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府。
如果说淝水前线已经是剑拔弩张,大战爆发在即,那么建康府这里虽然一切都看上去非常平静,却能够时刻感受到涌动的暗流。
尤其是随着一封王洽的亲笔信被送到建康府,朝堂上的闭门会议已经开了足足两个时辰,惹得听到风声却无权参与到这些大佬开会的官吏们,无不窃窃私语。
这其中自然就包括之前每次朝会都不会被落下,现在却几乎等于被软禁在家的郗昙。
显然现在双方都已经到了这一仗不可能不打的地步,所以也就没有谈的必要,郗昙这个曾经的关中都督府代表、使者,被冷落和软禁也是情理之中的,甚至早就应该享受这个待遇了。
不过郗昙在这龙潭虎穴之中却并没有太大的压力,毕竟朝廷和江左世家不是蛮不讲理的胡人,不可能对使者,尤其是出身世家的使者下手,不看僧面看佛面,无论是郗昙的上官兼女婿杜英的面子,还是他的先父郗鉴的面子,朝廷和世家总是要看一个的。
所以郗昙老神在在的在堂上品着茶。
但郗昙能够静下心来,不代表所有人都有他这样的好心情,只见傅末波在郗昙的面前转悠来、转悠去:
“我等就只能在这囚笼之中徘徊不可终日么?”
郗昙无奈的放下茶杯:
“这样很烦人的。”
“侍中也这样觉得?”傅末波眼前一亮。
郗昙摇头:
“我是说你这样一直转圈,让我觉得很烦人。”
傅末波眉头冒黑线,不知道如何回答。
郗昙接着不紧不慢说道:
“不着急,就算我等为笼中雀,也会有人找上门来。”
“逗弄异宠?”
“不,有求于我。”郗昙言之凿凿。
傅末波诧异,还想说什么,就听见廊下护卫说道:
“启禀侍中,门外有人求见,这是名剌。”
傅末波当即亲自来接,只是看了一眼,脸色就稍稍变化:
“琅琊王氏?”
郗昙却是一副一切都在预料之中的模样,冲着他招了招手,拿过来名剌,上面开头就是“右军将军”。
“王逸少竟然坐不住了,这倒是在预料之外。”郗昙喃喃说道。
傅末波登时惊为天人,原来琅琊王氏上门拜访,似乎都还没有被郗昙放在心上,不疑有他,直接问道:
“那侍中原本认为谁会前来拜访?”
郗昙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余只是随口一说而已,没想到真的会有鱼上钩。这可是鸟笼子啊,但凡进来了,还想出去?
已然游走于江湖之中,难道不好么,又何必自投罗网?”
傅末波:······
合着之前就是在哄我呢?
不过王逸少,也就是王羲之,可是王家的代表人物,之前在长安和桓温斗了一个不分高低,因为身体原因再加上一时半刻看不到琅琊王氏崛起的机会,退隐会稽,大家都以为他是真的退隐了,毕竟整个王家的权柄也都归还了嫡脉的王洽。
但是现在重新出现在建康府,说明山林悠游也难以摆脱家族和世俗的桎梏啊。
王羲之的身影很快出现在门口。
上一次郗昙见到王羲之,还是在长安,那个时候他还一心想要和王家结亲家,不惜带着一双儿女追着人家到长安······
现在王羲之已经只剩下右军将军的虚名,而郗昙虽然是建康府的笼中雀,但是只要关中军队打下建康府,那郗昙就是堂堂国丈,而就算双方真的划江而治,建康府这边肯定也会把郗昙好吃好喝供着,随时都可以走。
双方身份的高低参差,让两个人面对面的时候,难免都觉得有些尴尬。
倒是郗昙率先拱手:
“逸少兄,数年未见,风采依旧啊。”
王羲之轻轻捋了捋鬓角的斑白,打趣道:
“人老心衰,谈何风采?倒是重熙,龙潭虎穴之中,安之若素,令人啧啧称奇。”
王羲之比郗昙大十几岁,现在都已经临近花甲,再加上一直为病痛所纠缠,记得当时离开长安的时候,因为精神和身体上的双重打击,格外憔悴,而现在看上去精神状态似乎很不错。
这寄情山水对于病理显然还是有调节作用的。
“无事不登门,更何况还是逸少兄亲口所言这龙潭虎穴,所以逸少兄是为何而来,还请不吝赐教。”郗昙试探。
“我琅琊王氏,北上青州,本意能重返乡土,但世事难料,以致今日。重熙大抵还不知道,家兄在淮南着人送了一封信回来,旋即就传来了家兄被俘的消息。但是这信中还带着家兄的信物,再加上送信人的坚持,所以应当可以确定这信件是家兄被俘之前送出来的,现在朝廷已经封锁消息、闭门商议。”王羲之缓缓说道。
郗昙愣了愣,他现在足不出户,消息全都依靠六扇门通过密道送进来,自然有延后性,而且六扇门对于朝堂的渗透,也不可能到谢安、司马昱的亲信铁杆那个层级,所以甚至可能根本不会知道这个消息。
“那逸少兄······”
“琅琊王氏立足江左几代人,门生故吏布满江左,自然有我们的方式。”王羲之微笑着回答。
王羲之能够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登门拜访,说明其本人定然早早地就候在建康府,只不过没有声张罢了,也说明琅琊王氏在最近两淮之战的风云激荡之中,感受到了风险和机遇,否则也不可能把王羲之再搬出来。
这个眼看的已经在朝堂上失势的庞然大物,在暗中伸展开的爪牙,依旧令人惊叹。
郗昙也不再多问,直接切入正题:
“令兄都说了什么?”
“大司马意欲吞并朝廷兵马,而王家部曲和朝廷训练之新兵首当其冲。”王羲之缓缓说道,“所以家兄不得不引兵南下,想要脱离大司马的掌控,孰不料大司马竟然直接和关中都督府勾结,伏击家兄,家兄且战且退,意欲保全军队、殊死搏杀,并且令亲信送出此信,向朝廷揭露大司马的丑恶嘴脸。”
郗昙愣了愣,讲道理,除非大司马疯了,否则他现在这样做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
但······郗昙谨慎的问:
“逸少兄对此,信是不信?”
王羲之轻声说道:
“余已经身在此地,尔且认为,信是不信?”
郗昙笑道:
那看来是不得不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