多可惜啊。”
随即,手机屏幕的时间从零秒跳到一秒,波纹曲线也开始起伏不定,一段对话的录音响彻在众人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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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我们刚从县城过来,按照下午那个大爷说的,我们去了县城的监狱,可是我们见到的那个人,他根本就不是雷小军。”
“不是么?”
“真不是,以前打工时,雷小军和我一个宿舍的,我们洗澡都是一块的,监狱里服刑的那个人是不是他,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要说这个事情,我是不该和你们讲的……”
“大叔,你看我现在发达了,小军是我兄弟,他以前救过我的命,我专程过来,除了谢谢他之外,也想带着他一起发财,我没别的意思。”
“要的嘛,我可以给你讲,可是你们晓得了,绝对不要给外人讲,要不然,会有人找你们麻烦!”
“谁能找我们麻烦?说的我都害怕了。”
“监狱,晓得不,还有市局里面的人都会找你们麻烦!我直接给你们讲嘛,关在监狱里的那个就不是小军。”
“我就说那个人怎么可能是我兄弟。”
“对晒,你能看出来,但监狱那些人看不出来晒。事情是这个样子的,小军根本就不是亲生的,他是他父母花钱买来的。
小军有个双胞胎哥哥,关在监狱里的是他哥哥。”
“雷小军哥哥?他叫什么名字?”
“叫杨兵,这个人是混球到嘛,三年前犯了事儿,警察到处抓他,他没得办法,而且他家里还有一个刚上初中的娃儿,这个娃儿成绩好的很。
不晓得杨兵是从哪里听说,他要是有了案底,会影响娃儿的前途,所以他就找到他弟弟雷小军,借用他的身份去坐牢。
小军当初是不同意的,不过他哥哥拿了一笔钱给他,再说,小军也没结婚,没得婆娘,所以他就同意了。
这样一来,杨兵就借用了小军的身份去坐牢,哪晓得,这个事情后面被监狱查出来了,当时,我们村子里还来了好多警察,都在查这个事情。
他们找不到小军的人,这个事情后面就不了了之了,警察还给我们讲,这个事情喊我们不要乱说,晓得不嘛。”
“大叔,要这么说的话,那个杨兵确实是犯了事儿?”
“就是,这个是没错的,虽然身份搞错了,但案子是杨兵做的嘛。”
“那你知道真正的雷小军现在在哪里吗?”
“他好几年没回来过了,我们咋个晓得。”
“谢谢啊。”
“不客气嘛,你们千万不要出去乱说哦,我听说那个杨兵在监狱里很造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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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城乌县的饭店内。
此时,包厢里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廖兴荣双腿止不住颤抖,大气都不敢喘。
张强也是紧紧地握着酒杯,似乎要把酒杯捏爆了。
罗锐手里捏着一根筷子,漫不经心的在桌面上摇晃着:“看吧,我就说案子已经清楚了嘛,在我们永和市犯下杀人案的,怎么可能是雷小军,原来是他哥哥杨兵……编号是多少来着?”
林晨在一旁回答道:“XXXX199601。”
“对啊,雷小军这名字就不是他的,难怪我叫他,他不敢有任何反应。”
闻言,廖兴荣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胆战心惊地道:“罗……罗处,这事儿我们查过的,我……”
张强吐出一口气,把桌子上的茅台一把抓在手上:“罗兄弟,这瓶我干了,卖一个面子给我,行不行?”
罗锐慢悠悠站起身:“你干不干,我决定不了。永和市的案子既然已经清楚了,我明天早就走,你们的事情你们自己决定吧。”
“林晨,还愣着干啥,咱们走。”
“好咧。”林晨提着包,把桌面上的手机揣在兜里,跟着出了门。
两个人前脚刚出门,便听见包厢里响起摔酒瓶的声音。
林晨小步跟在罗锐身后,咂咂嘴道:“罗处,咱们再这么办案子,估计都没人欢迎我们了。”
罗锐撇了撇嘴:“那你说怎么办?当着无事发生?案子重要,还是他们的帽子重要?”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可以圆滑一些嘛。”
“我还不够圆滑?”罗锐指了指自己通红的脸颊:“两瓶酒,其中一瓶都是我喝下的,还要我怎么着?”
“呃……”
“你马上把这事儿报告给你师父和朱总队,这乌烟瘴气的破事儿,让他们和云城沟通。
要是咱们把真正的雷小军抓获了,到底是以雷小军的身份审判,还是以杨兵的身份入刑,这事儿让上面领导去操心。”
林晨明白了,这是要省厅去拿捏此事:“还有呢?”
“叫方永辉和楚阳回来,我们现在就回永和市,你再打电话给李旭李支队,让他查永和市的交通要站,看近期有没有人使用杨兵这个身份的人。
杨兵用了雷小军的身份入狱,现在雷小军杀了人,或许会用他哥哥的身份潜逃。”
“我明白了,难怪怎么都查不到雷小军的乘车记录,原来是这样……”
说到这里,林晨皱眉问道:“不对啊,雷小军被他哥哥占用身份,他为什么刚开始不使用杨兵这个身份?
如果他这么做的话,我们还真不好查到他。
而且,蔡队从汽修铺搜查到雷小军的身份证复印件。这个是哪里来的?”
“你脑子糊涂了?”罗锐翻了一个白眼:“假的呗,肯定是雷小军在他哥入狱前,提前搞了一张假身份证,等于是两兄弟共用一张身份证。
雷小军来永和市打工,就是为了避开云城,他只能找小厂打工,大厂和大公司都会查身份的。
他应聘4S店就知道这点,虽然人家没要他,但他自己也知道,要是真在4S店上班,他迟早会露馅。
还有,他没有使用他哥的身份,这事儿不是很清楚吗?杨兵想要换身份的原因是啥?不就是怕影响他孩子以后的前途吗?他入狱前提醒过雷小军。”
林晨撇撇嘴:“你不说,我也想的到。”
“那你还问。”
“我不是帮助你梳理梳理案子嘛。”
“你除了吃还能干啥?也不知道帮我挡挡酒,一桌子菜都被你吃光了。”
“我牙口好嘛。”
两个人下了楼后,罗锐立即在街上拦下一辆出租车。
林晨握着手机,正接听电话,她开口道:“罗处,永辉他们马上就到。”
“来不及了,赶紧走,告诉他,直接开去高速路口,我们在那儿等着。”
“干嘛那么着急啊?”
“废什么话!”罗锐拉开车门,一把将她推进去。
出租车刚消失在路口,张强和廖兴荣就从酒楼里跑了下来。
“老张,咱们怎么办?”廖兴荣急的口干舌燥,忿忿地道:“要不,让这小子回不去算了!”
“你疯了!”张强骂了一句:“你想死,我还不想死!”
“那你得想办法啊!咱们总不能……”
“妈的,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知道这事儿的不止我们两个人,要死大家一起死……”
“诶!”廖兴荣叹了一口气:“对了,三年前把雷小军送检的那个人是谁?”
张强眼睛微微一亮:“这不就是办法嘛,第一颗子弹打不在咱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