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刚“哦”了声,那边的糖铺掌柜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后来薛家相中了严通判家的千金,两人订在六月十五成婚。
那严小姐是大家闺秀,其父又是本地通判,不仅知书达礼还温良贤惠,据说当年求娶的人家都能从北楼排到南城门去。
后来听媒人说,是当年少东家赶考时寄宿严华寺,顺手救过一个泛湖的落水姑娘。少东家心善,又仗义,帮过的人数不胜数,自然是不记得了。
结果人家严小姐却是记得紧,严家人也记得紧。
最后水落石出,可不就赶紧差媒婆来上门?”
周觅说到这里,喉咙哽咽了声,立马就是潸然泪下。
“两人本是天作之合,谁能想到……六月十五的当晚,红事变成白事,薛家上下二十三口人都在这夜里被人杀了,包括丫鬟家丁。
老朽当时睡得沉,听见哭喊时只顾着跑。那人当时蒙着面,提着刀,那双眼睛是红色的,我到现在都也忘不了。
老朽当时怕得要死,想到偏院里有一口枯井,想也不想直接就跳了进去,还因此断了条腿。
不过那人杀完人,只顾着翻找薛家的金银,老朽这才逃过一劫。
后头的事许捕头也知道了。老朽在枯井下藏了两日,这才被官爷们发现,给救了上来……”
三人听完周觅的期期艾艾,与其说是查案,不如说是光听糖铺掌柜哭惨算了。
周觅从当年薛府灭门自己摔断了一条腿,到盘铺子拉扯这一大家子,再到城南石子街要拆,总之都是些命途多舛,自己过的有多穷、有多苦的话。
说到最后连林云都忍不住笑了。
穷苦人家的女儿,手上却连一口老茧也没有。
不过别人的事,他懒得拆穿。
许兴全走出糖铺,不禁伸了伸懒腰道:“老家伙果然说的和五年前差不多,就连凶手红眼的细节也没忘。”
“红眼?”
“嗯,当年青城正好有时疫,死了好些人,犯病之人双目充血,视力也会受到影响,所以才看漏了枯井下。”
“时疫?”
许兴全摸了摸下额的短须,露出一抹有些欠揍的笑容。
林云知道这是大汉的老毛病了,关键时候就爱吊人胃口。
“是鼠疫。好在当时发现的早,及时控制,不过还是死了不少人。当时尸体都堆在城外山郊,火化之后下葬。
对了,薛家上下也埋在那块山头,毕竟薛府灭门后又被人放了把火,尸体也被烧焦,把当年的仵作忙活得够呛。”
三人马不停蹄。
另外的活口名字叫做薛丁,是薛蟾的书童。
当年薛家灭门,薛丁便去了官衙自赎自身,到至今也没有成家。
薛丁也住在城南,离周觅的糖铺就隔着两条街的距离。
许兴全敲了敲老旧的木门,门后有个阴沉的声音问了句:“谁呀?”
“是我,李蓦。”
“吱——”
门开了半扇,门后有个消瘦的青年,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
他左手扒在门上,食指根部有道奇怪的疤。
直到薛丁确定是李捕头本人,这才开了门。
消瘦青年错开身,好让门外的三人进到屋内。
可他始终沉默着,既没邀请人落坐,也没起身打算去厨房奉茶。
只是不论是许兴全还是李蓦,都对薛丁的表现习以为常。
林云环顾着四周,薛丁住的地方其实也不比糖铺掌柜好得了多少。
不过因为孤家寡人一个,家具陈设都属于一眼就能看全的地步,所以房子看着就没有那么逼仄拥挤,反倒是显得冷清萧条。
薛丁坐在四方桌一头,半抬着头盯着林云直看,他双手交叠着,不断的用右手食指抓着手背,指尖刚好重叠在那块疤痕的位置。
李蓦会意,立刻介绍道:“这次薛家的案子有了点进展,这位小兄弟现在算是人证之一。”
“哦。”
薛丁应了声,依旧快速而不断地抓着手背,很快他的左手上就出现了一道通红的挠痕。
许兴全沉声道:“再说说当年的事吧。”
消瘦青年视线不动,仍旧是紧盯着林云,他的语速缓慢,就像是特意重复一遍,说给少年听的一样:
“六月十四家母旧疾突发,当日我便回了城南。直至六月十七,才有人和我说了薛府灭门一事,后来就有差大哥找了上门。”
许兴全抬了抬眼皮,道:“六月十日,你在城西赌坊输了一百两银子,到了六月二十日就还清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消瘦青年听到“一百两银子”,瞳孔猛地一缩,抓挠手背的手指也忽然停了下来。
只不过,他很快就又平静了下来,淡淡道:“少爷中了举人之后,薛老爷念在我一路陪伴赶考,给了我一笔赏钱。
后来家母旧疾发作,少爷又给了我笔银子给家母看病。还有薛府家大业大平日里给的打赏,少爷成亲的红封……也不少的,东拼西凑下还了赌债。”
“薛老爷打赏多少,薛少爷的红封多少?你可还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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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记得。只记得当时东拼西凑,总算还上了赌坊的银子。”
许兴全与李蓦对视了一眼,随后都是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林云知道,薛丁的说辞恐怕跟当年没有什么出入,两人没能得到最新的信息。
可是林云却从薛丁那一刻的眼神里看出了异样。
少年抬起手背,装作不经意地扭头揉了揉右眼。
三人走出薛丁家。
薛丁与周觅虽说都有疑点,但断案毕竟讲究的是真凭实据。
许兴全便提出再去薛家瞧一瞧。
薛府坐落在城北,原本是个三进三出的大宅院。
不过现在嘛,只剩一片废墟。
当年的大火把房子烧得几乎是面目全非,灰烬、雨水、五年时光背后的阴阳更迭,摧毁了此间的雕梁画栋,却滋养了青苔与野草。
薛府的匾额上,早已经分辨不出当年用金漆为墨写下的大字。
薛家是书香门第,薛老爷的一手好字在当时可谓是有价无市。
而如今,早就随着风雨,化作了斑驳。
林云眼前是两扇脱落了朱漆的大门,狮口中含着的门环上布满了铜绿。
右侧门柱上爬着一株不知名的藤蔓植物,迎着初夏傍晚的风,开着淡雅的紫色小花。
许兴全站在薛府门前,踏着青石路上的一块石砖。那石砖四四方方,唯独缺了一个角,正好位于薛府大门的正中间。
即使是五年过去,它还是比旁边的青石显得更加光亮。那是当年薛府登门的来客,递名贴时所站的位置。
日复一日地踩踏,日复一日地打磨。
大汉指着林云身前的位置,道:“当年严家的花轿就停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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