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英也曾经多次考虑过未来如何面对更加广阔的世界。
这大概不算是好高骛远,因为在有了火器的加持下,杜英最终能够横扫中原,本来就已经不是存在悬念的事。
而对于四方,单纯的不断占领显然不切实际,就像是方才杜英和王猛所探讨的那样,骤然扩大的疆域却无法获得财力物力的持续供应,再加上遥远的距离会直接影响到朝廷的决策,所以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在通讯手段没有完全发展起来之前,杜英也不打算把实控范围设定的太大,不过也不可能只局限在传统九州的范围内,帝国的周边定然是要留有足够的缓冲,而且已经在历史上的盛唐得到验证的烽火台体系,也能够确保朝廷在遥远的西域仍然能建立完善的屯兵、警备系统。
当然,安西都护府的最终崩塌,是因为安史之乱的内部战争,也是因为外界强大敌人的出现——步步蚕食的大食人最终让边境上的诸多小国陆续倒戈,这成为怛罗斯之战唐军饮恨的关键,也让安西都护府的存在价值受到了朝廷的质疑。
稳定内部,那不归边将来管,但是杜英提到了边军应该负责的一件事——警惕且监控有变强迹象的对手。
利用朝廷恢复的朝贡体系和随着商贸铺开的贸易网络,监控着这些小国家的一举一动。
学习汉家文化和新政,这没有什么问题,因为华夏文化本来就是建立在深深地地域认同、民族认同和血脉认同之上的,所以信仰华夏文化的人,就会不由自主的热爱并且眷恋着这片土地,也会让这些小国子民自惭形愧,将前往华夏视为近乎于朝圣的存在。
若是单纯的这样做,只会进一步加深中原王朝在这些小国之中的影响力,所以杜英巴不得更多的国家效仿新政,最好是照搬新政。
毕竟杜英现在推行的新政对于进化到九品中正制的华夏来说都是降维打击,从工商业到科举制,无一不是划时代的,若不是杜英从北方白手起家、拳头足够硬又没有掣肘,只怕新政的这种种条款也不可能为朝廷和世家所接受。
而对于那些甚至还在奴隶制,甚至是散乱部落制度下徘徊的小国来说,新政自然具有普适性,且高度发达并逐步完善的新政体系也让这些小国很容易就心向往之。
因此真正需要提防的,反而是那些有自己的想法,把新政视为洪水猛兽,又甚至学习了新政还要依托于本国的实际情况做出调整的那些优秀掌权者们。
如此一来,他们不但成为杜英对外施加威望的绊脚石,而且真的发展出来一套完全适合于自己国家现状的施政方针,也会让其国力节节攀升,快速变成一方霸主,到时候反过来挑战中原王朝在本区域内的霸权。
杜英真正需要做的是把这些苗头扼杀在萌芽之中。
除此之外,杜英指出的另外一点,自然就是资源。
工商业的跑步前进,是建立在资源源源不断的基础上的,这和小农经济只要有一块地、一头牛、一把种子就能够创造生命的奇迹不同。
矿产资源的探索、开发,刻不容缓。
杜英在当时进入巴蜀的时候就已经着手对南中的矿产进行探索,不过目前还是停留在和南中各部蛮族保持贸易来往、建立关系基础的地步。
而未来杜英有了余力,自然要开始进一步的探寻,这背后或许也会伴随着不知多少腥风血雨,但是为了整个华夏民族的崛起,杜英并不在乎。
哪个民族的崛起不是踏着累累尸骨而上?只要那尸骨中大多数非我族类就可以了。
与此同时,海外的各处资源,无论金银铜铁锡铅,自然都不能放过,因此在需要海外资源和无力向海外扩张的矛盾之下,杜英给出的解决方案自然就是“建立据点”。
建立矿场和港口,确保着周边的安全,就足够了,更辽阔的地域就交给本地人去撒欢儿。
大家只要做好贸易、甚至为本地人提供足够的就业岗位,完全可以井水不犯河水。
王猛是一代英杰不假,但是也架不住杜英的这些思想完全是跨时代的产物,所以一时间也难免云里雾里、摸不到头脑。
杜英也不着急,索性就一点点的为王猛解释,甚至还摸出来一张基本不符合真实情况、只有大致方位还算准确的舆图点点画画,为王猛说明自己的一步步构想。
“高句丽是留不得的,此为东部边陲也,海东屏藩,当然在此之前还要彻底拿下整个辽东······”
“西域是要全部吃下来的,继续向西,先探明情况,葱岭不好翻越,这件事余打算交给桓冲放手去做······”
两人不知不觉已经交谈到了深夜。
这些想法,王猛恍惚之间记得,多年以前,漫天飞雪的华山之中,杜英好像曾经发酒疯一样在一片苍白的雪地之中一边勾勒舆图,一边大笑着对自己说出来。
屈指一算,那大概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吧?
那个时候躲在屋檐下的王猛,对于师弟的疯癫,又好气又好笑,很想进屋烤火,但是又担心这家伙摔倒在哪里,只能无奈听着。
而此时此刻,许昌城的烛火下,王猛也突然意识到,在那场大雪里,他认为疯癫的是师弟,但是或许······师弟并没有疯癫,只是因为自己无知。
天色已深,王猛看着勾勒了无数笔墨的舆图,长谈一声:
“此可为一代之功也?”
杜英回答:
“一代不可为则两代,两代不可为则三代。华夏上下,最不缺的就是这样的代代为继、生生不息之精神。”
“愚公移山?”王猛笑问。
“是啊,这就是愚公移山。”杜英却郑重的回答,“而我们就来挥动第一下锄头。”
杜英说的认真,王猛也收起来笑容,颔首说道:
“愿此为千秋功业。”
杜英起身,走到堂前,看着皎洁的月色倒映在庭院中,他静静看了一会儿,仿佛真的在聆听古往今来的圣贤达者透过这亘古不变的月光传递来的回答,良久之后才似回答王猛的祝愿: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同时在心底,杜英也忍不住感慨,又是控扼小国,又是建立据点掠夺资源,这和开发殖民地又有什么区别?
列强竟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