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白茸和九郁回村子的時候, 已經是第二天清晨時,天空朦朦胧胧亮着,呈現出朦胧的月白色。
天邊第一縷晨曦就這樣出來了。
兩人站在雲峰之上, 一起仰望着初初亮起的天邊。
“小木頭, 你瞧。”九郁指着天空, 太陽剛出來時候, 遠處堆雪一樣的濃霧中,竟然朦胧浮現了一道半透明的光影,像是海市蜃樓的殘景。
九郁說:“這就是玄天結界。你們人間,就結界的另一邊。”
“是不是很漂亮?”
那光暈只顯出了一刻, 很快便消失了。
白茸恍然了一瞬。
這是她第一次親眼看到玄天結界, 原來,這就是她從前以身祭祀的結界。
離她身死不知已過去了幾十還是上百年。人間那一場危機似是過去了。
她的身體和靈魂化為了它的滋補,讓它一直存續到了今天, 至今依舊維持得很好。
空間扭曲已經都複原了。
殘冬的時候, 風中都帶着一點淡淡的清寒。登高而望, 眼前景致像是一副徐徐展開來的美麗畫卷。
那些往昔的愛恨情仇、恩恩怨怨。在這一瞬間, 都從胸臆中逐漸掃空。
她打從心底中喜愛這和平盛景,并希望可以永遠維持下去。
甚至,這一瞬, 也不後悔自己的選擇了。
回到雲溪村後。
她身子困乏, 先去內室睡了會兒。
晚間再起來時,九郁已經弄好了晚膳,他獨自在外慣了,會弄菜, 雖然有些粗糙,但是看得出是上心了。
用過晚膳, 白茸打開盒子,看到盒中簪子,含了點笑,思索了片刻,将自己的針線盒子也翻了出來。
既收了人家的禮,她預備也給九郁做個回禮。
室內暖爐生得很旺,柴禾足足的,她裹實得很厚,手邊擺着安神的花草茶,正在認真做着繡活兒。
方做了大概個花樣,外頭便傳來動靜。
歡娘與犬妖來串門了。
白茸迎他們進來,歡娘在她身邊坐下:“昨夜,狗旺說,村子裏來了一列仙兵。”
“仙兵?”雲溪村素來和平,村莊也小,幾步路便到頭了。
白茸想不明白,雲溪村和仙兵能扯上什麽關系。
狗旺道:“那領頭的是個高個仙官,灰色眼睛,很傲的樣子。”
“就是那在天樞宮沈仙君手下做事的華渚仙官。”歡娘機靈,直接提點,“小木頭——就是我們先頭在妖王宮遇到的那一列仙兵。”
“他們在尋木妖……我一下就想到你了。”
上仙要抓走他們這樣的小妖,左右沒什麽好事,不是要掏心挖肺,便是要用他們靈根煉藥。他們壓根看不起這些妖界低賤的妖。
“嗯。”半晌,白茸朝歡娘感激笑笑,“我曉得了,之後出門時會小心注意些,不讓他們看到了。”
聽到這名號,她尖尖的下颌繃着,也沒有什麽反應,手頭活兒甚至都沒停下來,只是低眸抿斷了一根細線。
打從認識她開始,歡娘便一直覺得,她身上有點說不出的清靈毓秀的寧靜氣質,和普通小妖差別太大了。
許久沒有做過這種精細的針線活兒,她白茸覺得自個手腳還有點不協調,送走歡娘他們,這香囊做了一小半了,她再拿起一看,方發覺,用的竟是月白雲錦布料。
她拿了剪子,毫不猶豫把這個成型了大半的香囊絞掉了。換了雨過天青色布料,又尋了個新花樣,從頭做起。
這時,外頭有人推門進來,湧吹進來一點夜間
寒風。
九郁方在盥室沐浴,這會兒方穿戴整齊進屋了。烏黑的發梢垂在肩上,還彌漫着水汽,低垂的熠熠眉眼,越發顯出幾分似曾相識的少年氣來。
他在她對面坐下,似是好奇在打量她手中針線。見那玉白細膩小手靈活穿針引線,由衷贊嘆道:“小木頭,你手真巧。”
她卻怔忪擡眸,迎上他視線,看了會兒,旋即低聲道:“九郁,我或許無法再在此久居了,莫拖累了你。”
她不确定那些仙兵是否是來找她的,只是,她實在是不想再與從前扯上任何關系。
那男人,清濯俊秀的外表下,是一副殘忍冷血,陰晴不定的惡鬼般的心腸。
昨日種種,都如昨日死,她如今也沒必要想個究竟。
她只想過新的平靜生活。
九郁想都不想,淺色的眼眸微彎,其間像是落了一泓光,不假思索:“那你要搬去哪裏?若是這裏不喜歡繼續住了,我們就搬,我随你一起走。”
或許意識到自己這話說的過于孟浪,他面容微紅:“我也是從家中跑出來的,居無定所,你若是不嫌棄我……之後,你想去哪裏,我都可以陪着一起。”
白茸愣了一瞬,手中動作都慢了下來。
九郁這番沉甸甸的心意,讓她實在是無以為報。
她張了張唇,方又覺得唇舌無力,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麽好。一顆懸浮的枯冷的心,似被用溫熱的泉水逐漸泡開來。
“你若是想回人間。之後,我也可以陪你去倒懸翠。”九郁說。
她朝他輕輕一笑,良久,終于點了點頭,讓他幾分目眩神迷。
這一日之後,白茸确實開始為随時離開做準備。
九郁教會了她,據說是他們家祖傳的遮掩氣息的屏息秘術,他逃家這麽多年,原就是靠這種秘術一直遮掩住了行走痕跡,沒被家裏人發現。
她最近一直勤奮修煉,靈力充盈了不少。于是,開始試着驅動白狐力量使用化顏訣。
如今,出門在外的她,是一個細眉秀眼,不起眼的小兔妖。
只有在家中,方才會化回原來模樣。
她這張臉本來就有點紮眼,出門總被各種妖物打量。或許也就是因為這張臉,那日才在妖宮惹出的麻煩。
她出門很少,并且一旦出門,必定用化顏之術。
其間,仙兵又來了兩次,都平安度過了。她僞裝成了一只新搬來此地的小兔妖,氣息容貌都裝得天衣無縫。
白狐手钏的易容效果确實天衣無縫,連當年的沈長離都可以騙過去,莫說這些仙兵。
既然無事,白茸也有些舍不得雲溪村的村民,于是一直拖着拖着,最後還是沒有搬走。
兩人在這裏住了小半年,日子平安和順,很是寧靜。
唯一尴尬的就是,她經常會被人問起和九郁的關系,被誤解的時候越來越多,她每次都解釋,看到九郁通紅的臉,心中也差不多明白了。
歡娘勸過她很多次,道九郁很不錯,是個過日子的好人選,對她一心一意,言聽計從。
她只是笑,心裏頭,其實也一天天松動了。
*
雲山山腳有處合适的清淨宅邸,是從前一個仙官在妖界置辦的獨立宅邸。坐落于湖畔,水秀山青,以前未曾有人住過。
如今,成了一個新仙君的宅邸。那仙君喜靜,深居簡出,是以過了這麽久,也從未有妖見過他,只偶爾見到仙兵仙官出入此處。
正午時分,院內悄寂。
一身白衣的青年正端坐在書臺邊,白衣被映照出溫暖的光暈。
他下界來沒帶多少人,身邊随侍的就華渚與宣陽。
沈長離的靈力已經擴散開,覆蓋了整座雲山,其中人員出入變故,一動一靜,皆可以被他感應到──想到這裏,華渚都會在心中暗中感慨他修為的獨步天下,綜合種種,已經堪稱三界他見過的最強。
只是,一直未有發現類似白茸的靈息。
仙兵也已搜查過三四輪雲山。甚至連那日那個“小木頭”也不見了蹤跡,也再沒有搜出過與她形貌相似的女子。
仙兵在妖界行動原本便有些不方便,兩族素來不合,妖對仙素來積怨已久。
天闕隕落後,如今妖界上千年無主,四王分治。這雲山所處的的王域,正是四不管的混亂地方,要徹底搜查,确實也難。
這一番搜查過後,他對繼承妖君位置的事情,上心了幾分。
沈長離本不耐煩這些事情。
只是,他掌控欲很強,事情一旦開始做了,便都要抓在自己手裏。
坐了這位置,他可以調遣妖軍。此後,只要她在妖界,出現在任何一個角落,他都可以将她輕松捉出來,拿捏在自己手中。
這對他而言,不啻為一個巨大的誘惑。
原本華渚有些憂心沈長離一直居于妖界,或又因白茸之事而産生什麽變故——一直到現在,華渚其實也不認為,那日見到的那個女子有什麽特別的地方。若是要尋模樣一樣的替身,他随随便便就能尋到十來個,而且都心甘情願,願意侍奉他。
如今看來,倒是還好。
他表現出來的情緒起伏沒有華渚想象中的那樣大。
華渚飛升後一直随在仙君身邊多年,親眼見證過他的變化。
最開始十年還好,似是沒什麽反應,依舊把周邊事情都處理得很好。
但是從第二個十年開始,便有些不對勁了,他經常會去行走三界,走了很多地方,不知在做什麽。
随後,他開始碰不得女人,見不得紅色,見不得火。骨毒發作得越發厲害,開始出現幻覺,經常弄不清楚現在到底是什麽時候,也是他性情最差的時候,做出過不少荒唐事情。
過去一百年的時候,又好了,逐漸恢複了正常模樣。
他看完了從仙界送來的青書,表情看不出多少變化。
華渚方垂手恭敬道:“仙君,這是前幾日,四王合會的議事情報。”
仙侍呈上了一個托盤,其中放着兩粒靈丸。
得到他的允許,華渚方從托盤中取出青色靈丸,捏碎了。
其中傳出一道陰氣森森的聲音,內容聽得華渚眉心直跳。
沈長離只是聽着,神情倒是沒什麽變化。
這顆靈丸是文鳐手下的耳妖,用來記錄聲音的靈丸。
文鳐算他母族的附生族裔,一直對夔龍忠心耿耿,如今的文鳐族長與青姬沾親帶故,勉強算是他的遠親。
四王合會結束之後,他便派遣耳妖,将信息全部傳遞給了沈長離。
會議無非是在吵鬧他繼任妖君位置的事情。
那個陰森的聲音乃是胡九,道他血統不純,有一半人血,并且如今是仙身。他在人間曾沉了青岚宗,在仙界火燒龍冢,欺師滅祖,殘暴弑殺,德行有虧,不适合成為下一任妖君。
“那又如何?”
說的倒是都沒錯,都是他做過的事情。
“那些純血的龍,屍骨已都被我焚毀。”他道,“若是想尋,可以去九泉之下,陰曹地府細細尋來。”
妖界也在乎血脈這種無聊的事情嗎?他原本一直以為,狹路相逢強者勝。這世界上,唯有權柄與力量是最不會騙人的,他不醉心于此,卻從不否認此兩樣的重要性。
他近年按捺住了性子,修身養性,因為打算迎她回來,她估摸着也不愛看他濫殺人,和以前他裝出來的模樣也不像。否則,何必用得着這麽麻煩。
華渚又捏碎了另一顆靈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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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鳐族長贊同他繼位,陰山王發言很少,聽态度,大抵也是在他這邊。倒是鏡山王,意外隐有站在胡九這邊的意思。
最後一段話,也是胡九在說。
聽着聽着,華渚忍不住神情一變。
這一次是在說他藏在天樞宮,那個多年未曾現面的所謂“夫人”,只是一個早已身死魂消多年的凡人女子,根本只是個幌子。
況且,即便是真的,他若成了妖君,公龍與凡人女子也極難孕育後代,就算有了,所誕之子龍血也更為稀薄,血脈更接近人,完全不足以服衆。
他若真是想當妖君,便應在四大家族中擇妃。鸾鳥族的赤音或是文鳐族長之女都是現成選擇。能早早誕下子嗣,延續夔龍血脈,青丘便認他龍君的身份。
鸾鳥族長倒是也未曾反對,赤音早年一直是天闕忠誠的下屬,若是要她進宮為妃,她估計也不會拒絕。
他漠然聽着:“他既對我私事如此關心。下次,叫他直接來觐見我。”
“還有什麽沒說完的。”他狹長的眼眸輕掃,看向華渚。
他自不會完全信任文鳐王,也布置了自己耳目。
華渚略一遲疑,對上他目光,一凜,低頭一字一頓複述:“胡九說,仙君風流,和其他夔龍都不一樣,無需守貞,也不在乎。在人間已成過婚,飛升後也是三妻六妾,夜夜笙歌,卧榻躺過無數女人,自是不在乎多幾個妃子,因此,他若是對妖界無二心,便應如此行動,允許這幾族女妖生下新的夔龍血脈,繁衍生息……”
他身上已泛起淡淡的殺意。
這壓迫感實質性擴散開,華渚和宣陽都被壓迫得喘不過氣來。  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随後,卻消散了,男人光豔皎潔的眉目松開,化出了個好看的淡笑:“是,确是如此。”
被欲望和本能趨使,獸性不改,不知餍足。
他淡淡道: “勞煩他們為我費心。以後,送來了,便都收下。”
左右有一便有二,再多幾個,又有什麽不同。
——只是,他修長的手指點了點案幾上的紅紙,上頭寫着一個名字。
陰山九郁。
他在月老的桃花祠中,看到了與她有緣的郎君名字。
他後來又去看了幾次。
始終沒有看到自己想看的,便将月老的桃花祠燒毀了。
他品味了一下這個名字,據說,乃她未來正緣之人。
他竟然輕笑了聲。清濯的眉目一瞬顯出了幾分潋滟。這赤蟒家的女婿,也惹了一身孽債,又能好到哪去。
男人薄冷的唇彎了彎,心被說不出的惡念占滿。
她這一輩子,左右該是尋不到一個合心意的男人。
至于……他狹長的眼眸微微揚起,青丘的胡九,倒是老相識了。
當年,胡九的尾巴是還是下界修士的他親手砍下的。
如今,在仙界多年,他劍法更加醇熟。
他還有七條尾巴,也足夠給他一一試手。
…
這一晚,沈長離少見做了夢。
夢中,是一片空茫的白,似是無窮無盡的雪域。
清淡的月光下,烏發跣足的白衣少年,拎着一盞燈籠,一步步在昏暗的雪地裏跋涉。此處設有禁制,無法禦劍,他卸去了全身靈力,只能徒步。
走了很久。
這是靈山的藥王谷,清寂的化外之地。
終年積雪,不見外人。
他千裏迢迢,上門求藥。
他起誓,願意用自己全身修為,他的龍骨龍心,他的性命,用一切來挽回他重病昏迷的妻子。
這是他此生最為卑微狼狽的時候,求到藥方時,渾身已經都是積雪,整個人都被凍成了冰雕。
終于求到了藥方後,他沒有停歇,便又匆匆離開,啓程趕往上京,去陪在她身邊。
喂她吃下藥,重新抱她入懷的那一瞬,這寶物失而複得的龍,心中方才重新得到片刻安寧。
他在她烏黑的鬓發上落下一個愛憐的吻,雙臂收緊,把正在沉睡的她緊緊擁入自己懷裏。這樣,她醒來時,一眼便能看到他,就不會再害怕了。
“哥哥,你回來陪我了。”她醒來時,信賴地靠在他懷中,鬓發松散,星眸含着水霧。
“嗯。”他低低應了一聲,兩人額頭抵着額頭,輕輕蹭了蹭她鼻尖。聲音還有點疲憊的沙啞,卻很是喜悅,将她擁入懷中。
不想松開,想就這樣把她融入骨血,吞吃下去,一輩子都帶在他身邊。
轉眼又看到。
往生堂內,那一盞幽幽的引魂燈前,他已在這裏枯坐了三日三夜,青年面容蒼白,幽暗如同鬼魅。
他很想最後再去看她一眼,但是不行。
已經沒有時間了,他的骨毒随時可能發作。他怕再一睜眼,看到的便是她慘死在他劍下的模樣。也怕他沒撐過,死在了她眼前,看她為他痛哭流淚的模樣。他不知道自己醒來後,會變成什麽可怖的怪物。
他只能陪她到這裏了。
以後,她也忘了他,若是可以再找到其他喜歡的男人,平順地相伴一生,也是很好的。
不過,就不要讓他知道了。
只是想象一下,她在別的男人懷中的模樣,他胸腔中剩下的半顆心,就會蔓起絲絲縷縷的酸澀酸疼,以及嫉妒。他不放心,未來,她新的夫君,能呵護好她,像他這般待她嗎。
随着記憶流逝,那些透明的漂亮情絲逐漸消散。
絨絨。
過往一切,都随着記憶消散在了風中。
……
醒來後。
沈長離只覺頭疼欲裂,那沖天的火光似乎又在腦海中蔓延開,不知為何,心也在發痛,鑽心刻骨的疼,疼得他幾乎無法忍受。
他沒有情感,這輩子還從未體驗過如此痛楚。
夢中,他看到的那個少年,似是他,似又不是他。
他不知自己看到的又是何人的記憶,全是各種各樣的淩亂畫面與碎片。
旋即,他又開始夢到那一場滔天的火,與巫鹹宛如詛咒般的預言。
已經近乎黃昏時候。
屋外的宣陽聽到動靜,方知這陣毒過去了,他們可以進去了。
他下了榻,從帳幕之間披衣起身,睜開眼,嘶啞道:“她在哪?”
為什麽不在他身邊?他們不是已經成婚了?
宣陽已經習慣了。
這麽多年,他毒發清醒之後,問的最多的話,便是白茸去哪了。
他後來才知道,白茸是夫人名字,但是已經死在了幾百年前的妖祭裏頭。
宣陽只能沉默。
很快,或長或短,他便會恢複正常,再也看不出任何異樣。
仙侍上前沏茶,氤氲茶香袅娜。
“她定然是活了。”他把玩着手中白瓷杯,淡淡道,“并且,就在這雲山之中。”
又看向一側宣陽:“既是如此,為何不來見我?”
他淡漠道:“因為有了新歡,移情別戀了?”
他眸光轉冷。只是,這廉價的愛,他也不在乎。
宣陽閉口不言,只是聽着。
無論如何,如今白茸是他妻子,就該回到他身邊。他會對她履行夫君的職責,做他該做的事情。她自然也該履行她作為妻子的義務。
那根淡綠色絲縧依舊放在案幾上。
他想起第一次見她在劍館練劍時,她袖子便是用一根淡綠色的絲縧束起。劍術拙劣不堪,但練得很專注,那一截碧綠的絲縧,像翻飛的蝴蝶,袖下露出一截玉白纖細的手臂。
他看了那絲縧許久,移開了目光,冷而輕的笑了聲。
*
魔境之中,度州。
一道清澈的靈河水正在山澗中淙淙流淌。
此澗谷河溪是劍氣所成,乃五十年前,上界的九清負雪劍仙在此處留下的一道仙息。
他的那一道劍氣劈山分海,在此處形成了一條寬闊河道,水流潺潺。
之後此處被魔界衆人稱之為劍河。
五十年前,仙君真身來了魔界,在度州啓動了星分儀,據說星分儀可以逆轉命星軌跡,逆天改,只是代價極大。
他到底是為了什麽,又付出了什麽,也無人知曉。
新任魔後将魔宮位置選在了此處。
魔界獨立于三界之外,是三界所有愛恨情仇終結,業力餘孽輪回之地。是手染鮮血,惡貫滿盈之人被孽力吞噬後的最終歸宿。
魔域寸草不生,萬裏荒蕪,四處彌漫着一團團血色的煙霧。
三界中,被魔氣吞噬之物,都會以身成魔,淪為魔物。
魔界極為荒蕪,燃燒着不滅烈焰,魔物不入輪回。一旦堕入了魔道,便無法再走出魔界,只能被永生困在此處。
因此可見,那位上仙,以仙身屢次出入魔界,是有多大膽狂悖。
她在心音的提點下,閱讀了生死書後才知道,天闕和甘木神女的淵源。
多可惜,神女本質無情無欲,他所求只會是一場空。
楚挽璃記得。
他抽掉情絲前,在青岚宗最高的懸崖上坐了許久,那時她只敢遠遠偷看他,她偷看過一封他的書信,嫉妒得無以複加。好在,之後他們之間的一切,都屬于她了。
他抽了情絲之後,那一晚洞房花燭。
她去解他衣裳時。他本很是漠然冰冷,可是,有一瞬,看到她身上大紅喜服,似迷茫了一瞬。随即,男人原本冰涼的眸光已經變化了,低眸看着她,冷焰一般的沉灼。
她渾身發軟,難以自持,便想去湊去吻他的唇,卻見他薄唇中輕飄飄溢出二字——絨絨,讓她五雷轟頂,幾乎以為是錯覺。
洞房花燭夜,她夫君對着她叫別的女人的名字。
她就是全天下最大的笑話。
她雪白的胸口上,留有一道深深的劍痕。她複生之後,并未消除掉這一道劍痕,便是要讓自己時時刻刻謹記着從前種種。
“比你從前那夫婿如何?”魔尊大概也逃不過男人的劣根性,纏綿過後,方要問問她的感受。
楚挽璃頓了片刻,随即,便嬌滴滴道:“他從不知如何憐愛女人,自是遠不如夫君。”
魔尊便得意得笑,看他醜陋的模樣。楚挽璃強行藏住住厭惡,閉了眼,回憶起那個男人漠然、高高在上看她的眼神,身子又熱了起來。
那一晚,魔宮的夜火亮到很晚。
“尊上,可否将仙魔陣陣眼給我掌控?”她喘了口氣,趁機提出要求。
魔尊心情正好,便随口允許了。
她袖內,藏着一朵潔白的蓮花。
千年前,在親手殺死天闕後。甘木神女自封了所有修為與記憶,都封印在了化露池一朵露蓮內。
仙界完全無人知道,這一朵蓮花,竟被神女放置來了魔界。
用來吸收淨化魔氣。
如今,蓮花瓣已經被染黑了一半。
她廢了五十年,在心音的幫助下,方才将這朵蓮花弄到手。
只是露蓮之上設有靈力封印,她暫時還無法解開,只能等她修為再提升些。
她遲早要啓用仙魔陣,用這朵蓮花,将複生後的白茸拉入魔界。
沈長離舍得嗎?他舍得讓她獨自待在魔域?
她要折了他一身傲骨,讓他從仙堕魔,自此陪她永生堕落在此處。
他總要為之前的事情付出代價。
*
這是沈長離在妖界的第一年,春風化暖,他的靈力掌控範圍又擴大了些,從雲山擴大到了整個王域。
去年,他去了青丘,當着所有狐族的面,擊敗了胡九。随後,斯斯文文,親手将他剩下的尾巴,一根根拔了下來。
狐族高層都被換了一遍,殘陽如血。
過了五日,青丘宣布歸順。
血洗青丘後,這位新任的妖君,在一年內,自上而下統一了四王部落,只是一直到今日,妖界各衆甚至還不知新任妖王姓甚名誰,長什麽模樣,據說他是上清而來的仙體,仙體在下界多用化身,也不是本來模樣。
此後,四王部族中,也再沒妖敢公開言及涉及妖君夫人的八卦了。那些說要送去他宮中的妃子,聽聞他那日在青丘所行之事,都被吓得再也不敢要去。
混亂了一千年的妖界,開始緩緩恢複秩序。
日子平靜過着。
來雲溪村的仙兵越來越少。
白茸開始越發習慣如今的生活。除去夜間依舊頻繁咳嗽,畏寒畏熱,她最近咳血頻率少了。
只是,雖然她還是不太敢接近火,但是精神好了不少,最近都不怎麽做噩夢了。
她開始試着給自己開方子醫治,只是或許因為醫者不能自醫,一直不見多大效果。
她很珍惜自己來之不易的安寧生活。
這一日,九郁出遠門了,說要三四日才能回來。
白茸看着空空蕩蕩的鹽罐,預備出門采買。家中調味品空了、她前段時間親手給九郁做了一身衣裳,家中針線布料也沒有了。
她以前沒有當過家。當家方知柴米油鹽貴,家中瑣碎的日用品消耗都很快,九郁不怎麽了解這些,平日妖錢也用的随意,她便只能多管管,多計算一下。
好在九郁什麽都聽她的。
她學習醫術很順利,如今已經差不多接過了兔大夫衣缽,他對外人說她是他孫女,她很是害羞,這輩子,她還沒體驗過來自長輩的關懷,也開始越來越把他視為自己的親爺爺。
雲溪村一帶受傷的小妖都信賴她,來找她醫治。她偶爾還用木劍教教附近小妖,也會和他們講講人間的事情,認真告訴他們,待長大後,有機會去了人間,不能随便用妖力傷他們,他們也會流血也會疼。
她唇邊浮現一點笑意,覺得能過上如今安穩生活很是惬意。
她今日進了一趟城裏頭。
這是雲溪村附近的妖城,引都似乎是妖界重鎮,往來有許許多多各式各樣的妖,許多都用的原身,各種奇形怪狀模樣,不過白茸也看習慣了。
以前,九郁與她說過,他其實也更喜歡用原身,要舒适不少,只是和她在一起時,他現在一般也用人形了。
白茸采買完自己需要的物品,手臂挎着小籃子,正站在長街邊上。
少女穿着一身簡單的青布衣,挽了個簡單的垂雲髻,簪着九郁送她的簪子。
今日似乎很是熱鬧,白茸在集市聽了一耳朵,原來,似是妖界的新君要登基了。
白茸對這些不怎麽感興趣,随意聽着,預備早點回去。
卻見街道對面,有一架步辇通過。
或許是妖界的某個貴人出游,帷幕一角繪有繁複的銀色紋章,不知是哪家家徽。
周圍妖都避開了,她慢了一步。
一陣風好巧不巧在這時吹起了簾幕,白茸怔住了一瞬,正正看到其中。
兩側妖兵環繞中。
步辇裏,端坐着一個漂亮的陌生青年。
身形高大,一頭沒有任何雜質的銀發被一根玄色發帶束起,松松披着鶴氅,端的清俊如雪,姿态仙逸。白衣下卻露着一彎清瘦平直的鎖骨,便在這清冷之下,顯出一點隐綽的放蕩來。
銀線勾織的腰封勒住瘦窄的腰,正懸着一個月白色的陳舊香囊。
未等白茸下意識縮回人群,青年似感應到了什麽,已經陡然睜開了那雙狹長的眼,視線準确落在她身上——停住了。
看着不像是不知禮數之人。
可是第一次見面,這樣肆無忌憚盯着路邊不認識的姑娘瞧,也不是什麽正經男人做的事情。
這種冰冷,傲慢,居高臨下的檢視。給她一點十分不好的回憶。雖然模樣并不很相似,表情氣質卻太像記憶裏的那個人。
他的眸光,在觸及她面容的時候,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随即已頓下,直視着她的眼。
像冰層下,驟然燃起的一簇幽幽冷焰。随後便一發不可收拾,似要焚毀一切。
白茸已經低着頭,下意識後退,不動聲色後退了幾步,随即,已經把自己藏在了妖群之中。
在她身形消失的前一瞬。他撩開簾幕,從車辇中起身。
仙君性子淡漠沉穩,随行的宣陽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
面色變幻不定,轉眼又陰沉得能滴下水,轉為難以置信的漠然。
偏這種時候,他的太陽穴開始一跳一跳的疼,身上的赤葶毒發作了。明明昨日剛發作完。
宣陽立馬回身,極為熟練地從随身玉盒中取出封靈釘。
這種時候,只能用封靈釘強行封住他三十六處穴位,抑制住暴動靈力。
否則,周圍人妖仙全會無差別死在他手裏。
方才刺入兩顆,他已經短暫恢複了意識。
“去追剛才那個女人,抓了,死的活的,都給我帶回來。”他眼前蔓起一片若隐若現的焰紅。
随即,他已叫住宣陽,聲音沉而陰冷:“留她一口氣,要活的。”
……
白茸跑回了集市,下意識便朝着雲溪村相反的方向跑了過去。
身後已經傳來若隐若現的腳步聲,有人在追她。
她身上養着千蠶絲,與九郁身上的是一對兒。
白茸催動身法,邊跑動,邊默不作聲用千蠶絲的透明絲線,沿途給九郁留下了線索。
引都建築四通八達,到處都是分岔的小巷子。
終于,她跑到一截巷子盡頭時,停了腳步。
這是一條死路。
眼角餘光,看到身後地面,也緩緩落下一道影子。
終于還是跑不脫了。
這是一個細眉細眼,姿容尋常的姑娘,與夫人并不像。
這一列兵士卻沒有任何質疑。
一個腰挎長刀的男子已緩步上前,他身後随着的一列妖軍,已将她團團圍住,密密麻麻,麻雀都飛不出去一個。
領頭的男子并沒有對她用粗,雖他手指一直按在腰際的烏鞘刀上,但是未曾出鞘。
周圍安安靜靜,分明是在鬧市區,但是竟然沒有了任何妖物的響動。
反抗和呼救都毫無用處。
她的雙手已經都被捆仙繩緊緊縛住。
男子彎腰行禮,對她溫柔道:“姑娘,對不住,我家公子想見您,情急之下,多有得罪了。”
她被帶上了那一輛步辇。雖然被捆了手,士兵都對她很恭敬。
白茸蜷縮在步辇之中,不知自己會被帶去哪裏,索性一言不發。把自己縮得更小,在腦海中思索着脫身之法。
步辇竟沒有去往王城方向,反而朝着雲山走了過去。
終于,半個時辰後,步辇來到了雲山中的一座清幽院落,在垂花門前停下。
院內随意種了些桑槐,亭亭如蓋,曲徑通幽。
她視線被門前一畦郁郁蔥蔥,被精心侍弄過的藥草與瓜果吸引住,這裏竟然沒有栽培名品花卉。倒給這精致的小院增添了幾分煙火氣,像是一對尋常貴族夫婦隐居住的院落。
廳堂左側朱黑漆的委角上擱放着一個饕餮獸首香爐,隔火上正燃着一丸梅香,味道煉蜜光暖,是男人引誘女人起興,用來調情的帳中香,竟被堂而皇之燃在了這廳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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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這清冷典雅的陳設增添了幾分難言的輕佻。
她覺得極其難以言說。
博古架上布置了不少物品,都是些她很喜歡的精致小玩意,筆墨紙硯,白茸視線多停留了一會兒。
甚至看到了一對木雕小人,被放置在顯眼的地方。物件都是成雙成對。
很奇怪,分明沒見到多少女子使用的物件。可是處處卻又體現出,那個男人已有妻室。
既有妻室,為何如此。她又想到那香,生出點不合時宜的奇怪想法,覺得簡直像是妻子走了,丈夫獨自在家一直等待。偏又獨守空房耐不住寂寞,便在外頭擄女人回家。
步入室內,那隐約氤氲的梅香更為濃郁。
“公子在內室等您。”男子恭敬道,請她下步辇,步入廳堂後,竟要請她去內室。
她手上捆仙繩都沒被解開。對方如此倨傲冒犯。
她眉眼間露出了不适,頓了腳步,皺眉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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