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殊已经努力跟紧他了,奈何衣摆太重,时刻要关注脚下的步子,一时不察,在一个假山转弯处,跟丢了步伐。
虽不如方才所言的初次入宫,兰殊识路的本事非常一般。
御花园的这片假山林蜿蜒曲折,她上一世绕了好几圈,还是没走明白。
早知道刚刚不逞那一时的口舌之快了。
兰殊懊悔地想。
好在她也不是个性子急的,原地坐在了湖边纳凉,等着秦陌消了愚弄的兴头,回来寻她。
便是他恶作剧彻底丢下她,到了午饭时分,也总会有人来找她的。
兰殊安然坐在湖畔边歇下。
原地待了一会,日头渐高,假山后边,渐渐传来了一些宫女们的嬉笑声。
她听到人声,本想上前问路,一靠近,被迫听了一耳的闲话,才发现她们嬉笑的是她。
“姐姐今天可看见了?那崔家的姑娘,真是美极了。”
“再美又如何,不过一夜,成了全京城的笑话。”
“你说世子爷怎么想的,这样的美人,也能丢到门外,弃之不顾?”
“还能怎么想,定是她不懂事,才讨了人嫌,否则洞房花烛夜,谁会闲着没事为难自己的新妇呢。”
“这新婚之夜被赶出门,你说崔氏以后在后.廷,还怎么有颜面待下去?”
兰殊愣在原处良久,自嘲地笑了笑,转回身,静待人声离去。
却有一道尖细的男子嗓音响起,开口,便是一顿狠狠的责罚,“呦,这是事都忙完了?竟有空在这嚼舌根?都给我去内务府领二十个板子!”
殿前侍头刘公公是太子殿下身边的贴心人,此时出现在这,想必不是特地来听宫女嚼舌的。
兰殊从石椅前缓缓起身,理了理袖口长裾的褶皱。
不过一会,刘公公果然衔着笑意,绕过遮挡的假山,躬身来到她面前。
上一世,太子殿下也曾在新婚第一日,找她谈过话。
毕竟在东宫办的婚宴,昨夜之事,府内的仆人,俱已向他禀报。
前世,兰殊虽入了洞房,但在门外守到了三更天,照样是委屈。
御书房内,李乾长身玉立在书架前,手握一卷孤本,听完了刘公公的耳语,眉头紧皱更甚。
“昨日折子呈的多,孤一喝完喜酒,便回了前省办公......也忘了同府中下人交代,让弟妹受委屈了。”
东宫内事,不过一夜就传到了外人耳中,李乾自认是自己御下不严,没有约束好府内人的嘴。
谁能料到,秦陌那小子竟如此混账!
何况长公主的独子成婚,整个京城万众瞩目,想瞒也瞒不了。
兰殊摇了摇头,敛衽俯首,目光澄澈,“此事非殿下之过。”
李乾见她年纪虽小却性子温和,并不为一时委屈心怀不满,心中慰藉的同时,又闪过了一丝疑虑。
按理而言,新婚之夜,新娘子单纯为了自己的声誉,也断然要进洞房的。
秦陌的性子他清楚,小打小闹不少,真叫他彻夜看着一个弱女子冻在冰天雪地里,也是做不到。
拿捏男儿的怜惜,当是女子的专长。
可她一点儿挣扎都没有。
当真因秦陌的一时混账,彻底心寒了?
“子彦他虽有些脾气,人却是好的。”李乾温言细语,带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要真说起来,我才是你俩真正的媒人。是我觉得你俩般配,才同姑母合计,定下了这门婚事。”
兰殊垂目而立,闻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太子殿下金口玉言定下的事,容不得拒绝。
却不代表秦陌一定会对她好。
李乾做的这桩媒,终归是好心办坏事,叫她落了个香消玉殒。
是以,兰殊也不得不问一句,“殿下是从哪里看出我们般配了呢?”
兰殊的声音轻轻的,不是质问的口气,透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哀莫大于心死。
李乾沉吟了良久,似有理解,长长吁了口气,“我知道他昨晚的行为,大抵是伤尽任何一个女孩儿的心的。但孤还是希望,你能给他一个机会。”
兰殊短促的沉默,抬起双眸,“可他好像并不需要我的机会。”
毕竟,他现在爱的,以后爱的,从来都不是她。
李乾默然片刻,“你在崔家的境遇,我清楚。”
猝然的坦诚,上一世也有过,兰殊美眸圆瞪了片刻,便识相默了声。
人人都以为成为崔氏第一美人,当是何等风光,却不知这个头衔的背后,藏了多少辛酸与无奈。
乳母,姐姐,弟弟,便是那一张张她珍爱的面庞,不断萦绕在她脑海中,才叫兰殊没法舍下秦氏宗妇的尊贵身份,在一开始,就同秦陌恩断义绝。
李乾只警醒了她这么一句,也不多说,开口便是承诺:“过不了多久,我就会继承大典。如果你能在他身边待够三年,我以新帝的身份,先许你一个承诺。”
未来君王的一言九鼎,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伦理纲常在上,其他,届时你皆可要求。”
这个条件,李乾上辈子也提过。
可上辈子她对秦陌一往情深,一门心思扑在了他身上,岂会央求什么。
只道会伴在他身侧长长久久,同他延嗣繁茂,同他相濡以沫,不需要任何恩赐与奖赏。
这会儿,兰殊沉吟许久,敛衽下拜,同他叩首,重复了上一世的痴心话。
临了,兰殊适当拭了拭泪,补了句,“就怕一直入不了世子爷的眼。”
李乾的神情有了慰色,展露出了一点笑颜,温言唤她起身,“你这么好,子彦肯定会喜欢的。”
兰殊的清眸,藏在拭泪的广袖下,觑了他一眼。
她还是这么回答,不过是清楚自己在太子眼里,只是一枚棋子。
李乾是秦陌的兄长,偏袒秦陌,人之常情。
他既企图用她来转变秦陌的心意,自然更乐见于她一门心思放在秦陌身上。
是以,即使兰殊已别有所图,现在都还不是表现出来的时候。
李乾金口玉言续道:“你虽然说你不要,但孤既已作诺,便不会食言,若日后你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
有他这么一句,刚刚落下的金豆子,便算是赚回了本。
兰殊福礼拜谢。
李乾望她一眼,还待开口想要说些宽慰的话,门外,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秦陌听说自己故意扔在御花园的新妇被刘公公带到了御书房,不得不半路折了回来。
李乾听见通传,含笑与兰殊道:“孤已经叫戏班子入了前廷上台排练,弟妹不妨先去看看,席上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也可以帮忙指点一下。我留在这,替你骂一骂他!”
兰殊露出一点奉承的笑意,敛衽行礼告退。
--
在东宫,两兄弟相差不过一岁,手足情深,时常勾肩搭背,打打闹闹,可到了宫里,千千万万的眼睛盯着,礼不可废。
秦陌一进御书房,按规矩同太子殿下行君臣之礼。
往日李乾都会笑一句“赶紧起来”,这次,他站在书架前翻翻找找,对于少年的到来,恍若未闻。
秦陌也不僭越,只是跪在地上,抬眸质问李乾:“你和她说了什么?”
李乾仔细将手上的孤本放回书架,头也未回道:“你管我同她说了什么?”
秦陌默然片刻,冷哼了声,“反正你说什么都没用。”
少年跪的腰身板正,伏在地上,端着一副宁死不屈的不堪折辱模样,倒把李乾看笑了。
一国储君温润如玉的笑容里,裹挟着丝丝冷意,“说什么都没用?你真当你昨晚干的混账事,我不跟你算了?”
李乾瞥他一眼,“就这么不满意我给你选的妻?”
秦陌垂眸没说话。
“我不管你满不满意,人既嫁了你,便该对她好!你以现在的年纪升任枢密院六品供奉郎,史无前例,朝内外多少眼睛盯着,中枢那帮老头个个不是省油的灯,你倒好,非要闹个家宅不宁,叫谏台参你一个私德不修?”
秦陌冷着脸不吭声。
李乾见他如此执拗,摆了摆手,面色无奈,“行,我是管不动你了,只能叫姑母来。等她老人家发问起来,你那点龌龊的小心思,为兄也不知能瞒几时。”
“也不知你那病弱扶柳的卢家四哥哥,经得住姑母几分怒火?”
太子殿下说话向来温和,这番话语下隐藏的杀机,令人悚然一惊。
这样的敲打,已是他忍耐力到了极限,话说的极重的时刻。
秦陌犯了急,跪在地上的膝盖不禁往前挪了两分,“这事和他无关,他根本就不知道!”
李乾一拍案几,怒斥道:“你倒是知羞!”
秦陌咬牙噎了话,李乾狠狠瞪了他一眼,复而叹息:“也罢,你现在年纪还小,一时迷糊,看不清自己的心意很正常。待你过段成婚的日子,你会发现区别的。”
见李乾真动了怒,秦陌没敢放肆,垂目跪着,眉眼仍是一派倨傲,“若我心意如故呢?”
李乾冷嗤了声:“那就当你哥眼瞎!”
秦陌不以为然,直勾勾同他对望:“你就这么确定我会喜欢她?”
李乾盯着他倔强的脸看了会,冷冷笑着,笑出了一脸高深莫测。
心里却闷闷地想,死马当话马医罢了。
不然,叫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弟弟,误入歧途吗?
但愿崔家姑娘,能争这口气。
--
秦陌大概是听进去了,不敢拿心上人的身家性命胡闹,最后耐着性子,含糊地应了一声。
兄弟俩不欢而散。
秦陌先入了前厅。
兰殊正帮着安嬷嬷张罗席面,远远见到秦陌,只得停下手上的活计,上前行礼打招呼。
口中一句“世子爷”还没出口,只见少年目光觑了大厅右边的后侧座一眼,冷着眸子同她低声嘱咐:“别同我说话。”
重来一世,再看她少时的夫君,兰殊萌生出一点在看一个青涩小儿郎的感觉,心里止不住冷笑。
说的我乐意同你说话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