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乡,放在古代,是一件多少令人伤感的事情。
现代人可以听飞机轰的一声去远乡,古代人最多只能听着‘嗒嗒’的马蹄声,这还是少数有条件的人家,普通百姓则只能靠着一双腿脚,无声无息地离开,透着一股子无声的凄凉。试问有几人能衣锦还乡,少小离家老大回已属幸运,少小离家终不还才是常态。
出发前夜,天空升起一轮明月,照亮了小小的娄城,和城里人们小小的心愿。
柳青半卧在床上,只留万公公陪在病榻前说话。
主仆相伴,朝夕相处,已二十载有余,从未有过别扭的时候,虽是主仆,实为爷孙都不为过。柳青常说,最好的主仆关系,就是他们这样,主人从不问过去,既不问自己的也不问仆人的过去,仆人也从不管将来,既不管自己的也不管主人的将来,大家只安心过好眼皮子底下的日子就好。
然而这样安逸的好日子,总归还是到了分别的时候。
“可惜了,主子终究还是没能跟老爷见上一面。错过了这次机会,下次唉——也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了”万小爷边说边老泪纵横。
柳青笑着摆摆手道:“这几日来,我只因你们的离开而感到伤感,至于老爷那边,他若是心里有我,这二十余载有的是机会见我,何至于此。我不是小孩子了,年幼时尚且会为此事感到哀伤,年长些也就看明白了,我与徐十万,与姜家那独苗都一样,都只是老爷养着有待一用的工具罢了。”
“老爷有老爷的苦衷”万小爷叹气道。
“前些日子,我听说那些流民,饿极了会易子而食。起初我不理解,虎毒不食子,把自己的孩子送给别人,该是多么凶残的人才会做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事情。后来我明白了,我与那些孩子的区别只不过是用来换取的东西不同罢了,老爷养大的是我的身份,将来能够换取的,是太后的支持。”
这话里的意思十分沉重,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却又异常轻松。
“唉——”万公公长叹一声,眼见着话题越说越伤人了,赶忙转移道,“关于成公子,老奴还是有些担心。他年少老成,博才广智,老奴都见识过了。但这回换成了公子身份,京城又是个纸醉金迷的地方,常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多少有志之士困在温柔乡中不能自拔,我就是怕他”
柳青笑道:“您老多虑了,他是替我去闯生死劫的人,此劫无非就在数月之内,若是没闯过去,那也没了后话,若真给他闯过去了,博得的可是盖世功名,之后他若是能陷在温柔乡里不能自拔,那是我们的福分。”
万公公一拍大腿,恍然大悟。柳青却连连咳嗽起来。
“归脾汤怎么还没熬好,陈安怡那小丫头片子肯定又在偷懒了,我让人去催催!”万小爷说着起身而出。
相府后厨的药房里,陈安怡正对着窗外那轮明月发呆。
由于柳大爷打小体弱多病,药不离口,因此相府干脆在后厨单独开辟了一块地方存放草药以及熬制汤剂之用。大概是出身药学世家的缘故,陈安怡这方面确实天赋异禀,从小跟着师傅学了几年后,便可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单独执掌这小小的一片天地了。
也正是这小小的一片天地,几个熬药的炉子,一组装草药的柜子,成了她这些年来最亲密的伙伴。如今她要走了,这些东西却只能留在这儿,要是没有她每日操持,它们应当很寂寞吧。
望着夜空中稀稀散散的几颗星星,她痴痴发笑:差点忘了,每日陪伴着我的,还有你们呢。
陈安怡生在京城的药学世家,因为女儿身的缘故,无权继承家业,早早被送回老家由姑父姑母抚养。京城红丸案爆发,陈家牵连其中,父母惨死。好在从小对父母就没什么印象,陈安怡倒也不伤心,只是听人说,至亲之人死了,会变成天上的星星跟着,她就觉着爹娘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再后来,没有京城送来的银两,姑父姑母对她也是万般嫌弃,好在机缘巧合之下来到了相府,虽举目无亲,但至少温饱无忧。
她忽然觉着自己有几分可笑,活了这么些年,从没有被人疼爱过,只有一直被施舍。出生是父母的施舍,幼年是姑父姑母的施舍,后来是相府的施舍,而现在,她心上的那个男人,似乎连半点感情都不愿意施舍给她
人活一世,活成这样,这就是命苦吧。
小女子还在为命运的不公而叹怜,大丈夫的心中却早已没有半点对个人命运的期待,满腔的恨意在得知要进京的那一刻起,死灰复燃。
相府后院的忠义堂里,有一层暗阁,那是专属于徐盛徐十万的地方。
暗阁内常年不点明火,只开一扇小小的天窗,皎洁的月光透过,洒在密密麻麻的牌位上,那是徐十万曾经的家人,曾经的兵士,曾经的战友,也是他所有的曾经。身为大楚的将军,见惯了马革裹尸,从不惧战死沙场,然而这些人,死得太冤枉!叫他见不得、想不得、恨不得!
他精心擦拭着每一块牌位,最终又将一块新牌位放在最前面,上面刻着‘威武将军徐盛之位’。
做完这一切后,他如释重负,冲着所有牌位恭敬行稽首礼道:“各位久等了,徐盛苟且偷生这么些年,等的就是今日!待徐盛替各位了却生前旧账,这就下来与诸公相会!”
从今夜起,世上再无徐十万,而是多了一个名叫‘裴哀’的亡命徒。
刘拾三没有那些轰轰烈烈的过去。不仅他没有,他爹也没有,他的整个家族都没有。刘家世代生活在娄城,迄今为止出过的最有出息的人物,便是他爹,刘大管家。因此刘拾三也够不着什么满门抄斩或是千古罪人这样的罪名,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想罪大恶极也是十分困难的。只不过,普通人痛恨自己的普通。
实际上,在遇见杨姑娘之前,刘拾三并不普通。
刘拾三打小在读书方面可算是颇有天赋,虽然比不上戚知县那样的神童,但也勤奋有加,顺风顺水考上了秀才,只可惜是个穷秀才,偏偏老天又让他在这个节骨眼,遇见了杨教谕家的杨姑娘。两人私下好过一阵子,姑娘或许只是玩玩而已,刘拾三却一往情深不可自拔。在刘拾三秋闱折戟后,杨教谕断绝了其与女儿的来往,并将其赶出县学。刘拾三不死心,仗着自己才华横溢,偷偷再找杨姑娘,却被告知‘我爹说,不能变成银子的才华都叫做笑话’。
于是,刘笑话自觉读书没钱途,正好碰见狮山派扩充门面招人手,加上他底子不错,一气之下干脆离开伤心地,弃文习武。他不可谓不努力,夏练三伏冬练三九,闻鸡而起戴月而归,方圆百里大概只有姜洁颖能跟他竞争一下娄城卷王的名号。然而,在听说杨姑娘即将嫁人的消息后,他不顾众人劝阻,丢下刀枪棍棒,冲下山去寻找那令他朝思暮想的姑娘。他恳求杨姑娘能再给他些时间,他已经很努力了,或许钱途就在前方。然而,又被告知‘我爹说,不能变成银子的努力都没有意义’。
刘笑话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不是才华的事,也不关努力的事,而是银子的事。于是他一狠心,干脆弃武从商,回家一哭二闹三上吊,威逼利诱之下好不容易拿到了刘大管家半生的积蓄,却在朋友与外人合谋算计之下亏了个精光。尽管后来相府念在刘大管家忠厚的份上将这笔亏损给补回来了,但是刘拾三彻底丢了魂,再不见那些年学文习武的劲头。
离别的前夜,他的心中没有半点不舍,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轻松。
明日起,不必再瞧见父亲那张充满忧愁的脸庞,不会再听见自己的丑事被四处传扬,明日起,不能再闻见县学里熟悉又陌生的书香,也再也不用去想那个误他终身的姑娘。今夜,就让他醉倒在她家楼下的酒馆旁,幻想着有一天衣锦还乡,能与她再诉衷肠。
喝吧,有时候错真不在个人,而在现实。
今夜喝了的,除了刘拾三,还有姜洁颖。
这是一个原本滴酒不沾的屋子。姜秉文戒了酒,成默不爱喝酒,姜洁颖修灵忌酒,今日终于破天荒地进门来一坛子酒,却是姜洁颖提回来的。
姐弟俩给姜秉文留下一封书信。一年前姜秉文同样也是留了一封书信,说是有重要使命,不辞而别。他若是还能回来,迎接他的也是一封书信,倒也合乎情理。
接着,二人对月饮酒,谈笑风生,从小时候的趣事聊到长大后的心思,从小城里的家长里短聊到家国大事。成默已经记不得,上一次与姐姐这般促膝长谈,是猴年马月了。
酒过三巡,二人已是欣醉。
这人第一次醉酒和醉过一次之后再醉酒,表现是有区别的。头一次醉酒压根意识不到自己醉了,反而只觉着亢奋,言行随心所欲。有了这第一次醉酒的经验,再醉酒后便要收敛许多。
此时的姜洁颖,脸颊的绯红爬上了耳朵根,爬到了脖颈,成了一个粉粉嫩嫩的美人儿。她兴奋地挽着成默的胳膊,讲述着京城残留的记忆,又双手搂住成默的脖子,告诉他等进了京要去哪里吃什么,要去哪儿玩什么。两人打打闹闹,有说有笑。
突然,姜洁颖的笑声戛然而止,秀美的脸庞逐渐严峻,又转而流露出悲伤。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却总是开不了口。”姜洁颖搂着成默的脖子,那双噙着泪花的漂亮眸子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朱唇微启道,“若是有一件事情,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为之,若要为之则需付出巨大代价,这样的事情真的值得去做吗?”
成默知道,她说的是复仇,遥不可及的复仇。姜家的仇人,是当今大楚最有权势的人。
这样的问题,本身就太过残忍,谁又能回答呢?看着那双愤恨里带着些许委屈的美目,他用力将她揽入怀中,任她的眼泪决了堤一般。
当年,她可是眼睁睁地看着爹娘至亲惨死屠刀之下,她隐忍了十余载,从未掉过一滴眼泪,她努力了十余载,从未敢有过一丝懈怠。然而现实便是如此残酷,尽管她已经拼尽全力,却依旧看不见半点复仇的希望,哪怕是赌上生命为代价。
蝴蝶飞不过沧海,没有谁忍心责怪。成默温柔地抱着她,感受着她滚烫的体温,滚烫的眼泪,和滚烫的心。一时间,久违的荷尔蒙急速分泌带来的兴奋感让他起了邪念,但他残存的理性迅速将这念头扼杀。
他轻抚着她的背,待她止住眼泪,在她耳畔说道:“傻姑娘,值不值得只有自己知道,但且事在人为,但求问心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