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侯府的小将军要同抚南侯府的二世子联姻,放眼整个大梁历史,也是几十年间难得一遇的稀罕事。
大婚当日,煊都雪停风止,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罕见的冬阳和这场声势浩大的婚事一起,勾出了大半个煊都中的百姓,街旁铺前酒楼上都挤满了裹紧厚衣支长脖子的人,道上笙歌盈耳,热闹非凡。
视线中央的少年将军身骑枣红色高头大马上,被无数人的目光远远打量,他所着的大红喜服被腰封收束得很齐整,宽肩窄腰明晃晃地显露出来,同那英姿飒爽的好仪容一起相得益彰。
只是没能从这张俊朗的脸上寻到一丝笑,实在奇怪。
于是来凑热闹的说书人就地给围观百姓解惑,大讲特讲小道消息:说是那老抚南侯共有三个儿子,大世子本是饱读诗书才华出众,只可惜已经残了疯了,二世子品行不端,颇为佻达狠辣,在宁州作恶多端,仅剩霁月光风的小世子袭承侯位,却也是个病秧子,鲜少出现在人前。
很不幸,周小将军此次娶的正是这恶名远扬的二世子郁濯。
围观百姓登时对周鹤鸣报以理解同情——这样的天之骄子,要娶这么个败类,怎么能不叫人心生沮丧?
周鹤鸣面无表情,随着迎亲的仪仗队慢吞吞到了抚南侯府,门口的一对石狮子脖上系着大红华鬘,很是喜庆庄严。
他默然翻身下马,任由门公点头哈腰地讨了赏钱,最终被围观目光逼进了这稍显破旧的抚南侯府,硬着头皮穿越满是仆从的前厅,去接郁濯的亲。
郁濯此行并无任何亲眷陪同,郁鸿行动不便,郁涟作为如今的抚南侯,无召更是不得入京。
他早知晓郁濯和郁涟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兄弟,却不明白二人的品性为何如此天差地别——他有多倾慕郁涟,便有多厌恶郁濯。
可天命偏要捉弄他,让他同心上人的亲哥哥成婚。
那张同郁涟高度相似的脸——光是想想就足以让他心烦意乱,哪儿还会有半分期待。
***
郁濯一大早就被米酒拖起来倒饰许久,直至盖好了盖头、被按坐在堂前才得以休息片刻,忙里偷闲地打起盹来,迷迷糊糊中听见极近的脚步声,以为是那姓周的来接亲,刚想掀了盖头从门缝里偷偷瞄一眼,却紧接着听见了窃窃私语。
“我听说这郁二在宁州坏事做尽,怎么偏偏要嫁与小将军?”
“这谁知道?这婚事是皇上亲赐的,或许这人是沾了他亲弟弟的光,只是可惜了周小将军......”
郁濯懒得再听,他冷嗤一声,无视米酒的劝阻,悄悄把门拉开了,只是那两小厮正聊到兴头上,对这动静毫无察觉。
周遭来来往往的下人倒是有注意到的,却都被郁濯阴恻恻的眼神逼得不敢多说一字,只好装聋作哑,快步离开了。
郁濯蹑手蹑脚行至他们身后,猛地一伸臂将二人都揽住了,饶有兴趣地开口问:“说什么好东西呢——再多讲些?让我也听听。”
这两人被一双有力的手箍住,霎时又惊又恼,刚想发火,突然瞥见眼下的一抹大红的袖子,呆住了。
郁濯诚恳地再次请求:“让我也听听嘛。”
怀里登时传来鬼哭狼嚎的求饶声,二人连滚带爬地在他面前跪好了,郁濯颇觉好笑:“真是奇怪,刚刚不是还在替周小将军鸣不平吗?现在我人就在跟前,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我可以一并帮你们带话给他。”
可那二人再不敢发一言,只把头磕得砰砰响。
郁濯顿感索然无趣,沉默间用靴尖挑了一人的下巴,看见他涕泗横流的脸,觉得心烦,又顺势踏在他胸口:“滚吧。”
那人登即歪七倒八地滚出几米远,引得不远处丫鬟们的小声惊呼,郁濯刚要再踹余下一个,就听见一声怒不可遏的制止:“住手!”
他仰面皱眉看向声音来处,直直对上一张丝毫不掩饰厌弃的、少年人的脸。
这人瞧着火气不小,郁濯的火气却登时消了大半。
——此人行事如此冲动,不过初见,嫌恶却都摆在面上,丝毫不加掩饰,实在没什么城府。
周鹤鸣快步走来,对着这个同记忆里高度重合、却又在气质上截然不同的人,厉声质问:“你在做什么?”
郁濯眨眨眼,无辜地说:“这两人都骂到我脸上来了,我还打不得么?”
少年人一下子被噎住了。
他强迫自己瞥过头去,不看那张叫自己魂牵梦萦的脸,高缚马尾堪堪垂到肩侧。
良久,他终于不自在地开口问道:“......骂你什么?”
郁濯饶有兴趣地欣赏这人窘迫的表情,很是受用,轻而易举地被周鹤鸣的生涩无措给哄好了。
他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周小将军,对他高挺的身姿和俊美的皮囊还算满意,左右这人坏不了事、挡不了道就行。
在周鹤鸣憋成个开水茶壶前,郁濯终于凑上去,善心大发地答话:“说我坏事做尽,人人喊打,猪狗不如,整日里只投壶唱曲,靠着胞弟横行霸道,实在配不上小将军你。”
他顿了顿,继而很有自我批判精神地开口:“其实也没说错什么。”
他说话时盯住周鹤鸣,将对方转头间的错愕尽收眼底,笑着将自己的盖头重新盖好:“走吧——这桩婚事着实委屈小将军了,对不住。”
郁濯心安理得地走在前头,听着身后人因被戏耍而发出的不满动静,又咂摸了一遍方才的情形。
第一面就被撞见踹人并非他的本意,少年人羞赧又憋屈的模样虽然有趣,却总让他觉得有点别扭。
他思来想去,确信这就是二人的第一次见面,他尚不清楚对方底细,只好嘟嘟囔囔地想,莫名其妙,这姓周的怎么这样经不起逗?
***
这声势浩大的迎亲队伍出府后横穿煊都大道,途经了绮靡浮华的深柳祠,热闹繁喧的永乐街,一路将纯白的积雪压得黑实,才最终停在阔气非凡的镇北侯府前。
郁濯百无聊赖地端坐喜轿中,听得周遭喜炮炸响,却左右等不到有人来掀他的帘帐。
他那点儿耐心早消磨干净了,悄摸掀起盖头一角透过缝隙,正巧看见周鹤鸣在千百道目光中冷然下马,薄唇紧抿,一副踟蹰间不愿来拉喜轿帘帐的模样。
郁濯哑然失笑——得,不过奉承一句,人还真委屈上了。
这姓周的长得还行,可人怕不是傻的,演戏也不会演上一演?
他不再等周鹤鸣纠结,干净利落地用修长指节挑开帘帐,主动握住了对方的手。
周鹤鸣微微一怔,囿于周围的诸多人,只好任郁濯借着自己的力下了轿。
郁濯头上盖着喜帕,瞧不清路,却也知道周鹤鸣也并不愿一路拉着自己。
他想了想,干脆趁其不备捉起周鹤鸣的手,引导着那手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一把挑了自己的盖头,提前行了这步礼。
少年将军遽然瞪大了眼。
郁濯毫不在意,主动松开了周鹤鸣的手,转身朝百姓宾客颔首朗然道:“今天是我和小将军大喜的日子,谢谢诸位来吃我们的喜酒!”
他头戴玉冠,意气风发、昳丽张扬地给围观的每一个人看,好像今日他才是娶人的那个。
周鹤鸣又惊又恼,可郁濯已经大刀阔斧地朝喜堂走去了,他只得咬牙跟了上去。
接下来的流程无非行礼吃酒,拜堂到了夫妻对拜的环节,周鹤鸣已觉心哀莫大于死,只潦草地半倾了身,郁濯倒是毫不含糊,结结实实地朝他拜了一拜。
随后,他拱手朝四周宾客环作揖:“诸位吃好喝好。”
又朝周鹤鸣摆摆手:“小将军不必送了。”
语罢,他叫了个小厮,带米酒跟着人一起去了新房。
新房里细细装饰着许多红彩物件,烘着几盆银丝碳,倒是比外面的冰天雪地暖和太多了。郁濯是岭南人,还从未见过雪这样多的冬天,今日又难得放了晴,一时间新奇战胜了他的畏寒懒散。
想着周鹤鸣被迫娶了他,心下郁闷,今天肯定是要喝得伶仃大醉姗姗来迟,他干脆脱了外层大红的喜服,刚打算出去溜达一圈随便探听点消息,就被米酒拦下了。
米酒道:“主子,镇北侯府布局图已由探子送至我们手上了。”
郁濯敷衍点头,朝门口的步子并未停下。
米酒换个角度劝他:“我的爷,您也不瞧瞧外面有多冷,冻坏了可怎么办。”
郁濯恍然大悟:“这好办,把你外衣脱给我就行。”
他一把推了门,脚刚迈出去半步,就跟一人撞个正着。
正是周鹤鸣。
少年将军怔怔瞧着近卫打扮的郁濯,他本是被烦躁的心绪牵引着到此处的——按大梁的礼数,他须得亲自将人送到婚房来,谁知刚来就将郁濯逮个正着。
郁濯心道见鬼,面上讪讪一笑:“小将军怎么来了?”
周鹤鸣欲言又止,实在不知如何同这张脸的主人相处,只好偏头去看东角池中姿态奇壮的山石,小声道:“来看看你。”
“什么?”
——怎么这人反倒更像被抓包的?
郁濯因这反应微怔,又被那偏头时飘散的红发带挠得心痒,他整个人凑过去,让周鹤鸣再说一遍。
“我说来看看你。”
“看我?怎么才分别这一会儿,就对我魂牵梦绕了。”郁濯故作惊讶,“小将军这样性急,还等得到晚上吗?”
“你!”周鹤鸣一时语塞,气得扭头就走。
这人怎么能顶着同郁涟一样的脸说出这种浑话来!
郁濯觉得好笑,但又莫名品出一丝异样——这小子怎么会一副真情错付的蠢样?
可他俩不过头一天见面,他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方才的心思却已被打散得七七八八,左右不急在这几日,眼下仍需将大婚应付过去。
他颓然回屋,将外袍抛给米酒,在潦草地穿好喜服时,忽然福至心灵。
......这姓周的,是不是在透过他想着别的什么人?
***
那头周鹤鸣心烦意乱地回了宴席,他如今成了煊都新贵,来参宴的宾客众多,大堂内觥筹交错贺声连连。
周鹤鸣生着闷气,无心再思索是谁来给他祝的酒,凡有人敬,他就喝,徐慎之劝他也不听,直直喝到皓月当空,醉倒在桌上才罢休。
奇宏要扶着他回房,几个有意相交的煊都纨绔就跟上来,嘴上吵嚷着要闹洞房,周鹤鸣没半分这心思,挥手打发他们走,却终是被好几个人簇拥着到了新房门口。
他瞧着那屋内透出的暖黄,知道郁濯就坐在床榻边等着他,周鹤鸣被烈酒麻痹的脑袋终于后知后觉地清醒一瞬。
这个洞房要怎么闹——貌不合神也离,改明儿让整个煊都都看他俩的笑话吗?
周鹤鸣觉察到这一事实,可惜他已经被灌得身心都迟缓,他想要去推门,又想到该先把起哄的人劝走,一时宕机,怔怔地立在原地。
只听“吱呀”一声,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周鹤鸣睁着朦朦胧胧的醉眼,只晃上一眼,就移不开了。
多日积攒的委屈喷薄而出,他踉踉跄跄朝那人走去,想要伸手抱他,却又没那胆子,好像眼前的人是伸手一掬就会碎掉的水中月。
他纠结中被那人捉住了手,朦朦胧胧间听见几句话,就被拉着入了温暖的喜房,到了四下无人时,他终于耳下微红,唤了一声“阿涟”。
——郁濯关门的动作顿了顿,今日的疑虑霎时水落石出。
他登感五味杂陈,心道还真是人人都爱郁涟,在岭南如此,到了煊都居然也如此。好笑周鹤鸣常年待在青州,可曾见过郁涟哪怕一面?凭着些坊间传言就能这样春心暗许,未免太荒谬了。
但今日同周鹤鸣成亲的不是郁涟,偏偏是他郁濯。
这副漂亮皮囊下的烂骨脏心,靠满腹翻卷的仇恨才能活,哪有心思同他儿女情长。
可这不妨碍他给自己找点乐子玩一玩。
郁濯恶劣的心思涌上来,他关好门,把漫天风雪都挡在外头,又牵了周鹤鸣的手行至床榻边,明知周鹤鸣认错人,却在这囿小小的天地里好声好气问他:“小将军,可是心悦我许久了?”
琉璃昏黄映出他眼底层层叠叠的笑意,一双含情目又乖又柔,几乎让周鹤鸣看呆了。
少年将军耳根红得快要淌出血来,不知是醉得还是羞的,小心翼翼“嗯”了一声。
郁濯就又笑了,周鹤鸣痴痴地看着他,支支吾吾半天,将郁濯的手拢在自己温暖干燥的手心里,闷闷地问:“阿涟,我可以抱你吗?”
“只是想抱?”
这几个字浸满了喑哑的暧|昧,轻若游丝的吐息拂过周鹤鸣脖颈间,激得周鹤鸣眼尾发红,可他仍惦记着这是自己和“郁涟”的第一次独处,有些委屈克制地“嗯”了一声。
郁濯简直想要拍手叫好了,周鹤鸣今晚一幅情根深种的样子,却连人也分不清,喝醉了就紧着一具皮囊吐露真心,实在可笑。
他温声细语地对着周鹤鸣循循善诱:“小将军,我们还可以做些别的。”
周鹤鸣的呼吸骤然急促了几分。
郁濯撑着下巴对他笑,起身倒了两杯酒,递过其中一杯给周鹤鸣:“在那之前,你我还得共饮合卺酒。”
周鹤鸣晃晃脑袋伸手推开:“不喝了,阿涟。”
“那可不行,”郁濯手心摩挲着周鹤鸣的腕骨,把人给摸乖顺了,方又举着那杯合卺酒递到他嘴边,哄着他喝下,“小将军,喝完这杯酒,才算是正式成了亲。”
谁知就是这句话让周鹤鸣陡然醒转,他猛地推开郁濯,酒液在猝不及防的推搡间洒出大半,好似兜头浇到周鹤鸣心间的凉水。
......今日同他成亲的,不是郁涟。
郁濯定定看着他,突然仰着脖子饮尽了自己的那杯,旋即翻身将周鹤鸣直直扑倒在床上,慢条斯理地问他:“真就这么讨厌我?”
周鹤鸣不吭声,他急于推开郁濯,可惜喝了太多酒,早已脱力,又被郁濯牵制住手腕,一张俊脸早浸满了绯色,好几下都没能挣脱开。
郁濯定定看着周鹤鸣焦躁难堪的神色,突然笑起来:“小将军,我们不过被拴在一块儿,各取所需罢了。”
周鹤鸣一怔,猛地发力,起身低头立在床帐前,居高临下地睨着郁濯。
“这就又生气了?你可以将我当成他,只是——”郁濯单臂屈肘撑在榻上,别有深意地咀嚼了这句话,他另一手指腹滑过右眼下小痣,换成个柔情蜜意委委屈屈的调子,“我究竟哪里不如舍弟?”
他一字一顿,毫不畏惧地正视周鹤鸣的眼睛:“你说出来,我定分毫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