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三日后,平阳城北四十里,汾水之畔。
天边的红霞已然退去,一轮圆月升空,照在一片安置了近千顶帐篷的巨大空地上,撒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辉。
这就是匈奴单于呼厨泉的营地了。
倒不是曹操的面子那么小,河东人连个城池都不肯让匈奴人进驻,而是匈奴人住惯了帐篷。空旷的可以肆意纵马奔驰的旷野,才能让他们毫无憋闷之感,心情舒畅。
是的,现在匈奴人的心情很舒畅——任谁不用任何劳作,就有连绵不断的军饷物资送来,还有掳来的妇人小心服侍,都会心情相当不错的。
中军账内。
“来!干!干!干!喝光它!”
“对,今夜不醉不归!”
“看看!看看!看看那妇人的小腰,扭得真带劲!就是可惜,年纪有些大了!”
“没关系,哪天得空,咱们出去干他一票,再掳几个年轻的来!哈哈!”
……
二三十个匈奴贵人,一边观赏着女奴的歌舞,一边开怀畅饮,好不快活。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匈奴右贤王去卑。
长期的中原生活,令去卑汉化颇深。他不仅读了不少汉人的书,而且头戴进贤冠,身穿右衽蜀锦袍,看起来不像个匈奴贵人,反倒像个世家长者。
“伟大的单于啊!上天最宠爱的儿子!”
去卑满脸忧色,走到匈奴单于呼厨泉身旁,低声劝道:“这几日,还是让贵人们少喝一些为好。”
呼厨泉微微一愣,将手中的酒杯放下,道:“为什么?”
去卑道:“如今和往日不同。那姜耀率领镇东军胜了襄陵之战,又入主了安邑城。这河东郡的天,变了。”
“河东郡的天,变了又怎么样?”呼厨泉满面不以为然之色,掰着手指,计算道:“当初咱们受大汉朝廷的调令,入中原平黄巾之乱。黄巾之乱平了,汉灵帝也死了,汉少帝刘辫登基,天变了一次。董卓来了,把刘辫赶下台,让刘协作皇帝,天又变了一次。关东军阀讨董,咱们和袁绍、张杨结盟,这是天变了第三次。咱们背叛张杨,和袁绍为敌,天变了第四次。被袁绍击败后,咱们投靠袁术,天变了第五次。帮袁术打曹操,被曹操击败后,天变了第六次…这天变来变去的,都变了六回了。结果怎么样?”
说话间,呼厨泉向着账内被逼献舞的女奴,和寻欢作乐的贵人指去,道:“咱们还不是在寻欢作乐,还不是在痛痛快快的享用汉女?不仅如此,还记得那次讨董联盟吗?咱们靠着那次天变,抢了多少美人?比如,那个闻名天下的才女蔡琰。真想…真想再来上那么一次啊!”
当初,董卓乱政时,匈奴单于还不是呼厨泉,而是他的哥哥于夫罗。所以,蔡琰归了于夫罗的儿子刘豹,而不是呼厨泉。其实,呼厨泉是一年前,才坐上这匈奴单于之位的。
想到蔡琰这才铯双绝的美人,呼厨泉舔了舔嘴唇,心中一片火热。
事实上,这次姜耀和河东军决战,呼厨泉是打算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心思的。只是姜耀胜的太干净利落,他才没了可乘之机,深以为憾。
去卑脸上的担忧之色更浓,道:“世间之事,哪能尽如人意?这次,未必就和前几次一样啊!”
“怎么不一样?去卑你不懂。这中原人的大人物,看自己的面子,比同族的性命重要多了。讲究什么,远人不服修文德以来之。咱们这些异族说些好话,夸他们英明神武,他们就会乐得找不着北了,根本就不会顾他们同族的生死荣辱。就比如现在吧,咱们投了曹操,曹操可令咱们交还那些被掳的汉女?没有!不仅如此,曹操自己的兵都吃不饱呢,还得给咱们好吃好喝发军饷!那姜耀能有什么不同?一样的,都是一样的啊!哈哈!”
“……”
于夫罗看着呼厨泉那自信满满的面庞,摇了摇头,无言以对。
他明白,不一样的,汉人的大人物,不可能是一样的。
如果汉人的大人物,都是一样的短视。匈奴至于从横跨万里的大帝国,变成向汉皇称臣的小部落?
至于当初能和大汉皇帝平起平坐的匈奴单于,变成了被大汉天子呼来喝去,一纸调令就调来中原平叛的奴才?
至于现在只剩下区区几千兵马,还在这里胡吹大气?
别人不说,就说曹操吧。如果曹操真的像呼厨泉所说那么毫无眼光,怎么会让匈奴人一分为三:一部分在河内郡,一部分在河东郡,而大部分匈奴子民却是远在河套。
不一样的,汉人的大人物是不一样的。一旦汉人有英雄出世,现在孱弱无比而又骄狂无比的匈奴…简直不堪设想。
当然了,身为匈奴右贤王的去卑,又怎能说出如此打击匈奴士气的话?即便他说了,呼厨泉又能听吗?
去卑只能沉默不语。
呼厨泉却不管他,举起酒杯,高声对诸匈奴贵人道:“姜耀主政河东,又能怎么样?无论这河东谁当政,都不能少了咱们匈奴人的好处!来,咱们满饮此杯!明日,就上安邑,向姜耀讨些好处去!”
“满饮此杯!”
“向姜耀讨好处!”
“无论钱财,还是女子,都要狠狠敲他一笔,哈哈!”
“没有咱们匈奴人的支持,姜耀他休想坐稳这河东之主的位置!”
……
众匈奴贵人大呼小叫,一饮而尽,然后继续寻欢作乐。
去卑无可奈何,只得悄悄拉着他的儿子刘猛,出了中军账、
“父亲大人,你想干什么?有事儿吗?”
“快跟我走!”
“咱们去哪?”
“去河内郡,河东郡已经成了姜耀的天下,不能待了。”
“那姜耀跟其他人那么不一样?父亲大人至于怕成这样?”
去卑苦笑道:“姜耀是什么人,我也不知道。但是,留在河东郡,我始终觉得心惊肉跳的。现在,咱们就连夜去河内郡。反正即便判断错了,我依旧是匈奴右贤王,不少一块皮肉。若是判断对了…”
去卑摇了摇头不再说话,拉着儿子向自己的营帐走去。汇合了几十名心腹之后,他们趁着夜色出了营寨,急急忙忙向着河内郡的方向奔驰而去。
去卑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离开营地的一个时辰后,一艘艘船只乘着夜色,顺着汾水,在匈奴人营地外五里处停下。
然后,一名名士卒战马下船,缓缓而又坚定地将这片营地包围起来。
到了四更天,整个匈奴人的营地被四面八方尽数围死。
再等一会儿,东方现出了鱼肚白。
“我现在只说一件事。”
姜耀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对身边大将做着最后的叮嘱:“战斗,将在两刻钟后打响。有心算无心,两万打五千,胜利是一定的。但是,除恶务尽,斩草除根,今天务必不让一个匈奴人漏网!”
“喏!”
诸将领命而去。
这些将领里面,既有镇东军的大将,也有河东的士族豪强。现在,他们只为一个目标而战。
两刻钟后——
“将士们,随我来!胡无人,汉道昌!”
“胡无人!汉道昌!”
“杀!杀奴啊!”
“为河东的兄弟姊妹们报仇!”
……
随着姜耀一声大喝,两万甲士,从四面八方向着匈奴营地几乎同时发动了进攻。
“单于醒醒!快醒醒!”
“出大事了!”
“汉人杀来了!”
……
呼厨泉昨夜一阵胡天胡地,直到四更天方睡。现在,被一阵激烈的摇晃和叫喊声弄醒。
他头疼欲裂,道:“怎…怎么了?”
“汉人杀来了!快走!”
郝宿王(匈奴禁卫统领闾健,拉起呼厨泉就往外走,道:“姜耀和曹操不一样,他真杀咱们匈奴人啊!”
“啊?那咱们快走!”呼厨泉吓得腿都软了,但还是勉力跟着闾健出了营帐,想要骑马逃脱。
然而,此时想走,已经晚了!
“杀!”
呼厨泉等人刚出营寨,就见一队二三十人的汉人骑兵迎面而来。
“哈哈!呼厨泉!闾健!你们在这啊!今天,正该爷爷建功!”
这伙汉人骑兵的领头之人是认得呼厨泉和闾健的,他大吼一声,长枪一抖,直刺闾健的面门。,
当!
闾健仓促之间没拿长兵器,只得拿手中弯刀相迎。
弯刀哪能敌得过长枪加快马的巨力?
咚!
只在顷刻间,闾健就虎口镇裂,弯刀撒手。
“啊!不好!”
闾健赶紧就势一滚,向旁边避去。
然而,哪里避得开?
唰!
那汉将一抖手,长枪如电般闪过,正中闾健的心窝!
“你…你是何人?”
闾健在河东得罪的人多了,却不知这一口叫出他名字,现在要了他的命的汉将叫什么。
“河东毌丘兴!”
毌丘兴一抖手,长枪从闾健心口拔出。闾健胸口血如泉喷,已是不活。
“我投降!我投降!”
呼厨泉见状也不跑了,痛痛快快的跪倒在毌丘兴的面前。
……
……
三刻钟后,整场围歼匈奴人的战斗就结束了。因为事先准备地相当充足,匈奴人又毫无防备,果真无一人漏网。
“你就是匈奴单于呼厨泉?”中军账内,姜耀向跪倒在自己的面前的匈奴中年贵人看来。
呼厨泉赶紧道:“小人正是呼厨泉。只是,小人在姜大帅面前,哪个当单于二字?不过是个愿给姜大帅牵马坠蹬的小小奴才罢了。”
在呼厨泉看来,中原大人物,都是好面子重于一切的人。只要他表达的足够谦卑,中原大人物一高兴,什么麻烦都没有了。说不定,还会得到重重的赏赐呢。
然而,姜耀的表现,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之外。
姜耀微微点头,道:“敢情匈奴单于长这样啊,行了,我知道了,算是长了些见识。呃…砍了吧!”
“喏!”
两名甲士上前,拖了呼厨泉就走。
“不是,砍…砍了?这就砍了?”
“我犯什么罪了?姜大帅,你不能不讲理啊!”
“开恩!姜大帅开恩!”
“小人愿意为姜大帅效力,效犬马之劳!”
“我祖奶奶是和亲的宫女,小人也是汉人。姜大帅,咱们都是汉人,汉人不杀汉人啊!”
“我的侄子们,都已经改姓刘了,这难道还不能表现出对大汉的忠诚吗?”
“其实,我也可以改姓姜的!姜大帅,你就是我爹…不是,你是我的亲爷爷…是我的太爷爷啊!”
“杀俘不降!姜耀,你不得好死!你就是个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畜生!”
“我在奈何桥下等着你,等着你全家!你死后必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超生!”
……
呼厨泉现先是错愕,进而是软语相求,最后又是破口大骂,甚至是无比恶毒的诅咒。
然而,没用的,完全没用的。
功夫不大,呼厨泉的叫骂声戛然而止,一颗大好的头颅被装在托盘内,被一名甲士送入中军帐。
“呼厨泉已经伏诛,姜大帅过目。”
姜耀道:“将这颗头颅,连同他的尸体,一起曝尸荒野,狼吃狗啃,死无葬身之地、”
“是。”
那甲士领命而去。
姜耀又道:“传我的军令,其余的匈奴人,也都砍了吧。”
“都砍了?”卫觎忍不住道:“那些匈奴军卒当然该杀,还有些却是…”
“嗯?”姜耀狠狠瞪了卫觎一眼,觉得自己始终和这个时代的士大夫始终格格不入。相对而言,还是那些武夫对自己的胃口。或者,是毒士贾诩、狼灭程昱,这两个公认的士林败类。
杨修却是揣摩人心的行家,赶紧拉了卫觎一把,道:“怎么会都砍了呢?大帅的意思是,留女不留男。”
卫觎着急道:“那不是一样吗?”
“怎么能一样呢?别死心眼了,走吧!执行军令吧!”
杨修拉着卫觎走出了中军帐。
功夫不大,汉军营地内有阵阵喊声响起:“姜大帅有令,所有俘虏,留女不留男,杀!”
“所有俘虏,留女不留男,杀!”
噗通通!
噗通通!
眨眼间,五六千人头落地,汾水河畔血流成河。
“这…这…这…”卫觎满面不忍,忍不住抱怨,道:“姜大帅杀匈奴兵总是好的,但是,现在这手段…这手段…实在是太酷烈了些。”
“那又如何?”
杨修道:“你看看,那些普通士卒吧!谁有不忍之色,又有哪个不是欢欣鼓舞?像你这样妇人之仁的人,才是少数。”
果然,卫觎往四下里望去,但见执行刑罚,或者围观的士卒们,人人振奋,喜笑颜开。甚至于,有阵阵欢呼声响起。
“哈!哈哈哈!爹,娘,俺给你们报仇啦!”
“痛快!真是痛快!当兵以来,今日最为痛快!”
“杀得好!杀得好啊!”
“姜大帅公侯万代,福寿绵长!”
“万岁!姜大帅万岁啊!”
……
在这个时代,“万岁”不是皇帝的专用称呼。但是,人们口称“万岁”,的确体现了对姜耀极大的爱戴。
卫觎甚至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姜耀对匈奴人如此酷烈,岂不显得他对大阳城百姓,乃至于河东大族,都很温柔了?原来因为姜耀残酷对待大阳百姓以及世家大族而心生不满的人,现在是不是感觉姜耀还算可以接受了?
“看看吧!听听吧!”杨修笑吟吟地道:“这是河东普通士卒的声音!这就是姜大帅在河东的民心!姜大帅在河东,根基已成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