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迪其实不太想面对崔玉, 她过于真挚的眼睛照出了他的卑劣。
相遇是巧合,更巧的是都处在末路上。她是精神上,而他则是肉体。
他早就注意到同团里郁郁寡欢的她,半夜在甲板上对着青山发呆。他担心她想不开, 后来蛛丝马迹,她应该是失恋兼怀孕。
一个生命在孕育,象征着希望。
他悄悄注意她, 总是忍不住盯着她的肚子看。她在犹豫着留还是不留,莫名其妙地,他能感受那孩子现在有多害怕被抛弃。
情不自禁,主动提出了帮忙, 只不过是满足自己赎罪的心理。
甚至在房白林和赵子铭找上门, 他也没放弃过这样想法。
“对不起。”他对崔玉道,“我骗了你。”
崔玉不解地看着他,他躲避她的视线, “当初劝你留下孩子基于我的私心, 其实给你添麻烦了。”
如果没有他,她不会像现在这样为难。挺着肚子,被两个有权有势的男人为难, 想走走不了,想留却留不下来。
她面色沉静, 一言不发。
朱迪陷入了愧疚之中, 断断续续说起了往事。
世上有许多秘密, 大部分在街头巷尾广为流传, 小部分却被当事人带进了坟墓——譬如朱迪的出生。
母亲是教跳舞的老师,父亲是医院的医生,表面上一个十分美满的家庭。在他还没懂事的时候,也是这样认为的。只母亲稍微偏执,对他成为舞蹈演员的执念太大。开始他以为是想要弥补她自己事业的遗憾,后来才察觉不是。
“你爸爸喜欢。”她经常这样说。
“爸爸喜欢乖孩子,爸爸觉得男孩子跳舞很有气质,爸爸说男孩子要坚强。你爸爸什么都对,一定要听他的话。”
他是独生子,可在家里几乎感受不到母亲的宠爱。父亲工作很忙,只能偶尔陪他,谈话的内容比较枯燥,大多数是,“妈妈很辛苦,体谅她。妈妈很爱你,她因为爱你才对你要求严格。”
朱迪一直不懂为什么,考大学那年逃了一节补习课回家睡觉。母亲和父亲回来,不知他在卧室半睡半醒,便在客厅说话。无外乎是一些生活杂事,可说到后面却有点变味道。母亲感谢父亲,说只要再熬几年就可以了,孩子大了后应该独自生活。父亲却让她不要太着急,孩子进入社会需要适应,家庭的支持很重要。母亲再感谢他,如果没有他,他们母子不知道过的是什么日子。
他们母子。
朱迪不断咀嚼那句话,疑窦重生。
高考前体检,他看到了自己的血型,回忆父母的血型后,怀疑落实了。
他不是爸爸的儿子,母亲年轻的时候被人哄骗后怀孕,然而身体太差不能流产。父亲是她的朋友,也是她的医生,陪伴她帮助她。
结婚生子,日子便过了下去。
那时候的朱迪满腔愤怒,生活里巨大的谎言击溃了他。
怪不得母亲坚持要他跳舞,只不过因为父亲喜欢,她要讨好他;怪不得要他听话,因为他不是他的儿子,所以不能招惹他厌恶;一旦大学毕业,立刻会被赶出这个家庭。
因为那不是他的家。
大人的卑劣令他升起浓浓的复仇火焰,怎么才能让他们更伤心呢?
他在高考完后,无所事事,每天琢磨的都是这件事。
既然他们都想他成为舞蹈演员,那他去做了,然后再恶毒地放弃,是不是会很爽快。
只是想想,那快感便止不住。
因此,他就那样做了。
进了舞团,很快得到赏识,成为前首席的替补。拿到了很好的演出机会,得到了高额的报酬。假装做个孝顺儿子,给他们报了旅游团,然后在他们在最开心的时候给出一击。
他打电话说,我不想跳舞了,要退出,已经办好辞职。
母亲语无伦次,父亲让他再考虑考虑,别任性。
他说长到二十四岁,都是被母亲推着往前走,从来没有自己选择过。其实他一点也不喜欢跳舞,可父亲喜欢。
不,不是父亲。他根本不是这个家的儿子。
秘密被挑破,所有人都惊呆了,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朱迪能清晰地回忆起自己当时的状态,挂了电话后高兴得跳起来,许多年的郁气一扫而空。他把自己银行卡里的钱全部取出来,请了同学朋友和同事出去喝酒。
解放了,就要造作。
趁还年轻,放纵吧。
一夜酒醒,电话疯狂地叫嚣。他迷迷糊糊接通,里面是陌生的人在问。
“朱迪吗?我是海城市交通某大队某人,在某处发生交通事故。你的——”
他没听得太清楚,问了一声,什么?
对方重复了一次。
请配合处理遗体事宜。
什么?他的父母应该是在外地旅游,怎么会在海城出车祸?
他以为是骗子,关了手机,倒头继续睡。可怎么都睡不着了,噩梦丛生。他忍不住拿起手机,想给他们打个电话,可又怕这是诡计,打过去就是示弱了。
再后来,他下楼,找了公用电话打过去。
接电话的是陌生人,警察,询问他是机主的亲属还是朋友,请配合处理后事。
朱迪恍恍惚惚,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
他只不过是任性了一回,然而生活给了他再没有余地的结果。
前一天还在电话里和他争执的人,后一天便躺在了冷冰冰的冰柜里。他不敢看支离破碎的身体,跪在冰柜前面,磕头到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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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死后,他整理遗物,翻出许多幼时的相册。父亲总是将他顶在肩膀上,笑嘻嘻地面对镜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又翻出了一封信,是父亲写给他,准备在他成为首席的时候亲自给他。
里面的内容很简单,大概陈述了他和母亲结婚的缘由。母亲是个舞蹈演员,十分努力但奈何天分有限,坚持到三十五没希望后才开始谈恋爱。她爱上了一个男人,怀孕了,准备结婚,但是那男人却离开了。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孕检的时候发现身体好几项数据不达标,如果不要这个孩子以后恐怕再没有别的孩子。
父亲喜欢了她很久,趁这个机会提出了结婚的请求。他在信里嘲讽自己,癞蛤蟆终于吃到了白天鹅。他也在信里说了抱歉,干了趁人之危的事情。可他请他体谅母亲,并且说他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将一生的爱都给了妻子和他。
朱迪抱着那些东西哭,但世上不会有后悔药。
再后来,翻出了父母给他准备好的房子和结婚用的基金。
他们什么都为他考虑安排好了,唯独没想到捧在手掌心的儿子长了反骨。
朱迪浑浑噩噩过了大半年,无所事事,最后还是在培训机构找了个兼职的工作。
某次父母生忌劳累过度晕倒,送去医院检查,慢性粒细胞白血病。
这是老天爷的公平,惩罚他对父母的不敬。
他很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放弃治疗,准备去另一个世界和父母团圆。
可当他遇见了崔玉,看见了她对孩子的不舍得,心脏却蠢蠢欲动起来。
如果是他的话,应该可以的吧?
他想要去试试爱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也想要帮助一个母亲。这样的话,是不是会能更贴近他们?
他贪心了,可等清醒的时候,已经对崔玉说出了那样的话。
“我想要一个家庭,我想做他的爸爸。”
房白林和赵子铭相继找来,他更不放心了。
公正地说,崔玉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美女,能够欣赏她魅力的男性不多。房白林和赵子铭是网络上的名人,他们多半出现在财经版,但更经常的新闻确是娱乐版面。
这样的有钱男人,怎么可能会专心爱一个普通女人?
他想帮帮她,至少弥补对她的伤害。
可后来却发现,自己其实无能为力,反而是崔玉更轻松地做出了决定。她很爽快地和孩子爸爸承认了孩子的存在,解决了他有可能会陷入的纷扰。
“对不起。”他深深道歉,“我搞砸了这一切。”
崔玉伸手摸了摸他对自己低下的头,“我要谢谢你。”
他吃惊地抬头看她,她艰难道,“诸多借口都没办法把真心藏起来,其实我还是舍不得这个孩子。你那个时候开口帮我,只是给我一个留下他的借口。如果没有你,我已经失去他了。”
他眨了眨眼睛,她笑了一下,道,“病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放弃了。你在我最难的时候把我抓住了,你觉得我能对你不闻不问?”
“我的孩子以后可能过得比你还要艰苦些,我能不能自私地请求你活下来,多一个人爱他?”
“现在国内有给单身生育登记户口开口子,但始终无法阻止有人异样的目光。”崔玉偏头,“对不起,纵然不能和你结婚,但我也想有人能帮我分担一下这些压力。你愿意吗?”
朱迪没说话,但眼睛立刻晶莹起来。他不想眼泪落下来,那样太软弱了,便用手背去擦。可越擦越多,最后滂沱了。
“走吧,我们去医院。”崔玉起身,“生病了不可怕,首先得放平心态。我有没有说过我爸爸的肝病?他最严重的时候脸都黑了,可是他一点也不着急害怕,反而安慰我和妈妈。说医院里有排队等换肝的,现在很多人都在捐献遗体器官,总能等得到的。我以前不相信奇迹,但真的不得不让人相信。”
“我爸等到了,一个车祸离开的小伙子,他的家人捐献了他的全部。我爸爸换了肝,现在好得差不多了。”
“你才二十五岁,年轻得很,有什么可怕的?”
“对了,你有钱吗?”她问他,带着点儿笑,“你刚才说你爸爸妈妈给你留了钱和房子,是不是?”
朱迪点头,有点不好意思。
“那就好啦,咱们今天去医院,明天就把房子挂出去卖掉好不好?”
“好。”他很温柔地回应,予取予求。
最后他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我的出生,现在只有你和我知道,能请你保密吗?”
崔玉拍拍他的肩膀,给了承诺。
赵子铭在门外抽了半包烟,烟头塞满了空烟盒。等到朱迪家门开,崔玉笑眯眯走出来,朱迪垂头跟在后面,他知道完蛋了。
“老赵,走吧,咱们去医院。”
他应了一声,再看一眼朱迪,没刚开始那样排斥了。他揉了揉眉心,人和人之间的缘份一半靠天,一半靠强求。
这种时候,他只能祈祷大房够聪明,知道怎么去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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