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英却并没有接受这样的夸赞,摇头说道:
“海洋的确让人眼界开阔,但是难免会让民族多了几分贪婪和霸道,多了几分自私和莽撞。
而黄土虽然就在这里,方圆九州之地,但是踩在黄土上,方才是脚踏实地,方才能够滋养出温文尔雅、谦逊热情的民族。
所以华夏现在虽然面朝大海,脚下仍然应当踏着黄土,我们仍然是一个需要将温良恭俭让秉持在心上的民族,待人接物自有我们的尺度和规矩,天下万方,都应在华夏的这份礼仪仪轨之中。
这才是华夏影响甚至改变世界,而不是那广阔的世界最终让我们也变成一个只知道劫掠和侵略的民族。”
褚嫔有些诧异于杜英的说法。
毕竟在她的认知之中,辽阔而未知的海洋是凶险的,但是这些年朝廷孜孜不倦的探索,也让包括她在内的世人们意识到,未知之中或许还蕴藏着无穷的财富。
尤其是随着天下工业的发展,工坊的日益增多意味着矿产资源的需求与日俱增,各地的矿产也在不断地勘探之中,甚至还形成了探矿的热潮,寻找到矿产就能够在官府那里获得奖赏,矿产的一部分也会被朝廷赏赐给本人。
发家致富,无外乎如此。
因此前往南洋外海的岛屿、深入不毛的也大有人在。
但是没有想到,大家惊讶于海洋的富饶,而杜英所见的却仍然还是脚下的黄土地所滋养出的道德礼仪。
“陛下不是已经在努力编撰律法了么?如今衙门判案,基本上都已经有律法可以依靠,百姓争执,也已经知道应该遵守怎样的规章制度,不会触犯底线。”褚嫔接着问道。
杜英摇头:
“法律总是落后的,是建立在既有的教训之上的,也不过是在努力的查缺补漏,所以唯有将道德和法律结合,才能让道德起到约束和教化的作用,而把法律作为社会崩摧的底线。
若是人人行事都踩着底线,做什么都要掰扯着法律条文斤斤计较、蝇营狗苟,那么天下岂还有善意和真心?”
褚嫔叹道:
“陛下之苦心,妾身知也。”
杜英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再过一个月就要筹备巡幸江南了,届时可要一起去?”
“江南么······”这一次褚嫔反倒是有些犹豫。
对于她来说,在江南度过了三十年光阴,那是和如今截然不同的时光,也是和现在完全割裂开来的过往。
既然已经走出来了,谁又愿意回首呢?
不过看杜英的笑容很诚恳,褚嫔还是轻叹道:
“那就回去看看吧,不过······”
她随即板起脸,一本正经的说道:
“届时妾身既不抛头露面,也不会随同陛下入住建康宫,还请陛下莫要见怪。”
杜英难免露出失望的神色,感觉有一些恶趣味被无情的扼杀在摇篮中了,不过看褚嫔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赶忙讪笑道:
“朕岂是那种人?”
前两天还拉着何妃和本宫一起,甚至还让何妃趴在本宫身上喊“娘亲”!
那姑娘也是,鬼迷心窍一样,动作不停、遵旨行事,结果还摆出来一副宁死不屈的神情,看的原本真打算宁死不从的褚嫔格外尴尬,最后晕晕乎乎的就和何妃抱在一起了。
亲身感受过这位君上的荒唐,褚嫔对于他的解释并不抱有半点儿期望。
不过杜英脸皮够厚,才不管这些,笑眯眯的用膳。
也不知道方才是真答应了还是哄她的。
——————
永初六年,春。
开国后六年,陛下再一次巡视江南。
大队车马沿着已经修整、开拓过的官道东行,并会在洛阳以东的鸿沟换乘船只,沿着荡漾的春水,一路经淮入江。
曾经作为战场前线的鸿沟,此时已经没有了两岸的营垒森森,只有连绵的城镇和码头。
南北商贸的发达,使得道路运输即使是如何修整、夯实,都已经无法满足市场的需求,沉重的大车压过道路,经常让负责维护的周边郡县叫苦不迭。
因此朝廷很快就汇集民间意见,决定开挖运河。
对此,杜英也只能表示:
阿广啊,你看,是他们先提要求的。
不过杜英也知道开挖大运河所需要耗费的钱财和人力,是刚刚从战乱之中走出来的新王朝无力负担的。
其实在商贸的流通带动下,现在的大秦一点儿都不穷,但是人口的回升总还是需要时间。
杜英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所以也没打算一口吃成胖子,让工部以既有河道为基础,争取先通过疏浚旧河道,将水系连接起来,之后再慢慢的拓宽以及裁弯取直。
反正水运这东西,绕绕远路影响也不大,毕竟都已经选择水运了,看重的就是货运量和成本,谁还在乎时间?
而且杜英也没有打算和隋炀帝那般打造巨型龙舟,炫耀国威,官家船只并不算很大,外面装饰的富丽堂皇一些就可以了。
真的想要坐大船,何必在这小小运河之中折腾?
海上有的是大海船可以乘坐。
徐徐暖风吹动着帘幕,杜英看着前方的波光粼粼、两岸的垂柳依依,时不时的有百姓在岸边经过,旋即向龙舟叩拜。
杜英有理由怀疑这些人就是专程赶来看热闹的。
他也没打算让官兵驱赶。
若是真的有刺客能从岸上一箭射杀不知道在哪个窗户后的皇帝陛下,杜英只能说天意如此了。
“夫君。”谢道韫缓步走到杜英身边。
杜英握住她的手,让她在自己腿上坐下。
“夫君!”谢道韫忍不住嗔道。
“也没外人啊,就说坐不坐吧?”杜英没好气的回答。
谢道韫也不跟他客气,顺从的靠在怀中。老夫老妻了,还能拒绝了不成?
杜英搂着媳妇的腰,看着前方的河道:
“余一生三次下江南,第一次是因为慕容儁举兵南下,万里勤王,当时转战淮北淮南,披坚执锐,出入险境,不过好在最终也收获了京口作为落脚地,得窥社稷。
第二次则是率军南下,意欲收拾山河,与桓元子决战于淝水,千军万马、厮杀的天昏地暗,最终入建康府,得继大统。
这前两次,都是刀光剑影,金戈铁马。
如今这第三次下江南,总算是春光明媚,世事太平,眼前只剩下千里清波。”
杜英在看着外面的太平天下,而怀中的谢道韫则在看着他的眉眼。
十年生聚,天下从风云激荡到太平盛世。
十年沧桑,眼前的夫君也已经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到三十而立的沉稳中年。
“妾身有幸,得遇夫君;苍生有幸,得遇夫君。”谢道韫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雅柔和。
杜英哈哈大笑:
此何尝不是我之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