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昙没有在这件事上纠缠,微笑道:
“如此甚好。”
司马昱也微微松了一口气,明明已经身在陷阱之中的人,不是手足无措,不是讷讷不敢言,而是好一番牙尖嘴利之下,反客为主,弄得司马昱这边人心惶惶。
大概这就是实力上的差距吧,司马昱虽然是摄政王,皇室的真正掌权人,奈何他也只是一个近乎于光杆司令的存在,相比于手握数十万大军、七州之地的杜英,的确只剩下一个司马氏的正统名声了。
面对此时俨然是杜英全权代言人的郗昙,自然会心里发虚,毕竟看着郗昙的身影,仿佛就能看到在其背后奔驰而来的千军万马。
郗昙越是有底气,会稽王府这边就越是心虚。
现在郗昙满意了,司马昱也满意了,大概就是双赢吧。
司马昱微微摆手,示意手下人准备送客。
然而郗昙却并没有自己本来就遭主人嫌弃的觉悟,反而大步走上前来。
这番举动,惹得站在司马昱身侧的家臣们顿时一个个皱眉、紧张打量着他。
不过司马昱倒是没有过于警惕和担心。
说起来也很尴尬,郗昙的身形虽然不算瘦弱,但是也是一个十足十的文人。
相比之下,司马昱虽没有进过军营,却也一直注重习武,身形高大威猛。
强壮的形象往往意味着强硬的态度,这也是司马昱能够从皇室子弟之中脱颖而出,并且明里暗中收罗诸多亲随的诸多因素之一。
所以两个人一对比,若是想要让郗昙威胁到司马昱,恐怕得两个他一起上阵才行。
不过饶是如此,司马昱还是不自觉的轻轻摸着刀柄,微微眯眼,看着郗昙一路走到了自己的桌案前。
霎时间,两个人之间只隔着一张小小的木桌。
司马昱沉声问:
“重熙这是何意?”
郗昙瞥了一眼司马昱的左右家臣,没有开口。
司马昱摇头说道:
“这些都是余从小相知的近臣,但说无妨。”
能力上虽然的确不咋地,但是忠诚还是可靠的。
郗昙却执意不开口。
司马昱深吸一口气,挥了挥手示意近臣都退下。
几个家臣面面相觑,不过他们从小就已经养成了对司马昱的命令无条件的服从的心理,所以此时也只好拱手后退。
郗昙这才轻声说道:
“仲渊令我转告大王,若是撑不住了,不用强撑,在仲渊麾下,可有大王一席之地。毕竟其和大王,还有翁婿之情。”
司马昱登时皱眉,冷声说道:
“此等乱人心智且无所谓的话,就不用多说了。”
郗昙登时哈哈大笑:
“大王不愿意听,那就说明心已经乱了,有趣,有趣!”
说着,郗昙转身,摆了摆手:
“那大王好自为之,这建康府啊,可不是大王的建康府,可得小心为上啊!”
司马昱的脸色倏忽阴沉下来。
而见到郗昙这般嚣张无礼模样,登时有几个武将出身的属官霍然起身,下意识的在腰间摸了摸,才想起来自己没有佩戴兵刃,但仍然走出来,拦在门口,一个个看上去面色不善。
不过郗昙依旧大步向前走。
一道身影已经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前方,走得更快,更急,就像是霹雳车丢出的石弹,直直的撞向前方的人墙!
原来是一直没有吭声,就像是雕塑一样杵在那里看着郗昙表演的傅末波!
出身王师甲士,便是不披挂衣甲,冲锋起来,也带着骇人的威势。
他依旧没有吭声,但是脚步重重的踩在地板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双拳握紧,骨头似乎都在“噼里啪啦”作响。
银瓶乍破水浆迸,此时无声胜有声。
这般气势之下,那几个属官登时冷汗直冒,但人皆争一口气,既然都站出来了,哪里还有后退的道理?
只能咬着牙强撑着。
“让开吧。”司马昱的声音适时地响起。
郗昙虽然多有冒犯之处,但是至少也没有直接把刀架在司马昱的脖子上。
所以尽管司马昱的声音里寒意逼人,但其最终还是做了妥协。
此时和郗昙置气,甚至危害于他,岂不等于直接和关中都督府撕破了脸皮?
那么之前所做的一切忍让和布局,岂不是都化为乌有?
因此司马昱也只能选择放郗昙扬长而去。
不过司马昱的声音还是稍稍晚了一小步,或者说是傅末波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
尽管两名武将已下意识的遵令避让,但还是被傅末波蹭到了肩膀。
登时两个人闷哼一声,捂着肩头踉跄后退。
郗昙则直接从傅末波撞开的空隙之间走过去,头也不回。
一群属官气不过,还想追出门去。
然而郗昙扬长而去,可不代表傅末波直接溜之大吉,他抱臂站在门口,目光阴冷,盯着这群人。
霎时间,一群人都不由自主的放慢了脚步,顿在那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是谁也不敢向前招惹这个杀胚一样的壮汉。
如此丢人的行径,被司马昱看在眼中,也只能长叹一口气。
杜英如今占据七州之地,全力推行关中新政,而且在益州还能够尝试着根据本地的风俗习惯做出更改——其实杜英早年在雍州推行新政的时候就屡次强调“因地制宜”,只不过当时大家都没有经验,所以大多数情况下都只能当耳旁风了——这就意味着关中新政很快就会博得本地广大基层百姓的支持。
再配合上新政的教育体系以及七州之地庞大的人口基数,杜英无论是选拔人才还是从头培养人才,无疑都具备其余势力无可比拟的巨大优势。
长此以往,天下人才,真的要都为杜仲渊所用矣。
比如在现在的江左,便是把这建康府中的所有武将都拉在一起,恐怕都找不出来能够比得上眼前这个壮汉的。
偏生人家还只是郗昙的一个护卫头子而已。
司马昱都不知道这到底是暴殄天物还是人才泛滥了。
天下猛士,七分为杜仲渊所有,三分或为大司马所有,剩在自己手里的的确就是一些欺软怕硬的无能之辈······
便是杜英和桓温两者相撞,死伤惨重,到底还是会有新的精英成长起来,继续为他们所用的,而司马昱这里什么都得不到。
最终他们二人之中决出胜者,那么司马氏也是待宰的羔羊而已。
司马昱叹了一口气,皇室连人才,哪怕是清流和寒门都收拢不到,如今真不知是谁家之天下了。