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出鬼没,仿佛已经把大司马府上下的作战意图拿捏在股掌之中。
这如何不让他们惊慌?
桓温沉声说道:
“兵马几何,主帅为谁?速速抓敌斥候审讯再报!”
接着,他环顾一圈:
“我军的行军路径很清楚,救援荆州的意图也很明显,敌前来阻截,情理之中。且此河洛军能够放弃进攻荆州,来阻截于我,也省了我军再南下荆州寻觅其踪迹之苦,岂不更切中下怀?”
幕僚们只好拱手应诺,但是心中的惶恐不定还是很难消弭的。
一支军队的强大,不是宣讲出来的,而是打出来的。
河洛军历经滏水、淮西和江夏等大战,北能上马击狂胡,南能游走破淮军,这般战果俨然已有关中第一军的架势在。
相比之下,桓温带着南下的这支军队,内部矛盾重重——尤其是青州士卒和荆州将领们之间的矛盾,现在也就是将领们在勉强弹压罢了。
而且失利的消息屡屡传来,更是难免一次次撼动军心。
所以此时仿佛又落入了杜仲渊的圈套之中,又岂是桓温三言两语就能够平复心情的?
败军之将,不足言勇。
桓温皱了皱眉,自然也能够感觉到麾下将领和幕僚的士气低迷,当即说道:
“令将士们就地扎营休整,就在此处山口吧,进能够抵达昆阳,退能够扼守险要。
今日便先休整,明日一鼓作气,突破昆阳!”
打了这么多天也没有能够攻破洛阳,大家不知道桓温哪里来的信心可以一天拿下昆阳,不过现在也都是秉持着大司马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你开心就好。
本来就是六神无主、惶恐不安的时候,总要有一个人站出来拿主意,大司马的建议不管是对是错,他们还是趋向于听从的。
山中,秋风呼啸,随着太阳西落、夜色弥散,这风声也越来越大。正在安营扎寨的青州军士卒们,忍不住时不时抬起头来,看向风吹的方向。
他们不知道后面有没有追兵,也不知道前面的敌军会不会发起进攻,这呼啸的风里,似乎蕴藏着杀机、暗含着冷意,砭人肌骨。
“你们说,昔日此地就是汉光武大败王莽的地方,据说当时天降陨石。”一名仗主拄着自己的兵刃,压低声音对身边的同伴说道,“今日会不会也有陨石落在我们的头上?”
“天降陨石,那可是上苍的惩罚,王莽篡汉,罪有应得,因此老天爷落下陨石以为光复汉室。”同伴正是军中主簿,缓缓说道,“今日我等又有何罪之有?”
旁边年轻些的幢将也忍不住参与到了讨论之中:
“大司马早就有提兵上建康府之举,想要改朝换代的心思,咱们军中谁不知道。
甚至要不是因此,很多人可能都不会愿意为了大司马拼命。把脑袋别在腰上杀人,还不是为了以后的荣华富贵?
可是咱们现在眼见的是要败了,便是回到了荆州,有可能也只能据险而守、成为一时诸侯,最后也不知道能传几代人就了结了。千百年来可从未有从荆州夺取天下的。
所以在现在的朝廷眼里,在那未来不知道谁做主的朝廷眼里,你我不是逆贼,又是什么?”
“何罪之有?乱臣贼子,就是最大的罪。”另一名幢将语气凉凉的说道。
仗主咳嗽一声:
“慎言,慎言!”
这让三人都齐齐看向他。
明明是你先说的······
不过他们很快也顾不上这些了,因为前面响起了嘈杂纷乱的声音。
“怎么回事?!”仗主一惊,两名幢将则已快步而去,那声音传来的地方正是他们部下所在的方位。
“回家,回家!”呼喝声已经逐渐混合、清晰。
主簿和仗主都是脸色大变,意识到是那些青州出身的士卒们,在这寒冷的秋风中,在这距离家乡千百里之外,终于爆发出了他们积蓄已久的不满。
他们要回家,而不是向着荆州的方向!
“速速抓捕带头作乱的,务必不能掀起兵变!”主簿厉声说道,而仗主已经飞奔而去。
风,依旧在吹。
桓温在中军营帐里,眯着眼,半寐半醒。
他这个年纪,到底还是不比年轻人了,多日转战、奔波不定,再加上桓温为了稳定军心,一直都和士卒们同吃同住,所以早就疲惫不堪,趁着幕僚和亲卫们抓紧收拾整理营帐的功夫,他也休息少顷。
尽管众人都察觉到了这一点,也因此轻手轻脚,但是却仍然挡不住鼓荡的风声。
桓温选择了驻扎在山口,以求进退有据,自然也就要承受这山口风声的折磨。
这真是桓温一生戎马,所听到的最凄厉、最喧杂的风声啊······
伴着这风声,桓温原本还勉强能够撑起来一条缝的眼睛,眯着眯着,逐渐就睁不开了。
伴着这风声,他似乎回想起了多年征战的血雨腥风,想到了自己进入荆州时的少年意气、拿下巴蜀时的欢呼载道,也想起了兵入关中时的势如破竹。
伴着这风声,他飘飘然似乎回到了当时自己驻扎姑孰的时候,率领大军进入建康府,已行进到建康府南咫尺之遥的越城,而城中百官,随从那年幼的晋帝郊迎大司马入朝。
不,这不只是郊迎,这是晋朝司马氏准备禅让的前奏。
百官和大司马府的属官,都已经做好了三请三让的准备,江面上的雄师则随时都可以听从桓温的命令,消灭一切不臣。
至于那事事处处和桓温作对的会稽王司马昱,看上去似乎苍老了很多,跟在人群里,唯有长吁短叹。
天空之中,仙鹤齐鸣、龙凤呈祥,这是老天对于新皇帝、新江山的认证。
继承大统、一统天下的,就是他桓元子。
等等······
梦里飘飘忽忽的桓温,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或者说忽略了什么。
大概是一个人吧?
又是何人?
是了是了,杜仲渊,那个让自己恨的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杜仲渊,又在什么地方?
桓温左顾右盼,在自家的臣属里没有他的踪影,哦,那看来是没有投降自己,否则高低还是会给他一个虚高的位置以安抚人心的。
在晋帝周围的臣属里面,也没有他的踪影,看来司马氏也没有收留这么一个扰乱国本之贼子的本事。
那大概是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