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一朵喜庆的大红花,牛爱花同志整个人却是生人勿近的样。
搞得人家公交车师傅还没恭喜两声就汕讪讪住口了。
花了大价钱又是打了散装粗酒,又是花钱坐公交车。
要知道就算是二十几里的路,牛爱花同志情愿早上三点多起来腿着去。
也是绝不愿意多花一分钱坐车的。
张建业坐在座位上心里直嘀咕。
一张嘴问就被亲妈牛爱花同志用眼睛瞪。
再问就要耳朵变电风扇。
只能老老实实闭嘴跟着走。
等看着这路越来越熟。
每年清明必走的路。
张建业懂了这是到哪儿了。
也不多说啥了,下了车利落的往前面带路。
没一会儿就到了一个大坟包前。
长在坟头的小草已经枯黄了。
插着的木头早已经腐朽了。
今年清明刻下的字已经糊得看不清了。
牛爱花拍了拍肩膀,身上的大红花抖了抖。
声音很爽朗。
“爸、妈、公公、婆婆,还有大根哥,我来看你们啦!”
“瞧见我身上的大红花没?今儿我可抽了大风头。”
身旁的张建业被郊外的寒风吹的人脖子凉。
忍不住把脖子缩进了衣领子里。
努力把脑袋拔出来挨个大大方方叫人。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阿爹,下午好呀!”
五个人就躺在一个坟堆里头。
张建业继续絮絮叨叨的。
“我妈现在是妇联办事员了,有正式岗位了。”
“我们现在过得很好,你们不用操心哦。”
“以后我们都能过上天天吃肉的日子,对不对啊妈。”
牛爱花拿出那瓶散酒拧开,正绕着坟堆小心的倒酒围了一圈。
听见自家儿子说天天吃肉,脚步就顿了顿。
这死孩子就不是说给底下听的,而是对着亲妈这个活人的。
利落的把圆圈收尾了。
牛爱花张嘴对着儿子重拳出击。
“你话挺多的,赶紧的去把那草给拔一拔。”
“一天天的净想好事儿,吃肉去哪吃肉呢!”
张建业都无语了,现在都冬天了,上哪长草去!
都枯黄了。
拔不拔的,这草都得死。
但看着亲妈牛爱花同志单手拎酒瓶的那表情,张建业还是无语的叹了口气,扭头去拔草去了。
蹲在一个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地方。
盯着隔壁坟边的那几根枯黄狗尾巴草。
随手揪了起来。
被风一吹,忍不住又想把手缩进袖子里。
牛爱花同志的声音就在这风里头,像驼铃一样的若隐若现。
“大根哥,我可想你了。”
“我过得好辛苦啊!每天天不亮就出来干活,背上还得背着建业。”
“白天我扫完地清完垃圾,还得去菜市场捡叶子,回屋还得糊火柴盒。”
张建业把隔壁坟堆的狗尾巴草揪光了,又去另一个隔壁揪。
有时候从坟堆上带下来的土多了,揪出一个小坑,又挖起一块泥补上去。
“我怀建业的时候连衣裳都没洗过。”
“没见过你这种又疼老婆又爱面的,怕村里人说闲话,一个大男人干女人的活,愣是一天挑十几桶的水回屋,把咱俩的衣服洗干净。”
“你看只有你对我这么好,你是不是知道我过得这么苦,所以这回又给我找了个活啊!”
“你看大红花呢!我怎么高兴不起来呢!”
“连屁都蹦不出来的一个人,咋送个粮就给炮崩了呢?”
蹲在远处默默拔草的张建业叹了口气,挪了挪步。
算了,把隔壁邻居的邻居坟上也整理整理吧!
就怕把就差把地皮秃噜一遍的张建业,看着逐渐稳定的亲妈终于挪步过去了。
“妈,我都把草给整完了。”
走过来就看见亲妈微红的眼眶,牛爱花同志还扭头使劲躲。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怕丢面子。
张建业瞧着有些心疼,实在是不忍心戳亲妈伤心处。
于是嘴贱戳了另一个地方。
“妈,我说咱说好的来调查其他需要帮扶的困难群众呢!你这偷偷翘班啊。”
“回头被举报,开了你哦!”
成功得到亲妈双手捏脸杀。
张建业被本来被寒风吹得煞白的小脸,现在被亲妈扯得通红。
“啊!疼疼疼!!!”
亲妈牛爱花同志一边扯着亲儿子的小脸蛋,一边咬牙输出。
“少跟我说俏皮话,好好的和你爷奶外公外婆亲爹好好讲几句。”
“记得大大方方的,不许拿不出手。”
“对了,最重要的是你给我好好的保证努力读书,你再敢去鸽子市,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的亲妈牛爱花同志,不让整封建迷信的,又多了一个举报点。”
最后还是敌不过亲妈的无敌铁手,张建业老老实实的站在坟头念保证书。
至于磕头那指定是不行的。
封建迷信加四旧。
来都来了,母子俩一时半会儿也懒得走。
牛爱花同志把身上的大红花摘了下来。
和亲儿子用手捂了些土回来把坟垫高些。
闲着也是闲着,张建业就问起了牛爱花同志没详细说的过去。
以前一提起阿爹,都被一句干好事牺牲了糊弄过去。
牛爱花那是被亲儿子给缠烦了。
“说说以前,以前有什么可说的。”
“你阿爹咋没的。就咱村口粮攒出来点儿,你阿爹和村里的几个小伙儿就用三轮小推车推去给部队的同志。”
“这不运气不行吗?你爹还上山没多久就给被炮给崩着了。”
“他出门前我还专门求了三清道祖,佛祖观音菩萨,还有那个那个什么十字架的那个是啥来着。”
“都给你爹整了一套,结果屁用没有。”
“果然是封建迷信。”
“最后还是部队的同志,记得把你爹烧了带回来。”
说的轻描淡写,张建业却已经能感受到里头的血腥了。
别说那个年头了,就现在谁家有多余的口粮啊!
哪还能攒着送部队啊!
张建业把土在坟上拍实了,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问。
“那我爷爷和奶奶呢!还有外公外婆,那报纸我就瞅了几眼。”
大抵是父母过世这么些年了,时间冲淡了悲伤。
牛爱花同志说的,上一辈倒没那些伤感了。
“你爷奶外公外婆,牛家村和张家村就隔了一条河。”
“好像是老进城,阿妈去城里头收人的衣服洗。”
“阿爷是卖菜。”
“反正回来和我说是给一些好人传消息了。”
“没几天就听说被抓着了。”
“后来不就在集市里头枪毙了。”
说着说着牛爱花同志突然又气了起来。
“我跟你说那些白狗子坏的很,这么在那等着敲诈咱呢!”
“你爷奶外公外婆死了他们守着尸体,家属要是当天新鲜的完好的领回去,那得给一块钱才让带走。”
“那要是隔个两天都开始有味道了,变形了,那只要给五角钱就好了。”
“你说我这哪有钱呢,我就那时候和那阿爹碰上的。”
“我俩聪明的很,等烂了没人要了,我就和你阿爹悄悄的去乱葬岗,把你阿公阿婆爷奶都给背出来一块儿埋了。”
“一毛钱都没花哩!”
说到这牛爱花同志还有些得意。
得意自己没有让那些坏狗子占了便宜。
她说的开朗,张建业却听着难受。
最后张建业还是没忍住问的。
“那你咋不早点来找政府呢?家都牺牲了,就剩咱们两个了。”
牛爱花同志却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亲儿子。
“人家部队的同志是拿命替咱们这些穷人出头呢!”
“咱去要这要那的,多不合适啊!”
“再说了,又不光我们家这样没。”
张建业突然有一种自己不是人的愧疚感。
可不,就是妇联的岗位也是先凭本事抢了萝卜岗,政审才给翻出来的。
亲妈牛爱花同志从头到尾没提一句。
哪怕被举报家里人坐牢,亲妈没有半点慌乱,可也没主动拿出来说。
这下也嘴贱不起来了,老老实实的把坟垫高了垫实了。
最后母子俩拍了拍手上的土才要往回走。
“赶紧的回去啊!我还得去那些寡妇家里头问问情况呢!”
“就你慢吞吞的,耽误了事儿。”
张建业:乌鸡鲅鱼!
来的时候没感觉,回去的时候又要花钱坐车。
差点没给牛爱花心疼死。
结果却正好碰到陈寡妇右手牵着女儿,左手挎了个篮子过来。
篮子用一块碎花布盖着,却掀起了一个角,露出里面打过铜钱印子的皇子。
牛爱花赶紧冲过去把布给盖好了。
“陈姐,你的纸也不藏好点。”
“这搞封建迷信了,回头被人举报了咋整。”
“你非要烧,赶紧悄悄摸摸的烧完啊!”
张建业则是逗弄着刚刚五岁的真黄毛丫头。
吃的不太好,头上几根毛又黄又稀疏,勉强扎了一个小啾啾。
“小黄毛,陪妈妈来看爸爸啦!”
小黄毛丫头脸颊消瘦显得眼睛格外的大,啃着手上的白馍笑嘻嘻露出小米牙。
口齿不清的打招呼。
“duoduo好!”
陈姐笑得有些很勉强,把身边的闺女往腿上紧了紧。
“谢谢,我一时没注意。”
“我先上个坟啊!就不和你们聊了。”
说完便拖着才五岁大的女儿往前走。
瞧着人不愿交谈母子俩也没硬拦着,继续抬腿往前走。
牛爱花同志甚至尝试让亲儿子腿两公里,这样坐车的时候能少要一分钱。
张建业当然是严词拒绝。
母子俩一边闹腾一边往前走。
走着走着就觉得哪不对。
最后对视一眼!
扭头又重新往坟场跑。
我的个亲娘勒,这是要出事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