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拙一出临沅县东城门,便看到一大片地势开阔的农田。
此时已值盛夏,田地里连绵的稻子被风雨拍击着,就像一片海浪翻滚的汪洋碧海,显得极为壮丽。
走在几乎被两侧稻子淹没的小道上。
脚下是雨水反复冲刷的石板道路,周身是破碎雨滴溅起的蒙蒙水雾,耳边是雨水击打稻田的沙沙脆声。
透过这一片烟雨朦胧,远处隐隐可见拐了个大弯,从县城北边绕过来的浩荡沅水,以及更远处呈青黛之色的苍翠高山。
骑马行走在孤寂的雨幕中,仿佛置身于一幅如墨的画卷之内。
沈家离县城不过几里地,刘拙刚出城就望见了那座孤零零坐落在稻海,通体以青石条垒就的高高坞堡。
又在田间小路上走了数里路程,直到来到坞堡的跟前,才算真正体会到这栋建筑的庞大。
坞堡四四方方,建造在一片地势整体高于周围农田的山坡上,目测足有三四十亩大小。
在一圈引流沅水形成的深深护城河内,这座外墙以青石垒成,墙上遍布瞭望和射击孔洞的巨物,看起来比魏家的宅子都要壮观。
“离县城这么近,墙还这么高,难怪在这个桃花源降临的关头,沈家也不愿意搬到城里住,而知道有妖怪作乱后,魏争先也只派一个人来查看。
能挣下这么大一份家业,沈家的先辈还是挺有本事的。
可惜子孙不孝,混到这一代的时候,家族里连个修士都没有了!”
鄢蝉虽然是个闷葫芦,但这一路走来的短短几里路上,刘拙还是从他嘴里套出了沈家的基本情况。
眼前的这座坞堡建于王莽年间,因当时时局动荡,盗匪乱兵横行厮杀,妖怪鬼神动辄屠戮血祭,沈家为求自保才以举族之力建成的。
在刘秀问鼎天下后,除了一些兵家必争之处,那些年修建的大部分坞堡皆未曾拆除,此堡也因此保留了下来。
那时的沈家家主是个修士,以一门修至三阶的《猫虎异胎变》曾官至临沅县县尉之职,魏争先就做过他的下属。
可惜在那代家主死后,沈家便再无人能修成修炼条件苛刻的家传法术。
如今甚至沦落到了家里闹几只蛤蟆小妖,都要求人上门帮忙除妖的地步。
也许是无马有马两人组的外形过于显眼,刘拙和鄢蝉才刚刚在坞堡紧闭的大门前驻足,就听到头顶的门楼里传出一个冰冷的声音。
“门下站着的是什么人?这是临沅县沈家的地盘。
若是外地的朋友想去临沅县城却走岔了路,顺着你们身后的小道原路返回便是。”
噼里啪啦的雨滴打在刘拙的斗笠蓑衣上,他伸手将头上的斗笠抬起一点,便露出一双猩红的眼睛,对着门楼上黑黝黝的孔洞道。
“我们是从魏家来的,应你家之约上门除妖,把门打开迎我们进去吧。”
鲜血瞳术——魅惑。
“好,我这就开门。”
“开个屁的门,他说什么你就信啊……”
“他让你开你就开,他是你爹吗?”
“是妖术,下面的人一定是用了妖术。”
……
那个声音才刚刚答应,门楼的黑暗中便响起一连串叱喝声。
在争吵了片刻平静下来后,坞堡墙上的那一排孔洞里,便伸出了一只只闪着寒光的粗长弩箭。
“下面的人不得妄动,否则我们就要射了。”
刘拙被十几根弩箭指着也不紧张,反而继续高声叫道。
“我们可是沈家请来的客人。
让家仆这样用弩箭指着自己家贵客,这就是沈家的待客之道吗?”
见到刘拙没有直接动用武力,门楼上反而乱哄哄的低声争吵起来。
“昨天主公好像是派人去请过魏家的人。”
“可是魏家昨天不是已经来过人了吗?怎么现在又派人来了?”
“大人物的事情,我们哪能知道呢,我们还是先去通知少主公吧。”
门楼上似乎没有主事之人,在众人达成一致,并有一个脚步声渐渐远去后,刚才的声音才响起。
“你们的来意,我们会向上通报的,请在外面稍等片刻。”
他们刚才说话虽然压低了声音,但交谈的内容,其实已被下方的两人听了个清清楚楚。
确定镇山昨日曾经来过,两人在对视一眼微微点头后,刘拙便很大度地表示。
“这沈家的门槛还真是高啊,希望不要让我们等太久吧。”
轰隆隆——
成串的水珠从斗笠和蓑衣上淌下。
已经下了一天的暴雨,不仅没有停的意思,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两人又在暴雨中等候了足足一炷香时间,上方射孔里的弩箭才突然全都收了回去。
然后,坞堡的大门便打开了一道门缝,从门缝里走出一个身穿青色直裾,打着雨伞的男子。
他一出场就快步向立在雨中的两人走来。
“失礼,实在是失礼了。
都是我家管教无方,才让家中奴仆做出这种箭指宾客之事。”
等双方距离拉近,微微抬起的雨伞下就露出一张方正的面孔来,他满脸都是和善的笑容,伸手一指身后的大门邀请道。
“我是沈家的少主沈贤。
两位便是魏家的门客吧,夏雨湍急,你们还是先进坞堡里来避避雨吧。”
刘拙和鄢蝉等的就是进入沈家,自然不会拒绝这个邀请,他鼻子微微耸动,便嗅出沈贤只是个血液微酸的普通人,当下笑呵呵说道。
“那就劳烦沈少主带路了。”
在一阵牙酸的“吱扭”声中,沈家的大门彻底打开,露出后方一条由丈六高墙壁围拢出的长长甬道。
刘拙和鄢蝉一个骑马,一人悬空,戒备地走在沈贤身后。
他们的注意力只有一部分放在沈贤身上,大部分则放在这条甬道上。
镇山失踪得不明不白,如果这件事是沈家做的话,这条甬道将会是个很好的埋伏魏家后来之人所在。
他们的心中警惕起来,但前面带路的沈贤却是个健谈之人,他站在一把由仆人打着的大伞下侃侃而谈道。
“对我家的事,魏叔实在太过看重了。
明明昨天已经派镇山来过了,今天居然再次派你们前来查看。
如此深重之情,只怕只有让我娶了知荣,才能报答万一啊。”
???
刘拙虽然奇怪沈家一个连修士都断代了的家族,哪来的勇气要娶魏知荣这个天才,但还是顺着这个话题说道。
“是啊,镇山的实力虽然不错,但他这个人行事却有些粗枝大叶。
县尉不放心,就特意吩咐我们再来看一次。”
“魏叔就是心细,镇山一个在坞堡里前后查探了足足一个时辰的人,在他眼里竟然也显得粗心。
不过,昨晚镇山在堡里没有收获后,又在周围稻田里搜索一圈,也才找到零星几只蛤蟆妖。
想来,应当是不会再有什么漏网妖怪了。”
“是这样啊,沈少主能和我说说坞堡里的蛤蟆妖,最初是在哪发现的吗?”
……
在一路套话和警惕中,一行几人直到走完这条甬道,也没出现预想中的埋伏和偷袭。
这让刘拙心中略微有点失望,因为这意味着沈家有问题的概率瞬间降低了不少。
万一真如沈贤所言,镇山在昨晚查探结束后就离开了沈家,那这个失踪之人,可就不好找了。
跟着沈贤一路向坞堡深处走去,只见沿途墙高院深,道路错综复杂,让刘拙有种在哪里见过的既视感。
直到他开口问出这个问题,沈贤才颇为自得的告诉他:魏家的宅子就是仿着沈家坞堡建造的。
之后在坞堡中发生的事情便越发乏味可陈起来,没有让刘拙察觉出一点问题。
不过是去客厅见到了沈贤的父母,恰好赶上饭点一起用过了午饭,然后借口雨天道路难行,最终住进了沈家客房里而已。
等为两人引路的仆人离开,牵着马走进别人家里的刘拙,便对身旁的鄢蝉说道。
“乍一看,沈家似乎没有问题,鄢兄可有察觉到什么异样之处吗?”
“沈家,普通人,凭借地理和武器,很难杀掉镇山。”
鄢蝉说话,还是那么的言简意赅。
既然他们两个都觉得沈家大概率没问题,那再留在这里就没有意义了。
镇山现在只是失踪而已,但如果执着于错误的线索浪费时间,他存活的几率就会越来越渺茫。
“那我们就只能按计划,先去沈家周围转一圈碰碰运气了。
也许镇山这只大鲮鲤,确实是被哪只路过的妖怪给叼走了呢。
不过在此之前,我还要再做一件小事。”
沈家之人的表现,已经打消了刘拙的大半怀疑。
但他素来是个谨慎之人,之所以会借口跑到客房来,自然是想最后再探一下沈家的虚实。
两人说到这里,便像是听到了什么什么动静,同时向院落巷道的拐角处看去。
果不其然,在十几个呼吸时间过后,就看到两个侍女捧着果盘在拐角处现身。
这是来给送客人水果的沈家侍女。
刘拙静静地站在原地,直到迈着小碎步的侍女经过他身边时,才一把抓住最漂亮的那个搂进了怀里,眼中闪烁着魅惑之光道。
“这个小美人,你能让你知道的一切秘密,都告诉我吗?”
在刘拙血眸的注视下,这个脸上有点点雀斑的侍女眼中,便亮起了同样的血色之光,痴痴的笑了起来。
“我愿意,我愿意,为了你,我死都愿意。”
另一个侍女见到这一幕,下意识就要尖叫出声。
但鄢蝉包裹黑斗篷的身影,却如鬼影一般腾飞到她面前,伸手在面孔上一拂,就让她软倒在地。
这让刘拙的审问没有受到打扰。
“昨天晚上,沈家坞堡里来过一个满身都是鳞片的高大男人吗?”
“来过的,来过的,把坞堡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却什么都没查到,最后灰溜溜的走了。”
“那个男人离开坞堡,是你亲眼所见吗?”
“是呀,当时我正要给城墙上守夜的姘头送饭,恰好看到了。”
“最近几天,坞堡里有什么异常吗?”
“有啊,就是昨天的那些蛤蟆妖,它们有大有小,我还踩死过几只小蛤蟆呢。”
……
在一句句问答中,刘拙的手指上不知何时弹射出了血色锋利的指甲。
嗖!
在某个侍女根本来不及反应的瞬间,一截食指便化作血光刺进了她的眉心中。
指节体会着温热血液和脑将在周围流动的奇妙感觉,刘拙继续问道。
“告诉我,昨晚发生了什么?”
鲜血瞳术——搜魂。
刹那间,破碎斑驳的光影如潮般向刘拙扑来。
借由身体的连接,他窥视到了侍女一天之前的记忆。
狂风呼啸,雷雨交加!
在倾盆的暴雨之下,沈家坞堡早已没有了往日的安宁。
大大小小的丑陋蛤蟆在积水中欢快跳跃,护卫抽出刀剑在和妖怪们绝望厮杀,耳边到处都是痛苦的呐喊之声……
侍女在人群中慌乱地奔跑着,她看到了少主被一只丈二高的巨大蛤蟆拎在手中,将一只小蛤蟆塞到口中;她看到与自己交好的侍女小兰,正在被一只绿色蛤蟆压在身下奸银:她还看到传言被法术祭炼过,拥有刀枪不入之身的护卫长,被一只蓝色蛤蟆一刀砍成两截……
而她记忆中最后的画面,则是一只白肚蛤蟆妖向自己走来,往嘴里塞进一只拳头大小的腥臭蛤蟆……
呼~
长出了一口气的刘拙,才刚从那些记忆碎片中睁开眼睛,就看到一只灰褐色蛤蟆正从侍女嘴里挣扎的钻出。
只见那蛤蟆瞪着一双大眼睛,呱呱的叫着。
“呱呱——
和昨晚来的那个人一样,魏家派来的人都很聪明,但这份聪明却让你们踏上了死路。”
刺啦!
刘拙的血爪划过蛤蟆身体,将它抓成一堆烂肉,但还是有同样的嗓音继续响起。
“没有用的,我所有的身体都会共享记忆,在揭穿我身份的那一刻起,你们就死定了!”
但另一个侍女嘴中钻出的蛤蟆,继续呱呱乱叫着。
鄢蝉伸手对着它一拂,这只蛤蟆便化作了一具焦黑的尸体,步了上一个身体的后尘。
啪叽啪叽——
院落周围很快便开始传来密集的脚步声,有隐隐绰绰的身影开始在雨幕中快速聚集。
轰隆隆——
雷光短暂照亮了附近的阴暗之处。
刘拙从地上站起身,便看到一个个沈家的护卫和侍女,正齐齐以口含蛤蟆之态,面色狰狞的盯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